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抱

【第三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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屏风歪斜的瞬间,一顶厚重的大氅不偏不倚地飞了过来,正好搭在那摇摇欲坠的围屏上头。

既稳住了屏栏,也让险些遁形的沃檀逃过一劫。

少顷,沃檀听到病秧子熟悉的一串咳嗽。动静有些大,吓得近侍赶忙斟茶。

这么忙活了一会儿,所有人的心神都集中在了病秧子的身上,直到他气息匀定,摆了摆手说无碍,房中众人这才恢复了商谈。

还是在说那场可能来临的雷暴之事,听完几方的话后病秧子还未说什么,那个令人不舒服的声音又开始抢话。

这回,沃檀倒是看清那人的模样了。

金冠绢袍,生着双上斜眼,目光浮露在外。头发丝儿都散着趾高气扬的威风,浑身骄矜气儿跟陈宝筝有得一拼。

听人唤他作苏世子,沃檀这才明白过来,这应该就是苏国公的幼子,也便是那苏取眉的弟弟了。

在苏府时,沃檀曾听下人提起过这人,全名似乎叫苏弘阳。

不知事情谈到哪里,这苏世子信手便点了在场一名官员,颐指气使道:“迟些便派人先行下船,看看后日是要路经哪里。到时提前去知会当地官员,令其备好驿馆,莫要声张。”

那官员好似有些无措,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只能将犹疑的目光投向景昭。

景昭略一思忖,继而颔首:“如此,那便先照苏世子的意思去做罢。”

他精神不算太好,说不了几句话便要抵着空拳咳上个几声。

见状,在场的人都没再多待,问过口头要事后,便都起身告退了。

只那苏世子不是个识相的,偏他一人厚着脸皮留了下来。

围屏之后,沃檀动也不敢乱动,干脆盘腿坐在地上,借那大氅的遮挡,于光隙之处偷视起来。

但见那苏世子从小厮手中接了个包袱:“听闻此去路远,家姐知王爷惧寒,怕王爷您贵体不适,便亲自织了这毛领。她不好意思来送,便只好假借我的手,来转送王爷了。”

将包袱递放在了矮几之上后,苏世子又笑道:“还有那个丫鬟的事……丫鬟到底出身下贱,难免有些龌龊心思。不瞒王爷说,平时在府里时,那佟儿便经常偷家姐的首饰贴已,但家姐仁恕不与她计较,哪和她生了熊心豹子胆,竟敢偷窃王府之物……千说万说,还请王爷莫要迁怒于家姐才是。”

从沃檀的方位,只看得到景昭的背影及他一幅描金袖襕,面上的神情瞧不清,倒听见他寡淡地接了句:“苏世子多虑。”

他回得简单,声音中也已有倦怠之意。

苏世子精神熠熠,像听不出来似的。

他一径又把那小包袱向前推了推,甚至直接打开来:“那日从王府回来后,家姐便病了一场,数日粒米难进,连口茶都喂不进去。可一听说王爷要远行,她还是强撑着病体给您选了毛料织了护领,这一腔心意,还请王爷莫要推拒,也莫要辜负才是。”

莫要推拒尚且说得过去,莫要辜负四个字,就唐突逾矩得不是一星半点了。

一旁的韦靖摸了摸鼻子,上前代为婉拒道:“苏世子,王爷对水狐料子过敏,着实收用不得,烦苏姑娘好生操劳一场。”

苏世子愣了一霎儿,着实没想到有这么一出,可这理由又确实真实得不似搪塞,他只好拢起来扔回给小厮。

沃檀以为这回他准得走了,哪知人家不客气地喝了一盏茶,又佯作不经意地问道:“听闻王爷在刘府时,曾宠幸过一个名唤白莺的舞伶?”

沃檀眼皮一跳,又是佟儿又是白莺,还刚好都是她扮过的人……

由盘腿改为后坐,沃檀抱着双膝,露了一只眼睛朝外看去,便听景昭反问道:“苏世子提起此事,可是有何见教?”

他语声低得甚至有此发沉,听起来不带情绪,可就连围屏后的沃檀都察觉有些不对劲了,那苏世子却好似全然不晓。

“不消多想,便知肯定是胡绉!”

那苏世子攥紧了拳,义愤不已:“王爷何等霁月清风之人,怎么会跟乐馆那些个下作东西扯上关系?这等传言着实有辱王爷清誉!王爷若不方便,不如我让人帮着澄定一二?”

话音落地后,房中格外的静,连带着沃檀都大气不敢出。

好半晌后,才听见景昭问:“苏世子何意?”

