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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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昭眼中带笑:“素闻白莺姑娘舞姿曼妙,不想却在此处遇见,实乃巧事一桩。”
沃檀眼含重惑地盯着他,不知玩的什么把戏。
她惊疑不定,景昭何曾不是心腔扭扯,气乱如麻。
舞女装素来暴露,此刻她里面穿着条诃子裙,外披一件藕色纱罗。就算忽略那两条若隐若现的玉臂,颈下坦着的肌肤也腻白得晃人眼,更别提那一截纤腰了。
强忍着心下情绪,景昭解了披风搭在沃檀身上,给她打好系带。
风帽才拢上,刘小公子便闻讯而来:“这院里是本公子请来的贵客,没规没矩的,你们来做什么!”
嚷嚷着冲进院子,刘小公子这才见了景昭,登时吓得心里一拎:“拜见王爷,不知王爷在此,小臣冒犯了。”
景昭见他余光往沃檀身上飞,便不动声色地挡去前侧:“本王久仰白莺姑娘美名,欲向刘小公子讨个人情,邀白莺姑娘回府一叙,不知刘小公子可愿割爱?”
那刘小公子名唤刘高昌,乍听了景昭的话,还道是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毕竟在众人口口相传之中,九王爷素来不近女色,出了名的端方自持,可今儿个……怎么就瞧上一名舞伶了?
过于震惊,刘高昌愣直着眼:“王爷是说……”
韦靖木着脸上前,与刘高昌揖手道:“不瞒刘公子,王爷早便对白莺姑娘有所耳闻,想宣白莺姑娘私下一晤,奈何属下几回都没办成那差。今日机会难得,还望刘公子割爱一回。”
早有耳闻,早想私晤。
话说得这样明白,刘高昌霎时回神:“是小臣愚钝,还望王爷海涵。能蒙王爷青眼,是白莺姑娘百年修来的福分,小臣自是拱手相让。”
景昭没再说什么,揽着沃檀欲要离开,却正正地,撞见被此处动静引来的秦将军。
秦将军的双目拿水冲过,眼眶里还泛着明显的红痕。
听了此间事后,秦将军攒起两道浓眉:“假借舞伶之身扮作刺客,也不排除这份可能?且若她真是那刺客,王爷就这样带回府中,就怕王爷安危受胁。”
义正辞严之后,他又向景昭揖首:“为王爷安危着想,还请王爷将此女交予末将。末将适才与那刺客交过手,虽她蒙着面,但曾受过末将一掌,身上应当留有伤印,可供末将辨认一番。”
担忧字句诚挚,可当中的怀疑,却也昭然若揭。
景昭眼眸幽静,泰定自若地替身边人拢了拢披风:“她适才受了惊吓,本王来时已然瑟瑟不已,怎可一再唐突佳人?”
秦将军目光微闪:“末将刚回邺京,倒不知王爷几时变作如此怜香惜玉,竟这般维护一名舞伶?”
景昭攥着身边人的手,声音里有了明显的笑意:“本王虽常日欠安,却并非无情无欲且无能,如今竟连青睐一名姑娘,也要受秦将军多番质疑了?”
这话乘着夜风洋洋洒洒地飘到在场所有人的耳中,个个愕然呆住。
盖因这话露骨得来,又有些施压的意思。
然而说话的人却不以为意,直接将身边人往怀中一带,便迈步离开。
秦将军的眼珠子颤了颤,然他才张开嘴,便听有人前来报信:“将军!那两名刺客不见了!”
至此,老将军再没了旁的心思,提着步子也往另一头去。
而望着自家王爷揽着姑娘背影的韦靖,心中几多氐惆。
今晚一过,怕是他家王爷啊,少不得要背一桩风流韵事了。
可他留下清场,还得装模作样地嘱咐那刘高昌:“王爷素有清誉在,今日邀白莺姑娘也不过是欣赏舞姿,晓谈音律罢了,还请刘公子……莫要声张。”
刘高昌满口答应,心中已对这位九王爷有了改观。
瞧着清风朗月般的人物,却原来,也是渔色之辈!
