【第四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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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魂似的在外头逛了半圈,沃檀还是拎着钥匙,往北去了。
六幺门那仨人,分别关在相邻的几间屋子里头。
沃檀在外头走了个来回,先是顿了顿脚,再是清了清嗓子。
听出是沃檀,涂玉玉立马趴到门框上:“小檀檀!”
他猴子似地往门上爬,鬼吼鬼叫:“快救我啊小檀檀!这里头好脏,连根蜡烛都没有,好黑!我好怕!”
“夯货闭嘴!”田枝厉声喝住涂玉玉:“她真想救我们的话,怎么会等到现在?人家这是特意来看好戏来着,是男人不是?你他娘的嚎个屁!”
听田枝嘲讽,沃檀特意垫起脚去看她,大惊小怪道:“呀,你受伤啦?”
“关你什么事!”田枝眼睛睁得滚圆,脸都憋红了:“别在老娘跟前耀武扬威,要杀要剐随你的便。想听我求饶,下辈子吧!”
怨气里带着骨气,沃檀笑意盈盈地点点头:“成,那我走啦!”
见她说走就走,田枝牙齿咬得吱吱作响,脊梁骨挺到硬得不行,跌软的话塞在喉头半个字都出不来。
“檀儿姑娘!!!”乌渔竭力拍了拍门,唤停沃檀。
他身上的毒发作,已经到了一呼吸就会扯得脏腑疼的地步,因而不敢大口喘气,只能低声哀求:“檀儿姑娘,是我混账是我鬼迷心窍,请你看在咱们同门的往日情分上,饶,饶我一命!门主之命,我也是不得以啊!”
“你都相当于杀我一回了,我还饶你一命?你当我活菩萨,圣光普照?”隔着道门,沃檀笑得清清脆脆,没心没肺。
乌渔神思沸然:“那便请檀儿姑娘看在南堂主的份上,饶我一命!我跟着南堂主也这么些年了,若我就这么没了,南堂主手下也缺个用使的啊!”
这真是病急乱投医,连她阿兄都牵出来了。
沃檀哼笑:“少扯淡,你死不死的,我阿兄岂会在意?”
乌渔一心求生,语无伦次:“那,那檀儿姑娘或许有用得上我的地方?倘你饶我这一回,往后上刀山下油锅,我乌渔任凭你差遣!”
“我什么事用得着差遣你?”沃檀真心求教。
乌渔就是随口一说,被她这么兜头兜脸地反问,脑子登时塞得转都不会转,结结巴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沃檀哪有耐心听他慢慢想,掸了掸身上的灰,便扬长而去。
这后来的整整三天,她每天都会去看几位同门。但每天只在外边逛一圈儿,挨间房门敲一敲,听听涂玉玉的撒娇与田枝的谩骂,再看看乌渔几时没气儿。
到第三天时,乌渔脸已泛青,且气若游丝。
想是人之将死,天灵盖也活泛些。他突然意识到跟沃檀扯虚头巴脑的旧情压根没用,若是卖惨,她更是能边磕瓜子边听你哭……
“檀儿姑娘!”这日乌渔抓住机会喊住沃檀:“南堂主,南堂主有危险!”
沃檀本已打算离开的,听了这话折返回来:“什么意思?”
见她果然感兴趣,乌渔这才纾了一口气:“曹府千金,就是原本该嫁给太子的那位曹府千金,你可还记得?”
“就是陈宝筝抢位置的那个?”沃檀想了想:“有点印象,怎么?”
“这事与南堂主有关!”
危言耸听也好,夸大事由也罢,乌渔再顾不得许多,一口气把自己得知的事情悉数告知沃檀,还道:“我怀疑这件事已被曹府查到,如此一来,南堂主势必会有危险!”
许久,外间都没有声响。
彼时已是黄昏,屋子里的视线开始发暗,方才那么长的一番话,近已拼光乌渔所有力气。
眼见墙角的最后两束日光被阴影轧住,乌渔的呼吸,也一点点开始收紧。
他闭目跌坐,眼皮逐渐耷拉下来,浑身无力。
正值绝望之际,忽见一粒药丸“咻”地自门上窗栏弹了进来,正正地,落在他手边。
……
夜幕彻底暗下时,沃檀回到了住处。
彼时景昭安排完手头的事已有一段时辰,见她晚归也不问什么,唤人热了饭菜送来,与她一道用晚膳。
期间沃檀心不在焉,好几回咬着筷尖,若有所思。
邀他共浴?可睡都睡过了,好像没什么新意?而且……他好像已经洗过了。
沃檀蹙着眉尖。今天她一定是太累了,居然想不出什么花样来。
用完饭后,景昭手持书卷,坐在椅中静心翻阅。
沃檀看得有些着急,心道他莫不是真打算在这寨子里头住下去?真那样的话,想来要不多久,他这原本锦衣玉食,原本坐拥高堂华府的王爷,可就要变成耕读的泥腿子了!