那苏世子眼珠轻转,这回语气有些急切:“实不相瞒,听闻王爷与那舞伶的传闻后,家姐的病症又加重了好些……若得王爷亲口否认,我这就写信回府,宽一宽家姐的心,我……”

“苏世子慎言。”韦靖突然上前,提壶给那国公府的小少爷添了回茶:“苏姑娘到底云英未嫁,若苏世子张口闭口总拿她与王爷一处并提,就怕有损苏姑娘闺誉,影响她日后择婿。”

可惜韦靖自认这话已经够直接了,那苏世子愣是一时没转过来:“我阿姐与王爷……”

他一说话,韦靖简直想捂眼,只能放下茶壶,无声退到旁边去。

再看景昭,他身形松散,神情中有着轻描淡写的懒态。

“苏国公府确实势大,又得陛下重看。想是本王近日言行有何处冒犯到了贵府,贵府才特派苏世子前来。只不知你今日是来问罪的,还是,单单提醒本王私德有失?

景昭声音和缓,甚至语气中还挟有温吞的笑意,可于此时在场的人听来,却陡然觉得他有种喜怒不形于色,令人捉摸不透的感觉。

至此,苏世子总算咂摸出了不对劲来。

他眼球颤了颤,面上更是青青白白变个不住,不迭失色道:“方才是小臣失言,还请王爷恕罪!”

景昭没有说话,还是韦靖上前道:“时辰不早,王爷该歇了,苏世子也请回罢。”

话已经说到这份上,再是蠢笨的人也该明白了。

那苏世子偷偷瞄了景昭一眼,见他面色尚可,不似要再同他计较,便矮下脖子揖了揖首,乖乖告退出去。

这等吃惯膏粱,从小被人捧到大的公子哥,真是比圣上还有股子唯我独尊的味道。

韦靖才捏了把汗,便听有人叩门,道是来添茶。

他将余光向那围屏处微撇一眼,又去看自家王爷。待见王爷面无异色,只得暗叹一声,上前去开门了。

端茶的丫鬟月眉艳腮,乌发雪颈,是走在路上都会被侧目的好皮相。

韦靖侧身让路,自己拉开门走了出去。

门外,万里一见他出来,便往后努了努嘴:“早先躲进去那个,你不捉?”

“少拱我的火,你怎么不敢去?”韦靖并不上当,也不受激。

万里脑子简单,但不傻:“秦将军伤了她一回,王爷就把人脚给弄瘸了,那还是留出许多情面的。我要敢动她一下,王爷怕不会让我自己游回邺京?”

“……你也知道!”

彼时这二人口中的沃檀,正扒着围屏,看那丫鬟莲步轻移,举手投足都韵态十足。

而那丫鬟身上的樟子香,也准确无误地被她嗅识了出来。

再看病秧子,先时还坐得正正地拿了本书在看,身影清瘦孤拔。可等那丫鬟的茶添到一半,他就有些变化了。

像是再支撑不住正坐,病秧子以手撑额,露出干净的脖缘。他优越的鼻梁在面颊上压出一片阴影,看起来温和又好接近。

沃檀不由自主地咬了咬指甲。看来,她今晚是少不得要看他和这丫鬟颠鸾倒凤,牙床对垒了。

毕竟那阳春散药性之霸道,无人能抵。

不过,她是趁他意乱情迷之际偷偷溜走,还是按原来设想的,挟住他的命,问出地图跟钥匙在哪?

正恍惚时,沃檀听得一道娇娇媚媚的声音响起。

“王爷,茶添好了。”

想来,那丫鬟也看出这病秧子王爷的变化。她眼中水色流转,漾着一寸寸的媚意:“天时不早,王爷身子又弱,不如早些安置?”

沃檀默默数着数,这丫鬟的话音脱口足有三四息,病秧子才微微侧了侧头:“什么?”

得,这明显是人已经有些发晕了。

沃檀都看得出来,那丫鬟更是瞧得清楚。她心内一喜,当即面露忧色:“王爷可是累着了?”

景昭揉了揉眉心,声音都越发低了下来:“是有些累。”

“那奴婢给您松松……”丫鬟本想说松松筋骨的,但冷不丁被那双清泉温玉般的眼瞳一睨,不知怎地便改口道:“奴婢给您松松床褥?”

“有劳。”

那丫鬟扭着腰肢摆着俏臀,从沃檀眼前缓缓走过。

应当实在无聊得紧了,沃檀居然下意识挑起这丫鬟的身形样貌来。

胸不够胡飘飘的大,腿不如田枝的长,这扭扭捏捏的样子,跟她们江湖中人也差得远了。

难道说他们这些劳什子权贵,就喜欢这种的?