这般想着,心思难免活泛开来,他虚咳一声,低着嗓子问韦靖:“王爷……就幸白莺姑娘一人么?可还需要旁的姑娘助兴?本公子随时可以帮忙安排。”
“呵呵,刘公子好心,不用了。”仿佛预见长了脚的风言风语已经扑面而来,韦靖狂按眉头。
……
沃檀被景昭裹在披风中一路带出刘府,他力气实在是大,捏得她手都发痛。
待上了马车后,她还未发作,头上便挨了一下。
沃檀不敢置信地捂住头,眼睛眨巴两下:“你敢打我?”
景昭指骨泛痒,方才着实是没忍住才在她头上磕了一记:“我与你说过莫要再扮作她人,你非但不听,还扮成这样,成何体统!”
沃檀愠极了:“我爱扮什么样就扮什么样,玉皇大帝也管不着我穿衣服,何况你只是个王爷!”
“这满府高官贵眷,你扮个舞女,谁都可问刘高昌开口要你,你可想过其中利害?”
“那又怎么样?谁能动得了我?!”
听她任性顶嘴,景昭被气得发昏,一时浊息撞喉,咳到直不起身来。
沃檀的手已经到了腰后,握着匕首正想着要用什么姿势捅他,却见他咳得气都快续不上了,右臂和右掌还都渗出血来。
她心头微跳,手像是自己有意识似的,抬起来想去帮他抚顺气息。
可身子才前倾了下,沃檀自己却先嘶出一声痛哼,接着伏下身子,疼得眯起了眼。
不是她想乜着腰,实在是挨了那么一掌后,身子不大直得起来。
沃檀躬成熟虾,只觉后心辣辣作痛,倏尔眼前阴影一晃,熟悉的气息罩来。
“乖些,莫要乱动。”
这话之后,沃檀被揽着向上一提,坐去了景昭腿上。
后裳被揭起,郎君的呼吸又潮又暖,伸张有力地溅在她后背。
看不见脸,听他声音发紧地问:“可疼?”
当然疼了,疼得她想骂娘,又想掉眼泪。
沃檀抽抽鼻子,又觉得不该在敌人跟前展示软弱,便将脑袋微微一倾,专心咒骂起秦将军来。
糟老头子,出手那么重,是要取她的命不成?
温厚的手掌贴上沃檀的背,有些许粗粝感,是握笔握出的手茧所致。
他在运功,替她疗伤。
是了,阿兄说过他是有身手的。那时只怪她色迷心窍,丁点没察觉睡在身边的人,竟是个有功夫的……
车厢中有微微药感的焚香味,让人联想到庙宇青灯,或佛寺古塔。
背后的手掌压了压,开始有匀动的气息在沃檀体内浮动流漾。
心腔有些痒嗖嗖的,像是刚捞出的炸物,呲呲地爆着麻又烫的油星儿。
好像每一寸骨节都喜欢他的掌心,沃檀被抚弄得神志昏昏,在这缓慢行走的车厢中几欲入眠。
不行,不能睡着!
沃檀强打精神,扮出一幅稳重的模样,张了张嘴正想要说几句话,却被他压着嗓子提醒:“专心。”
耳旁蜷伏着男人清暧的鼻息,二人间的距离短成方寸。不自觉地,沃檀靠在景昭掌下,身子放松。
……
时辰流泻,不知过了多久,疗伤结束了。
景昭才收了掌,便听她问:“我阿兄……”
替沃檀掩好衣摆后,景昭打开案几中的果盒,往她嘴里填了块果脯:“放心罢,万里不会伤他。”
停顿须臾,调整了驳乱的气息后,景昭又补充道:“但若你动了我,一切就不好说了。”
这话平静到不似威胁,沃檀莫名其妙地嚼起他塞来的果脯。
是想吐出来的,可这果脯又确实好吃,不干不黏,酸甜适口,她舍不得。
车厢之中,景昭拎了个药箱出来,便开始宽衣解带。
见他昂起脖子在松扣,沃檀打了个嗝,一颗心登时如同被鸟兽叼衔了下。
他苍白孱弱,他肤如温玉,他他他,他当着她的面做这种事!!!
袍衫扒/开,清削的肩头出现在眼前时,于沃檀的脑海之中,俄而出现头回见他的场景。
那时她扒了他的衣裳后,也被一身细白的肤子晃了眼,差点连魂都飞了。要不是靠别的得以辨认,她险些怀疑自己捡的是个女扮男装的姑娘家!
