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
便于此时,沃檀也醒了。
她用来束发的钗冠早便不知滚去了哪里,眼下一头青丝铺了满背,又因小睡才醒,眉眼间沾了些娇慵之色。
揉了揉眼皮,沃檀问:“你好了?”
生怕她一言不合扯开大氅,景昭面色难免有些着紧,嗯了一声再没想到说什么。
沃檀伸手贴他额头,反复几回才唔道:“烧退了,看来土方子还是管用的。”
景昭默了默。
土方子……就是把他扒光么?
一片静中,俩人视线相接。大眼瞪小眼好片刻后,沃檀疑惑:“怎么不起来?要我帮你穿衣裳吗?”
在沃檀这里,最不缺的就是豪言壮语。景昭半是无奈半是习以为常,摇头拒绝了。
帮脱又帮穿,这么贴心周致的照顾,他眼下怕是消受不起。
伤了一条腿,实在吃力得紧,景昭窝在大氅之下,于沃檀大剌剌的注视之中,硬生生拗出浓重的身残志坚之感。
他微微别过脸去,浑身腻汗才消,又折腾出一脑门的薄汗来。
窸窸窣窣的摸索之中,景昭生出些时日颠倒的错觉。盖因此情此景,像极了他与她的初次见面。
只这地方不是巷落小屋,而是座墓,且离他们不远处还有一具棺木……
若厚些脸皮来说,他们真是一对多灾多难的苦命鸳鸯,可再悲观些来说,他们这对苦命鸳鸯,随时可能变作短命鸳鸯。
衣裳套完,人也失了力。景昭瘫着平定气息时,沃檀起身散起步来。她手揣着袖,大摇大摆。
景昭发这回烧的功夫,沃檀俨然已经在这墓穴里当家做主了,如入无人之境般在他眼前晃悠一圈,不是踢踢这里,就是抠抠那里。
半晌之后,她回来蹲在景昭跟前,咬了咬指甲迟疑道:“我发现了个地方,好像……有古怪。”
顺着沃檀指引,景昭在那棺木几丈开外的墙壁之上,发现确实有异。
这棺木摆放在地下层,四围都是土石,而沃檀所发现的那一小块古怪之处,是一处机关。
沃檀不敢多碰,也不是太懂这些,便安安分分把自己掖在景昭身后,看他有没有什么见解。
景昭先是沉呤思索了一阵,眉目专注得惹人犯呆。不过十息左右,便见他眼眸眯了一下,伸出手摁在某块墙砖上头。
应当使的是巧劲而已,但那看似垒得严实的墙砖,竟然真被推了出去,而同一时间,另一块墙砖弹了出来。
接下来,他像在表演什么术法似的,推进去,转出来,再同时摁住几块墙砖,动作间游刃有余。
也不知到底循的是怎么个章法,沃檀正看得悠悠忽忽时,那道墙居然“吱呀”一声,从中打开了。
沃檀眼睛瞠直,心里一时佩服极了,心道多读了几本书的人就是不一样。
墙体分开,出现在眼帘之中的,是一片浓树参天的密林,且那林子间,还笼着层厚厚的雾。
沃檀素来心大,手已经要伸出去时,却被景昭捉了回来。
不怪他警惕,来时分明看着百里俱无人烟,怎么这墓穴底下,反倒通向了这么个地方?
“檀儿莫急,不可妄动。”
劝住沃檀后,景昭用铜棍将旁边的一粒碎石拔了出去。
碎石落在一片小水洼中,溅得旁边的树体也沾了湿渍。
眼下可以确定的是,这并非什么传闻中的海市蜃楼,而是真实的地界。
“是障气。”沉吟之后,景昭得出这么个结论。
便在这一下试探之后,二人皆听得有脚步声近,像是踩着树叶子的声音。
眼看那墙体开始自动阖上,沃檀把心一横,拉着景昭便跃了出去。
不管这是哪里,总比待在暗无天日的墓穴底下要好。那里头完全封闭着,使人有股压抑感,随时觉得要呼吸不过来似的。
就算被人乱棍打死,也好过窒息而亡。
她这辈子不算坦荡,但希望自己死在亮堂些的地方,以后当了孤魂野鬼,栖息游荡的地方也大些。
而被强行拉出的景昭看了沃檀一眼,倒也没说什么,只扯了扯她的手,示意走远些。
沃檀会意,挟住景昭手臂便往左侧多走了几步。可怜他一瘸一拐,还要跟着她奔波。
二人匆忙找了颗粗壮的树干躲藏,甚至像一对偷情的男女般,起码沃檀紧是紧张到喉舌发干,戒备地盯着那头的动静。
密林之中走来几名身形干瘦的男子,但见他们头缠青色布帕,着短襟,耳戴银圈。
沃檀侧耳听了听,这几人说话叽哩咕噜实在让人听不懂,但通过装扮她倒是看出来了,是苗人。
便在此时,沃檀突然猛地捂住肚子,拼命将那阵不合时宜的肠滞声压下。
她蹲下身,好不容易等身体里的动静没了,一抬腮,对上景昭含笑的眼:“饿了?”