越想越按耐不住,沃檀走去景昭旁边,挠了挠他的手臂。
景昭嗯了一声,目光询问。
沃檀:“我要坐。”
想是她在他跟前蛮横惯了,乍听这么一句,景昭还以为是要跟自己抢椅子,便欲让给她。
沃檀也没想到意思被人曲解,见他起身要走,急得一屁股扎了下去。
势子太猛,险些坐到景昭伤腿。
“……”
二人均是调整了下姿势,沃檀有些尴尬,得亏景昭主动揽住她:“有话要说?”
沃檀难得腼腆:“你找到出去的法子了么?”
景昭看她情态,故作沉吟道:“倒是有些眉目……”
竟有眉目了?沃檀诧异。
景昭将她的表情尽收眼底,转而又故作头疼:“但还不大能确定,兴许又是一场空。”
沃檀来劲了,但又觉得自己不能表现得太过明显,便趴去他肩头,拽了拽他的耳朵:“要是哪个寻到法子,会不会有好处拿?”
她向来爽快,此刻却陡然变作个积黏的,说话贼不利索,嘤嘤嗡嗡听得人脑门发麻。
景昭定了定神:“檀儿说得对,若何人可破那障气,或解障障气之毒,该当嘉赏。”
岂料他这话一出,沃檀更是雀跃了:“能有什么嘉赏?或者说……什么程度的嘉赏?”
她带着目的,身子有意无意崴得不像话,尤其蹭着景昭臂窝的那处。
更莫说她这般拱挵的姿势,要想不心浮气躁,怕只有神仙才做得到。
景昭拿掌根抵住她,将她稍稍推开了些:“檀儿可是有思路?”
沃檀顺势捉住他的手,摁在自己身前:“如果我可以带大家出去,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个要求?”
掌心离脂峰仅余衣料,景昭连咳几声:“……自然。”
“什么样的要求都成?”沃檀掐着嗓子,声音中现了诱人的软糯感。
景昭目露促狭之意,提醒道:“除了杀我,都可。”
沃檀噎了噎,片时故作娇羞地推了他一把:“说什么呢,谁要杀你?”
景昭提了提唇,笑而不语。
他这般神情,沃檀记性又不算差,自然也就记起自己一门心思想着要杀他的日子。
她惯爱以己度人,当下便觉得他是记仇了,积怨了,得哄了。
这般想着,沃檀索性再偎近了些,手指在景昭衣襟前画圈又打转:“那都猴年马月的事了?都说一夜夫妻百日恩,你要总觉得我还惦记着取你性命,不如咱们多做几回,把这恩情给延长些,你就可以宽心了?”
景昭怔了怔,一夜夫妻百日恩,原来是这么个用法么?
大胸无点墨可怕的,是一本正经的生搬硬套。
景昭虽被她这满脑子歪理谬论闹了个啼笑皆非,但“夫妻”这样的字眼,却令他目光柔软,眼神一阵动容。
他捉住她的手吻了吻:“族长今日寻了一剂苗方,午时我服用过一剂,暂不宜行\\房。”
关键时刻,沃檀脑子转得齁快。不过眨两下眼的功夫,她便知道方才那宗事儿过了。
沃檀近乎逞心如意,那什么夫呀妻呀的话,也不过就是信口说说而已。
大事当前,谁有闲心睡男人?她是那样拎不清的人么?
但不睡男人,睡觉还是要的。
这些时日她与这病秧子王爷同床共枕,毫不避讳。但有些奇怪的是,秦元德竟哑了火似的,再没有耳提面命跟她说些奇怪的闺誉之话,甚至她故意当众和病秧子亲昵,他也只是默默避开眼,不像先前那样大动肝火。
这晚熄烛松帐后,沃檀心里藏着事儿,免不得多翻了几个身。
景昭抬手替她掖被子,干脆开了话头继续聊道:“若出了这寨子,檀儿打算如何?”
翻身的动作停下,沃檀缩了缩腿:“什么?”
景昭也不避讳,直接指了句杨门主,且有意无意地提起道:“檀儿既与那苗族圣女有交情,可知苗族势大……”
天下苗人众多,湘地尤其。若他们能安全离开,届时这事捅出去让湘地苗人知晓,怕是那位杨门主,有得要焦头烂额了。
听过景昭的提点,沃檀撇了撇嘴:“谁说我要对付门主了?六幺门人打从加入的那天起,生死就都由门主说了算。”想了想,她又挤兑道:“我知道你居心不良,你别当我傻,别想挑拨我们关系。”
她看似轻描淡写,实则咬牙切齿,这般言不由衷,委实太不走心。
或说在他跟前时,都不太走心。
她下意识对他存有警惕,却到底,又不如她想象中的那样设防。
她生于市井,混迹江湖,来来去去的人生逻辑,左不过有仇报仇有怨报怨罢了,可若衔恩,若遇情,又当如何?