景昭不知沃檀脑内古古怪怪牵牵连连的活动,他艰难地将整条右臂抽出:“帮个忙?”
虚弱的,惹人心颤的视线扫来,沃檀心神一凛。
岂有此理!同样的当她才不会上两次!
沃檀学精了,冷眼无情一瞥,强自镇定地指出:你在色|.诱我?”
“……”景昭被逗笑,笑得眼眶泛起静冽的春水,唇角弯出些许弧度。
他看向沃檀那双黑山白水般干净分明,却又如临大敌般的眸子,眼中浮起薄薄的无奈:“我已替你疗伤,让你为我换回药,要求很过分?”
沃檀顿一下。
倒谈不上过分,就是可疑罢了。
正犯嘀咕时,又听景昭轻描淡写道:“你们江湖中人,不是最怕欠人情,最讲究有来有往么?”
江湖规矩都抬出来了,沃檀唇角微撇。
动静大了些,动作粗鲁了些,但好歹出手帮忙了。
药香漫开,沃檀低头替景昭处理臂上的伤口,以及她上回咬破的皮肉。
一片宁谧中,沃檀的声音闷得像在瓮中:“为什么救我?”
景昭视线驻足,停留在她细翘的鼻尖:“你想听我说什么?日行一善?还是每个来杀我的人,我都会拼死相护?”
“……你哪有拼死?”沃檀语气微扬。
明明只动了动嘴皮子的事,厚着脸皮这样夸大。
感受到她语气中的波动,景昭微微侧头,于凝视之中暗自分辨她是否冷静下来,适合谈及些敏感的事了。
思量几许,景昭沉吟着出声:“檀儿,隐瞒身份不假,可我不曾对你有过加害之心,也不曾……”
“你带走了卢长宁!”沃檀的话紧随其后,她抬头瞪景昭,面容上是张牙舞爪的恼意。
气得狠了,字眼便咬得格外重,沃檀振声:“怪我色迷心窍把你当个宝,又是救你又是养你,到头来养了头狼,真亏得你装!”
景昭被骂了个结结实实。
卢长宁之事虽是意外,但他百口莫辩,待要教她分个孰先敦后,可他接近她,又确实动机不纯。
若他当时回了王府,便不会令她与他扯上关系……不管怎么说,确是他让她陷于这般境地。
那六幺门主……
景昭正阖目小忖,冷不防间,切切的抽泣声钻入耳中。
他视线撩起,便见姑娘家明妍丽腮,汪着双眼儿,潮润润地盯着他。
景昭目光一紧,头个反应,便是她受了旁的伤,未让他发现。
哪知方想关切一声,却见沃檀扁了扁嘴,一滴清泪滑到腮边。
“我对你那么好,你居然骗我……”火药味变作哀怨的控诉,沃檀凄楚栩栩,讨伐娓娓:“你知不知道我有多伤心?”
转变堪比话本桥段,景昭默默盯着她看,倏尔喉结微动,片时眼亮如漆。
哭不是沃檀的强项,眼泪于她来说本是极为陌生的东西。然而有一就有二这个道理,好似连眼泪都通用。
顺利掉了一颗后,沃檀眼眶发胀,蓄满的泪开始啪啪往下坠,又是打湿鼻梁,又是滚入衣襟。
她带着两眼雾气,朦朦胧胧看向景昭。
景昭叹了口气,伸手揉了揉她的发心:“是我的错,莫要哭了。”
在被拉着倚去怀中时,沃檀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戏码中,不曾注意到男人眼底那一点促狭的笑意。
脸上的泪珠被他轻轻揩去,然她泪水涌流,揩之不尽。
多少觉得有些丢脸,沃檀干脆趴去景昭肩头,将眼泪鼻水一股脑蹭到他衣裳上。
“骗子!”
“嗯,我是。”
“恩将仇报!”
“是我居心不良,莫要气了。”
她声音委顿,哭腔沉郁,像要在他心间挖上一条潺潺溪渠。
一个哭一个哄,多么温情细腻的场景。这若给人见了,还道是哪家小夫妻小打小闹斗嘴之后的情趣。
然而正值贴耳亲昵之际,一柄冰凉的利刃抵上景昭后颈,怀中之人语气骤转:“不动你?真当我傻!”