……这不是很明显么?不饿她肚子叫唤什么?纯造反么?
受了个微翻着的白眼,景昭伸手揉了揉沃檀的头发后,拄着那铜棍儿向外走去。
沃檀被吓住,忙跟上去拽他:“你做什么?”
“讨要些吃的,无妨。”景昭这话音才落,那头几个苗族小伙就发现了他们的身影。
眼见那几人走近过来,沃檀甩了甩刚刚恢复正常的右手,默默拐去腰后,握住匕首。
然而她的匕首,最终却无用武之地。
看着与那几个苗族小伙言笑晏晏,相谈渐欢的景昭,她是半点头绪摸不着。
起先,那几人还会一眼又一眼地瞄她,可在景昭也回身看了她一眼,并笑着说了句什么后,那几人便再没把目光往她身上打了。
听也听不懂,沃檀只能无聊地卷着额角一绺碎发,安静如木鸡。
好在没多久后,他们终于结束了。
莫名其妙跟着往林子后走时,沃檀抠了抠景昭腰间的鸾带,用极小的声音问道:“你会说苗语?”
“会一点。”景昭偏头看她,目光清亮温润:“以前看书学过,不算太标准,全靠他们有耐心罢了。”
这下沃檀不说刮目相看,啧啧称奇绝对是够得着的。
随后,沃檀与景昭跟着进了那片密林,也入了那障气包绕之中。
走哪条道,拍哪颗树,好像都有一定的规律。那几人领路在前,拔开片片茫白烟雾,驱开不算直的一条道。
穿过密林,再走了一段不近的路后,地方终于到了。
飞檐翘角,前后两片歇山顶,下层用几根木柱架空,屋子错落有致地连接在一起,应该就是传闻中的苗寨。
而据景昭所说,这些楼叫吊脚楼。
入了人群的视线,沃檀以为会被当作来历不明的外来者而被打量甚至攻击,却不料家家户户投来的,都是友善的笑意。
甚至有一户人家跑出个小男娃来,指了指景昭的腿后,将手里一只青褐色的圆团团递给了他。
景昭停下来,摸着那小男娃的头,悦声说了句什么话后,接过了那东西转递给沃檀:“先垫垫胃罢。”
沃檀捏了捏,这才发现那圆团团也是糍粑。应当是用青草汁揉的面,才有那样深的颜色。
捏着那青糍粑,沃檀与景昭被带到了一间吊脚楼前。
既是楼自然要攀,拾阶而上时,景昭步步走得很是艰难。
在那楼中,他们见了位白须老者。
那老者应当是这寨子里头的主事之人,又是一通沃檀听不懂的话后,那老者亲自上手,把景昭的断腿给接好了。
不仅如此,那几个小伙还弄了担架,非常贴心地,把景昭给抬到了相临的一栋楼中。
想来这里,应当就是给他们安排的住处了。
沃檀蹲在木床前,纳罕道:“他们为什么对你这样好?因为知道你的身份?”
“他们若知我真实身份,或许没这样好的对待了。”景昭眸中撞着暖融的笑意,说的话却颇有些莫测。
门被敲响,有人送来一幅拐杖。
那人应当是被指派照顾他们的,一脸憨实相,怀里抱着个膝头高的小女娃。
小娃娃长着满月般粉润的脸儿,一双葡萄眼满是稚气。
虽然彼此言语不通,但手脚比划起来,沃檀还是看得些懂的。她接过那拐杖,想了想,又冲对方抱了抱拳。
那人当是没见过这样的江湖礼,腼腆地摸了摸头。倒是被他抱着的小囡囡像模像样地拱起小拳头,也朝她回敬一礼。
沃檀没跟小孩儿接触过,跟小孩儿这样称兄道弟也是头一遭,当下便有些不知怎么应对。
呆了呆后,她伸出手指将右眼皮往下一扯,扮了个笨拙的鬼脸,以做回应。
这苗人小娃儿还挺大胆,没被吓哭不说,还指着沃檀嘻嘻笑了起来,活像她长得多逗似的。
遭到了小人儿的取笑,沃檀有些悻悻然。
一回身,又对上景昭噙笑的眼瞳,她更感觉倒了灶似的,既窘又恼。
但最让沃檀不安的,还是就这么当了回贵客。
她从未领会过谁无缘无故的好意,也无法坦然接受,因而在受宠若惊之余,又如坐针毡。
反观景昭,大抵自小活在跪拜与山呼中的人,都有一份骨子里带出的从容,他沉稳自若,处之泰然。
在这样截然不同的心绪之下,面对这寨中人送来的吃食时,尽管沃檀饿得前胸贴后背,却还是嗅来嗅去确认过没有毒,才招呼景昭一同吃。
许是看出她的不安,景昭抚了抚她的手臂:“莫怕,他们不会害我们的。”
“这可难说,涂玉玉也是苗人,我见他第一面,就差点被他的蛊虫放倒。”提起这个,沃檀倒被转移了心神。
她视线一滑,向景昭瞥去:“你知道当初在寻春阁里,涂玉玉靠什么扮你么?”