处理起来,到底无章可循,到底稚拙了些。
景昭无声微笑,并不戳穿沃檀的话。
既回京在即,她在想的,他也在掂缀。
不论东宫、陈府、或是六幺门,几头狼与狈的结合,便是彼此都会留几分提防的余地。这般的势力结合长久不了,也难以稳固。
待此间事告一段落,旁的事,便是时候张罗起来了。
已近丑时,山间的星子格外亮堂,鸣虫声也更为多样。
同榻而眠的沃檀为了不再继续那话题,脑袋一歪开始装睡,极度安分。
景昭有心逗她,便也侧了侧身子,凑近去抚她的眉,眼,睫。
他动作极慢,而她分明痒触难耐,却还要维持匀长得不像话的呼吸。
景昭在她额间轻点了一下,目光如水。
他不畏难,愿意迎合,也可以耐着性子揣测。但总不妨碍徐徐图之时尝点甜头,推一推当间的进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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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说漫长也漫长,要论转瞬,三四日也是眨眼便过。
这日午晌,沃檀于众目睽睽之下寻到景昭,道是自己寻到了辟那障气的方子。
若问她因何知晓这方子,便是靠了个涂玉玉。
也有这样巧合,涂玉玉身为黔地苗人,祖地竟也有这样一片障气,故脑中还有些相关记忆。
为了这方子,二人摸摸索索几天。调好之后还特意问人借了家禽,绑好绳扣去试,最终献出一批可靠的药丸子。
这消息一出,自是无比振奋人心,个个奔走相告,恨不得立马离开。
知晓所有人心切,景昭也并未多做拖延,是以次日晨早,一行人便整装待发。
因苗人众多,且需另行安置,故出发不久便会与王府众人分道扬镳。
临行之前,那位生着葡萄眼的小女童被父母抱着,硬要让她认景昭与沃檀作干爹干娘。
女娃娃名唤嘉月,苗人淳朴,此举也只为让孩子记得他二人救命恩情罢了,并无攀附之意。
盛情难却之下,二人只得齐坐高堂,依苗人之礼,收她当干女儿。
寨子几重的喜气之中,小月儿穿着隆重的苗服,懵懵地奉茶磕头,奶呼呼地唤着景昭与沃檀作干爹干娘。
而堂中一侧,见自家王爷婚还没成就先给人当上了爹,韦靖半晌也不晓得说什么好。
而更让他难以理解的,便是他们王爷明明通过苗人中旧朝老臣的后代,发现了可驱林间障气之法,怎么还非要用那女杀手的法子,白白给送了个人情出去?
韦靖问万里:“她想要什么?”
万里低头擦刀,头也不抬地答道:“我猜,是那个卢小郎君。”
“……”是了,他们王爷又在干这种白送人情的事。
无力腹诽间,韦靖看了眼年纪轻轻被人叫娘的沃檀,不由捂脸嗟叹。
天公,这是他们王爷的魔障啊,魔障。
……
认亲仪式后,启程已是刻不容缓。
出了障林半个时辰有余,提前服用过丸药的众人,一切如常。
甭管先前再怎么亲密有加,出了那寨子后,沃檀又恢复秦元德近侍的身份,与景昭秉手作礼,恭称王爷。
来时浩浩荡荡一堆人,归时虽有减,但队伍仍不算轻。
就这么走了小半程,某日下榻客栈时,秦元德在斟酌又斟酌后,还是去寻了沃檀。
彼时沃檀正与六幺门几个贼溜溜说着什么,几人时而肉飞眉舞,时而笑骂推搡,也不知到底是在吵架还是议事。
见他来了,几人作鸟兽散,各回各处。
在那寨子里被关起来时,田枝高亢的骂声,秦元德也是听过一两回的,可这才多久光景,几人关系又和好如初。
虽心下疑惑,但秦元德也不好多问,便只能装作没看见。
“都帅找我?”沃檀笑嘻嘻地主动打招呼,态度比先前好了不少。
“对,是有事情想找你,不知你方不方便?”
“方便,我天天闲得很,你要说什么?我听着就是了。”沃檀乖得不像话。
秦元德抓了抓耳朵,有些讪讪的:“当时王爷拼死相救,实则我也能看得出来,他确是对你情根深种。”
“……”什么情根深种?
沃檀本道他是要跟自己说秦府的事,哪知人家开得口来,却吐了这么些不着四六的怪话。
她眉头一跳,面上才露了狐疑之色,又见秦元德嘴皮子嗫嚅着,面带试探地提议道:“只私定终身这种事……到底太不妥帖,待回京之后,你与他的婚书,还是,还是寻长辈过过目吧?”
沃檀心弦乍响,登时煞住。
少顷,她瞠大了一双眸:“什么婚书?我几时跟他私定终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