勾着脖子的手松脱,沃檀慢慢退出景昭怀中,直勾勾盯住他:“你或许不知,我最恨别人骗我。”
景昭默了默:“真要杀我?”
性命受制还这般沉得住气,沃檀眉眼尽是狠戾:“废话!”
景昭问:“不怕你阿兄有事?”
“少唬我了,你身边那个武功再高,可能会伤他,但绝对捉不住他。”沃檀手腕发麻,字腔中的得意劲儿清晰可闻。
景昭提了下眉梢,眼中撞起些细碎且古怪的光。
他敲了敲车壁,马车应声而停。
“掀开车帘看看?”
沃檀不信邪,一边暗啐他装神弄鬼,一边拿脚蹬开帘布,这才发现不知几时驶到一片空旷之地,且后头,还跟了辆马车。
那马车的前帘随之撩起,便见里头,有两个被绑了手脚堵住嘴的人。
当中一个是田枝,另一个,自然是涂玉玉。
田枝瞠直了眼,拼命冲她使眼力,而涂玉玉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哭得花枝乱颤。
“同伴,可要搭救?”
悠然不迫的问询响起,沃檀缓缓回过头。
空气中,蠕动着不言而喻的尴尬。
僵持半晌后,景昭格开沃檀架在自己脖子上的刀,慢慢倾身过去,于几寸之外,与绷起下巴的沃檀双双对视。
沃檀本还衔在眼底那点自得的余韵彻底挂不住,取而代之的,是羞恼与惊疑。
景昭展开眉笑了笑,那声音低又润,温温地磨着她的耳:“别急着动手,檀儿,我们来日方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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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外叠加意外,等沃檀极不自在的下了马车,且无言地目送着那队人马走远后,已是夜静更深。
近子时,风过枝摇,月洒松间。
一株苍劲的楠树旁,沃檀板着脸问:“到底怎么回事?”
“还不是怪他!”田枝气急败坏地踹了涂玉玉两脚:“这蠢货娇气得很,一惊一乍的,居然能被条狗给吓破胆,还把秦府的人给招了过来!”
涂玉玉吃痛,哎哟哎哟地叫唤:“是那狗太吓人了,乌漆麻黑地突然蹿出来咬人家裤脚,人家一时没绷住嘛……”
“你是不是男人?被狗吓成那怂样,你怎么不割了寮子当太监去!”田枝气得牙根直痒痒。
沃檀看着那对你追我逃,闹得林间鸡飞狗跳的男女:“所以,你们什么都没做成?”
“怎么没成?我护他护得好好的,毒也下了人也迷了,就他坏事!”越说越气,田枝扯住涂玉玉后脖领子,连骂了几声蠢夯货。
涂玉玉哭爹喊娘的求饶声中,忽闻树影嗤嗤,风声疾劲。
是沃南到了。
他一出现,涂玉玉像见了佛祖似的,立马扑上去扯袍角:“南堂主,快救人家啊!”
“闹什么闹!”沃南抬腿拂开他,又以眼摄住田枝。
被这么一训斥,田枝也不敢再施暴,只狠剜了涂玉玉两眼,束手正立。
听过刘府里发生的事后,沃南掌心虚握,声音一沉:“那异族人全心与我缠斗,久难脱身。我早便怀疑他是存心绊住我,如今看来,果然是此用意。”
沃檀卖了会儿呆:“那怎么办?”
思索片刻,沃南先是打发田枝与涂玉玉:“且回罢,今日之事,勿与旁人提及。”
田枝干咳一声,赔着笑道:“南堂主,虽然任务失败,但我也是出了力的,还险些被人捉住受性命威胁,那后头的差使……”
“还有我呢!”涂玉玉也紧随其后:“南堂主,您可是答应了小人,要替小人免些责罚的!”
沃南觑了眼天上的弯月,负手道:“许诺的,我自然会做到,你二人放心便是。”
得他再四确认,田枝与涂玉玉这才没再多言,乖觉地转身走了。
涂玉玉怕黑,不敢一个人离开,便厚着脸皮跟在田枝身后。
待田枝骂骂咧咧的声音走远,沃南这才拧眉关切胞妹:“你受伤了?”