景昭替她擦了擦筷箸,随口问了句:“易容?”
“蛊!蛊虫!”沃檀虚张声势,吓唬小孩子似的故意压低声音:“那小虫子可厉害啦!钻到人脑子里以后,把人眼珠子都给调了个儿。但凡它想,能让人把门柱子看成是你,扑上去就生啃!”
不用细想,也知她这话委实夸大不少。
纵使有人见着他的面,不论真假,就算生了那份心,表相功夫总不会缺,该有的矜持还是会有。
扑上来就生啃的,他这辈子,也就遇过她一个。
听过活灵活现的一番描述,景昭着实忍俊不禁:“好了,快吃饭罢,不是说饿了么?”
肚腹应声而响,沃檀脸上烘热,只得晕着脸扒起饭菜。
干吃不是沃檀风格,她喝着一碗有些带酸但相当开胃的汤,喁喁问景昭:“说起来,涂玉玉在烟花场所扮你揽财,你就不怕他败坏你名声?”
景昭洒然笑道:“不过一张皮相罢了,怎会败坏名声?”
这话,就说得未免太不敞亮了。
大邱子民,尤其生在天子脚下,活在权贵云集之地的邺京人士,皆知皇族之蛮横。计较起来,那可是稍微冲撞一下,就极有可能像唐氏那样当街重杖的,惶论还有人拿亲王的脸当幌子,做小倌倌赚钱?
沃檀心思活泛,且最擅以已度人,直接便问道:“你该不会是为了日后有机会,自个儿真去坐一天场子?”
景昭憋了些笑意:“檀儿倒是启发了我,改日若有机会,我定去观摩一日。”
“观摩什么?”
“自然,是观摩如何服侍于人。”
“用色?”
“或用体,想来皆可?”
不妨他接得这样神闲气定,沃檀怔住。
似是意犹未尽,景昭还主动续话道:“六幺门势大,我怕有朝一日被灭了国,说不定还得吃回软饭。早学些本事,兴许以后依附于人,用得上?”
撞上满带促狭的眼,沃檀自然不肯让他占了上风:“得了吧,就你那扭捏劲儿。真有那一天,怕是你日日坐冷房,时时等恩客,岁岁年年凄凄惨惨。”
听她流里流气地咒着自己,景昭好脾气地笑了笑:“借你吉言。”
不温不火的拌嘴中,二人用完一餐饭食。
他们在墓里关得不知时辰,喂完五脏庙后,见日头渐渐西斜,这才知已是向晚时分。
望着仅有一张榻的寝居,沃檀少不得对景昭瞄了又瞄。
景昭虚咳一声,白玉似的脸皮染着些怪异的红:“檀儿,我……”
“你跟他们说,咱们是夫妻?”
因着沃檀这句露骨的抢白,赧意迅速攀上景昭的耳根:“对不住,是我唐突了。但这样说也是为了省些麻烦,还望你莫要介意。”
苗人热情奔放,若遇无主的男女看对了眼,会毫不犹豫进行示爱甚至求欢。若不这样说,怕是他们都会惹上些不必要的麻烦。
沃檀是审时度势,顾全大局的人,岂会在乎这些?
她没说什么,转身出去了。
景昭这一口气才舒到半程,岂料那飘洒的姑娘突然折身半步,于门扉处歪着个脑袋看他:“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这是在占我口头便宜。”
轻描淡写的揭露砸到耳边,景昭先是一怔,须臾垂眼轻笑起来。
是了,倘使提及私心二字,自然,他并非问心无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