脑筋一转,沃檀又狐疑地看了眼景昭。

这么会儿,他眉心越蹙越紧,手掌的筋脉和指骨交错着,像是正承受着巨大的心神侵扰。

说起来他常日痛咳,体虚成这样又中了药,这倘使动起真格的来,会不会一边做,一边吐血?

那丫鬟装模作样地松过床褥后,折身过来见得景昭这幅模样,佯作惊讶:“王爷怎地了?可是身子不适?”

景昭咳了两声,难耐地摇了摇头:“闷……”

闷,便是身子发热,想来那阳春散已然发挥药效了。

丫鬟眼中蹿过雪亮的喜色,娇声关切道:“奴婢通晓些按跷之法,这便替王爷舒缓舒缓?”

问着话,她人已经挨到近前去了。

丫鬟牵起袖子,露出嫩白的一节手腕。

眼看着那纤长的指节便要碰到襟口时,突闻啪嗒一下声响。

但见景昭的身子向后仰了仰,那丫鬟扑了个空,便因着惯力而前匍在地上,紧接着,又被一把圈椅压住身子,动弹不得。

正惶惶然时,景昭已俯眼望来:“受谁人指派?”

那丫鬟见他眼神清明,面容雪静,心知事情败露,便慌乱摇头:“是,是奴婢倾慕王爷,才斗胆自荐枕席的!”

景昭眼睑半阖:“本王有两名亲随,平素最喜研究些逼供手段,且下手不知轻重。那桩桩件件,都不是你一个弱女子能承受得了的。”

“你若在本王手上不说,怕出了这房门,不一定再有开口的机会。且船上拢共就这么些人,想查出来,倒也不难。”

他音无起伏,语未激促,这逼问的全程都让沃檀看在眼里。

她不由自主地捏紧了大氅一角,突然觉得这样的病秧子,有些陌生。

不过半柱香,那丫鬟便供出了背后之人。

可更出乎沃檀意料的是,病秧子却没有说要让那丫鬟指认,而是说了几句话,背后的意思,竟是把那丫鬟收为已用。

听着那头轻描淡写的吩咐,沃檀一时茫茫然。

原来他这样有城府,那为什么被她捡回去以后,却甘愿伏低作小,任她欺负?

在沃檀寻不着头绪的思路之中,那丫鬟被松开辖制,起身抖索着身子,端着茶盘走了出去。

沃檀指尖微蜷,蓦地想起自己眼前的困境来。

格老子的……那她怎么办?

脑中飞快打转,沃檀正陷于惝恍之中时,却见那坐在几案前纹丝不动的人,突然垂着眼轻轻谓叹一声。

片时,飘来一句令沃檀心弦乍响的话。

“还不打算出来么?脚该麻了。”

清淡又无奈的声音挤入耳中时,沃檀登时煞住。

仿佛时辰静止,房室中动静悄然,异常沉寂。

景昭说了那么句话后,就没再有旁的动作了。

默默捱了几息,沃檀披上自欺欺人的外壳,鹌鹑一般木在原地,连呼吸都不敢用力。

然而不久之后,几案那头站起来的身影,证明了她方才并非幻听。

景昭一步步接近,走到围屏之后:“再过两盏茶,便该是你去秦都帅那处当值的时辰了,还打算藏到何时?”

避无可避,沃檀只得暗啐一声,人人行大运,怎么就她格外倒霉?

傻是再装不下去了,沃檀甩开方才一直揪着的大氅衣摆,本打算以利索的姿势站起来,却悲催地发现自己蹲得太久,脚……真的麻了。

便在她下身摇晃,即将歪跌到地上之时,带着茶木雅香的阴影凑近,一双长臂将她腾空抱了起来。

冷不丁被圈在怀抱之中,沃檀脑子一抽,突然想到这厮中了药!

见目的方向是床榻,她心颤肉跳,果断抬掌袭去。

肘顶肩撞,切抓拗扯,景昭只得腾出手脚来应付。

虽早就知晓与她独对之时,必然很难再有安安静静的时候,可这动辄便大打出手闹出人仰马翻的动静来,也着实令人莫可奈何。

得益于沃檀毫无章法的攻击与挣扎,景昭双眼躲过她一记戳弄,脚下却被踏凳绊了一下,与她双双倒在榻上。

这么一倒,更不得了。

沃檀不曾注意到景昭的手臂伸过去是护住她的后脑,以为他身子俯下来,是欲行不轨!

这么个想法洪水一般冲入脑中,沃檀被炸得没了神魂。

她手脚发力,死死箍住景昭的背和腰:“死色胚!我是不会给你解药的!我现在对你的身子毫无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