“还不是那姓秦的糟老头,经脉差点给他震断了!”
这话声出口,沃檀避无可避地看到阿兄面色上的异样。可不知是否她生了错觉,竟从阿兄眼中看到一闪而逝的恨意,甚至于留意到他咬了下牙。
心中云遮雾绕,沃檀不解地闷声嘟囔:“不过我没什么事,伤已经疗过了。”
沃南面色松了下来,可他犹不放心,还是亲自给胞妹探脉,又重新打坐替她调了许久的息,这才稍稍松了绷紧的心神。
“内伤或有缓解,外伤还需休养,早些回去歇着罢。”
沃檀接过阿兄递来的药,鼓着腮儿沉默了下:“阿兄,我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
感受到胞妹的一腔彷徨,沃南心中滋味万千。
那九王爷城府深,又是个极为机敏的,恨只恨自己到底托大了些,到底还是低估了他。
上前一步,他给胞妹顺了顺额前的凌乱发丝:“你我是兄妹,谈什么麻烦二字?莫要胡想了,回罢。”
……
依言回到家后,沃檀在榻上侧躺着,老久都睡不着觉。
辗转来去,她越想越觉得自己窝囊极了,两回行动下来,要么被他预先识破,要么被他轻松化解,
这种被拿捏的感觉,实在恼人!
满心的气无处撒,许是睡前这些搅心的事儿作祟,好不容易沉入梦乡后,却发了个古怪的梦。
似是哪日午憩将醒,她眯着眼睛爬了起来,迷迷沌沌之中,看见病秧子走了进来。
他穿着皎白色的襕袍,脚上蹬一双净底子的皂靴,腰间长绦挂穗,身如青柏,濯若青柳。
“醒了?”
病秧子声音好听,她眼睛里顿蹿过亮亮的光,其实想克制的,但身体却很诚实地偎了过去。
她抻起腰来,响亮地亲了他一口。
他将她提到怀中,眼中带笑:“青|.天.白日的,乖一些。”
让她乖一些,可他说话时却故意磨她鼻子,气息抚在她唇珠上,酥酥\\麻麻的,怪让人腿软。
她挂在他身上哼哼唧唧:“牙疼……”
“还疼?”他低下头来:“可是又吃了许多甜物?”
听出他语出带着的薄薄责备,她心气不顺极了。
不过一小盏桂花秋梨,十来个藕心黄豆圆,还灌了半壶柚皮奶酥罢了,哪里多?
他拿指肚点她额头:“今日的药可吃了?”
药?“我不吃药!”她扭手扭脚,不愿答应。
那药最是凉苦,能放倒一头驴,她才不吃。
本以为又要听啰嗦,可他这回竟没再说什么,将她往上提了提,便也坐到榻上来与她逗闷子。
他声音□□澜,徐徐与她说着些新鲜事儿,不紧不慢,不焦不躁。
他好似喝了些酒,令她闻到些果子发酵的甜味。
那味道勾得她生了好奇心,便撑在榻上贴脸嗅他。一追一躲间不知怎地,呼吸就卷到一处去了。
他抬手摸着她的发顶,一双光华万千的眸中尽是无边暧融:“似雪也没你这么窝赖,当真是猫变的不成?”
“你才是猫,你浑身长毛!”
“又说胡话。”
耳边响起他溺人的低笑,她的后脑勺像爬过一群蚂蚁,细栗潺潺。
眉间被他映下一吻后,她不满地指责道:“你又色|诱我。”
“我用色|诱么?檀儿不是向来馋我身子?”才听他笑说完这句,腰间便是一紧,猝不及防被放倒在他臂间。
相贴来得突然,她只觉他唇鼻诱人,便闭起眼懵懵承受着,如入五里雾中。待有东西渡了过来,她才矍然觉察到,他竟在给她喂药!
她使力想推开他,奈何唇舌被堵,脑后也被扣着,待那药喂完,她鼻子眼睛早苦作一团。
意识到被他作弄,她嬲得拿脚踹他:“王八蛋!我灭你全家!”
“檀儿,你是我的妻。”他伸手替她拭着吻渍,语中几多无奈。
她格开他的手,想也不想便冲口而出道:“我可以当寡妇!”
情绪过于激促,话没说完便被呛了啖口水,沃檀当即弯下腰去,咳得眼泛水泽。
咳着咳着,整个人像被浸在一片白光中,眼前又像起了一堵雾墙,身边的场景渐次消融,连原本帮她拍着背的病秧子都模糊起来。
她惊讶地直起腰,身子却冷不防向后仰了仰。被这股突如其来的力量一个倒吸,沃檀蓦地睁开眼。
眼前,一团漆黑。
瞠着双目喘了半刻的气,沃檀才反应过来,意是个梦。
醒过腔来,沃檀矜傲地往空中抡了两拳。
撞邪了,发的什么怪梦!
……
转天中午,沃檀还赖在榻上时,门里的召令响了过来。
如沃南所说,她内伤虽无大碍,但背上的外伤还是牵得有些发痛。然而令不能不遵,便还是拖着一身的困意爬了起来。
彼时的六幺门中,杨门主正靠在背椅上,沉着声音说了句:“好个九王爷,果然多智近妖。”
沃南脸色微青:“可他为何这样说?难不成只凭那钥匙,他便可寻得古墓?”
“他这是在逼我们。”杨门主的声音喜怒不辨:“逼我们将鬼功球交出去,交给陈府,献给东宫。”
便在今晨,五皇子将古墓之事上奏圣听,道是寻得古墓之钥匙。
此举给五皇子邀了一功不说,又引得圣上下旨追查,还偏把这桩差派给了太子。
眼下太子领了差使,万一查到六幺门头上,便势必会引陈府与东宫怀疑,进而与这两方生隙。
所以眼下最好的法子,便是索性|交出那鬼功球当做人情,让太子把差给交了,亦可洗刷与旧朝的嫌疑与瓜葛。
毕竟那古墓莫说未曾寻到,就算是寻到了,六幺门也需维持这场结盟,需要陈府与东宫的势,一时半会不可能斩断。
沃南瞳孔暗了暗:“可他隐瞒了卢小郎的事,并未提及卢小郎。”
“这位九王爷,是在钓鱼。”杨门主抬眸远眺,笑意讥诮。
看起来像留有余地,在卖人情,可又何尝不是在引诱他们?
既如此,那便当一回咬钩的鱼。
但饵么,也不止他手里有。
此刻,沃檀正迎着杨门主的目光入了堂内。她尚懵着,不知为何又唤自己前来。
见了沃檀,杨门主神情一如既往的亲切:“小檀儿,来,上来。”
沃檀看了眼阿兄,有些忐忑地走去门主身旁。
杨门主拉着她的腕,蔼声关心道:“听你阿兄说你受伤了,今儿身子可见好些?”
沃南背脊木住,心跳骤然坠跌一瞬。
他根本……不曾报过这事。
可沃檀并不晓得内情,还道阿兄当真与门主提起过自己的伤,便点头答道:“已经好很多了,应该过几日就会痊愈。”
杨门主缓慢地唔了一声:“本该让你好生歇个几日的,但事发突然,想着还是宣你过来,想听听你可有何良策。”
话落,杨门主示意沃南,将事由从头至尾陈述一遍。
听罢沃檀恍了恍神,眼中仍是空茫之际,门主已然开了腔:“多好的机会。那位王爷本可造出翔实证据,借朝廷势力打压我六幺门,甚至端掉六幺门,可他却硬要留这么几手,让人好生不解呢?”
杨门主声音轻慢且虚哑,像极了普通的垂垂老者,然她后一句却问的是:“檀儿,你说这位王爷……到底是怎么想的?”
将整个六幺门的人扒拉几遍,沃檀充期量也不过小喽啰一名,素来门中之事哪犯得着与她说上几句的?故门主此举,她再是棒槌一根,也咂摸出不对劲来。
沃檀偷觊阿兄一眼,却见阿兄脸上僵得厉害,甚至可说是木然失色的地步。
沃檀心内惴惴,硬着头皮答道:“请门主恕属下愚钝,属下着实也摸不清那位王爷的想法。”
堂室中响起杨门主一声几不可闻的笑,徐徐缓缓,似乎不带什么情绪。
她端起桌上的杯盏,里头盛的不是茶,而是泛着呛鼻生草气息的酒液,想来烈度应当不低。
便是这样高烈度的酒,杨门主低头喝了大半盏,这才重新开口道:“小檀儿既已知那古墓中有什么,便更应知晓本座复国大业,亡国之辱,皆系于那墓穴之内。”
沃檀点头:“属下知道。”
“拜那位九王爷所赐,鬼功球本座是藏不住了,但我六幺门却并非任人欺辱之辈,且那鬼功球既是小檀儿你所寻回……”杨门主侧目看她,嘴角笑意宽和:“想来,你也不会愿意白白将它拱手于人?”
没来由地,沃檀眼皮一跳。
……
日光薄淡,风儿微息。
相近时辰的王府内,五皇子也正与景昭谈着这事。
“若六幺门将那鬼功球给了太子,届时寻墓,太子必然要插手。”五皇子不安地挠了挠桌面,思忖道:“皇叔,我们是不是也该寻摸个合适的人选,与东宫的人争上一争?”
景昭颔首:“自然要寻。”
旧朝势力既一直不肯放弃寻那鬼功球下落,想必当中之藏宝,足可支撑他们复国之望,只具体有哪些宝藏,却并无清晰记载。
而既是未知,便意味着,当中大有手脚可做。
东宫不傻,定然不会放弃这样的大好机会,因而必会派人抢那主导的差使。
五皇子搜肠刮肚,一连举例好些个合适的,却都悲催地发现,东宫都能压出更有力的人选来。
正意颓之际,陡然听得景昭问:“依你看,本王如何?”
“皇叔?”五皇子惊诧:“可皇叔身子骨向来病弱,那古墓看着便山迢水远,那般奔波皇叔如何受得?”
景昭慢慢敲击着手炉,目光探向匐于坐楣凳上的雪猫。
这猫儿不过才跟她待了几日,便学来些娇憨招人的小动作,这会儿趴卧于地,正用前爪托住颊肉,直看得人忍俊不禁。
收回视线,景昭徐徐答着五皇子:“你推再多的人,东宫都有法子争替,唯有本王出面,此事才会落定。”
“皇叔何以这样笃定?”五皇子有些直愣愣的。
“因为本王若出面,陛下定会力保。”
轻描淡写的话听到耳边,五皇子先是神思冻结了下,不久后,他眉梢一个起伏。
是了,皇叔行事向来最为牢靠,公认的操守方正,稳健持重之人。纵是朝中衮衮要臣,也无人能抵得过皇叔之名望。恐怕都不用旁的人质疑,父皇便会力保于他。
愁绪消散,喜色晕开,五皇子心神松泛下来,复又开始猜测道:“也不知那六幺门,到底几时会将东西献给东宫。”
“喵呜——”
软软的猫叫声响起,那小狸奴想是嫌地上硬实,起身轻灵地跃上景昭膝头,不管轻重便一团乱踩,且毫不讲理地往他怀里拱了拱。
这般窝赖之气,着实令人眼熟得紧。
景昭收着眼睫看了这猫儿小片刻,唇角浮出些笑意:“很快,应当也就这一两日了。”
这场交谈后的后日,果然正午刚过不久宫里头便传来消息,道是东宫已然寻得鬼功球的踪迹,且将一应人等带入大内面圣。
而手握那鬼功球之人,正是沃檀。
咽下喉中最后一口汤药,景昭自坐椅之上起身,快步往宫内去。
而彼时,沃檀正走过令人望之耸然的御道,踏入禁卫成列的繁复宫殿,到了一处名为文德殿的宫室之外。
皇帝不是想见立马就能见得到的,沃檀去时,太监说是里头正在议事批折子,让她在外头侯着。
这一侯,就是小半个时辰起步。
过程中沃檀百无聊赖,但连个呵欠都不好打,只能眼观鼻鼻观心,当是小时候做错事被师父罚站了。
数完地砖纹路,再数鞋面有多少针线。在沃檀开始数起手背的青筋时,听得守在门外的小太监唤了一声:“冯公公。”
有个影子压地而来,那人走得有些慢,直到沃檀连青筋数完了,他才走到沃檀跟前,驻足停下。
接着,沃檀听到这人在问那小太监,她的身份和来意。
小太监如实作答,且话里对这人格外敬重,应该是太监里的头头。
听出这位冯公公的有些苍老,趁他在跟那小太监说话,沃檀微微抬头瞟了一眼。
清癯修长的一张脸,瞧着年纪可不低,都长花白眉毛了,下巴也有些矮瘪后缩。
想是惯常勾着腰的原因,这宫里太监的身量都比侍卫要矮,几时都是双手扣前,而且说话声音都不大,像是生怕惊扰了什么。
不好看太久,沃檀正想收回目光时,那冯公公却偏了偏头,跟她接视了一眼。
也就这样短暂的接视,竟于陡然之间,让沃檀生出些眼熟的错觉来。
那太监目光收得很快,他上前叩门请安,在得了里头允可后,便进了那文德殿。
再有两盏茶的功夫,沃檀也被唤了进去。
楠木包镶的花架,绣着回字纹的地毡,殿室之中漫着一股醒神的龙脑香,舒展且厚重。
一片肃穆之中,沃檀走上前去,恭恭敬敬行礼问安:“民女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无人应她。
殿室之中明明有好几个人,却静得只能听到呼吸声。
足有十好几息,才听见一道声音唤她:“起来罢。”
沃檀起身,见得御案之后坐着个颊圆丰满,印堂明润的男人。他生着中部高峙的鹰鼻,看着团头团脑,一双鹤眼却有如枭隼,不怒自威。
这便是病秧子的皇兄,当今天子。
这位九五至尊似乎眼神不太好,唤了她起身之后,又半眯着眼一直打量她。
长时不说话,沃檀老老实实受他打量,同时也忍不住在心里犯起嘀咕来,想这都是兄弟,病秧子的肉怕不是都长这皇帝身上去了。
还有胡飘飘曾经说过,病秧子如果身体好,那现在皇帝宝座上的,就是病秧子了。
这么想着,沃檀不由神思外放,脑中浮现病秧子当皇帝的场景来。
想他穿着赭黄色的龙袍,身后跟着一溜太监,每日来回于三宫六院之间,被妃子缠得龙精气血补都补不及,甚至一边处理政事,一边咯血。
嘶——真刻苦。
“这鬼功球,你如何拾得的?”神游天外时,御案后的皇帝终于出声了。
这位天子应该是有些鼻窦之症,声音不爽利,每逢一句话说完便要清清嗓。
定了定神,沃檀答道:“回陛下的话,这东西是民女在一处巷落里拾到的。”
皇帝手心握着鬼功珠看了会儿,视线又落回她身上:“你叫什么名字?”
“民女沃檀。”
“哪里人氏?”
沃檀一一作答。
可渐渐的,这位天子越来越像堂审犯人似的,问过她是哪里人,又问她的年纪,甚至住处,家人。
所幸的是在入宫之前,门主已经与她校好了这些。
几回对答之后,察觉皇帝目中探究显露,且有越问越细的趋势,沃檀胸内不由犯起小小踢蹬。
这皇帝不看球不问球,总看她问她做什么?
正是心中密密打鼓的时刻,有太监前来通传,说是九王爷殿下到了。
问话中止,皇帝如同修了变脸之术一般,眉目松展开来,让宣。
在太监响亮的宣觐声中,殿门再次被打开。景昭身着大袖衮龙袍,白色护领,玉石鞶带,正步入殿。
一步步近了,沃檀的身影正正印入他的眼帘。
乌发高挽,浸了墨般的云鬓堆在脑后,耳垂咬着一双细线坠子。对襟罗裙可见体量清盈,飘摇的绣带束出曼妙腰弧。
在景昭的印象当中,好似今日还是头一回,看到她正儿八经的女装打扮。
敛了旁顾的余光,景昭上前揖首:“微臣参见陛下。”
“免礼。”
和适才跟沃檀说话时的态度截然不同,皇帝在见到景昭之后,神情变得极为和悦:“九弟可知,朕今日为何召你入宫?”
沃檀心里本还犯着虚叨,心道怎么进了宫都能碰见,听了这话之后才醒过腔,竟是皇帝特意召他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