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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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着五皇子亢扬的声音,景昭开罐取茶,不急不缓道:“这当中疑点颇多,待查探之处仍有许多……”
“还有何好犹豫的?那个叫沃南的若不是旧朝皇室之后,怎么能掌着最重要的天番堂?乌渔不也说了么,历任天番堂主便是下一任六幺门门主!”五皇子声音促促,话如泉涌。
疾走几步,他坐于景昭对面:“皇叔,若按我的意思,便直接捉了那女子逼问鬼功球的下落,届时咱们寻着旧朝的藏宝之地,再将此事禀奏圣听。为着这事,父王也得记我一大功,储位不就更有望了么?”
景昭拢起眉:“她到底救过本王一命,岂好以刑逼供?”
“说不定是个局呢?否则哪有那样巧的事?”五皇子心情实难平静:“再说了就算真是碰巧,咱们也是帮了她。归于朝廷安抚安置,好过跟着六幺门谋逆起乱不是?”
景昭目光如蜻蜓点水般掠过去:“那我且问你,倘那兄妹二人当真是桓王之后,六幺门恐怕早便将他们供了起来,又怎会由他二人抛头露面执行任务,做刀尖舔血的事?”
五皇子顿住。
景昭眄视着他:“还有,那鬼功球当真藏着宝图,亦可开那古墓,为何六幺门不早些取了那墓中财物,反因本王坏了他们来钱的路子,便投靠了陈府?”
“呃,这……”五皇子不由语塞。
“所以才要等,要试,要查。”景昭收回目光,提了烧开的水沿着壶壁浇入:“我已派人去追踪那印记之事,或可探出个消息源头,其它事,待我想法子慢慢套来。”
韦靖亦在旁补充道:“五殿下,我们王爷可是为了您的大业,才屈身去给那女杀手作外、咳……此事着实非同小可,万不可心急坏事啊。”
提起这茬,五皇子再度来了劲:“她若真为桓王之后,便是冲着杀皇叔而去的,皇叔日日与她待在一处,何其危险!”
“可她若真为桓王之后,那鬼功球,兴许便有下落了。”韦靖提醒。
五皇子讪讪,这才闷声道:“本殿知晓。正是因为这般,本殿才想快些了结此事。皇叔一世磊落,眼下却被个女子当外室养起来,想想就觉得憋屈。”
日头越来越灿,高升的灿阳照卷荷叶,总算能看得清底下浅淡的鲤鱼了。
景昭起身到了护栏房,取瓷钵往里洒了些鱼食,这才重新说道:“若妄动,就怕惊动的不止是一个六幺门,还有旁的旧朝余势。”
“你说的坐实太子与六幺门勾连,需知道眼下太子与陈府仍未结亲,就算日后结亲了,东宫也没那么快和六幺门直接对接。若轻易出手,太子也有许多法子,可将罪名推个干净。”
五皇子兴致勃勃地来,蔫蔫地又挨了通说,不由闷闷地坐下,自己倒茶喝。
喝着喝着,他突然想起方才的事:“对了皇叔,我适才在母后宫中见到那女杀手了。”
蓦然听见这话,景昭手下动作停了停:“怎么?”
“也没什么……”五皇子掬着茶盏,照原把过程复述了一通。
按他的理解,沃檀那几个模糊的回答应当都是掺了假的话,否则哪有人连自己姓什么,祖籍哪里都不记得?
甚至五皇子还忧思道:“照我来看,她可不是什么简单的人物,皇叔平日里与她相处着,还是要警觉几分。”
景昭眉目松和地听着,末了嘴角徐徐挑起:“不过是有些匪气罢了,我尚且应付得来,不必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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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日晚些时辰,离五皇子寝宫不远的地方,景昭的轿撵被人拦停。
“臣女拜见九王爷殿下。”驾前福身的姑娘声若黄莺出谷,体如明月轻风。
“王爷,是苏国公府的千金。”韦靖提醒道。
过了会儿,景昭的声音从幔帐中传出:“苏姑娘。”
这般便算是应过招呼了,苏取眉却仍未移开。她一改方才人前的清冷模样,将关切的视线投向那轿中:“臣女昨夜一宿都未曾睡安稳,不知王爷可有受伤,眼下身子可好些了?”
素来皇族遇袭非同小事,会着人暗中营救搜寻,却轻易不会公诸,唯恐有人趁机生事。因而景昭的失踪遇袭,也是这两日方为人所知。
而这位国公府的千金实则昨日便去了王府,被管家以景昭抱恙在身为由给好生谢回了,哪知她今日,又在宫中拦了驾仪……
骄撵之上垂幕之中,景昭的声音低缓平淡:“多谢姑娘关心,本王已好些了。”
知晓这位国公府千金对自家王爷的心思,韦靖硬着头皮上前劝道:“还请苏姑娘借个道,我们王爷仍带伤在身,需回府休养了。”
“王爷……”苏取眉尾音有如孤弦在颤,惹人心怜:“下月便是娘娘忌辰,臣女请了玉清寺的宏禧大师给娘娘做佛事平不宁,王爷若得空,可在府中为娘娘手抄一卷地藏经,臣女着人取了去。”
韦靖忙制止道:“苏姑娘可莫要再说了,娘娘随葬先帝爷,那可是天大的荣幸,哪有不宁的说头?若给人听了这话去,苏姑娘可落不着好。”
苏取眉瞧着仍不愿让,好在她身边跟着的丫鬟知晓事情轻重,跟着半拉半劝地扯开了。
这期间景昭坐在骄撵上,就连身形,都不曾动过。
待骄仪重新抬动后,苏取眉立于原地盯住景昭渐远的背景,半个人都如同痴了一般,久久才眨了回眼。
而彼时已随着回到陈府的沃檀,正跟胡飘飘一起猫在窝廊角下,边啃糍耙边扯淡。
再是话不投机,她们也只有彼此为伴,俩人又还都不是能耐得住的,出入几趟后,又还是贴一道闲聊来了。
胡飘飘对沃檀进宫的见闻听得津津有味,她虽然没进得了宫,对八卦闲私却灵通得很。
比如陈宝筝之所以对苏取眉有敌意,是因为淑妃曾想把这个嫡亲外甥女指给太子。
但一则,苏取眉比太子要大上两岁,二则太子妃这么重要的位置,如果给了淑妃娘家人,别说皇后了,就是皇上也不会肯点头。
毕竟再是千千万万的抬爱和宠幸,也敌不过皇权的顾虑。
沃檀咬了口糍粑里的红糖心,呼呼烫着嘴问:“可当太子的,是淑妃儿子。”
“因为大邱皇室立储的规矩,是选贤不选嫡。”胡飘飘哂笑了下:“说起来也有意思,老皇帝是先太后嫡子,他争太子位时倚仗最大的就是他那嫡出身份,而到了自个儿要立储的时候,就不理嫡子了。”
正午的太阳斜了过来,沃檀抬手搭在眉上挡了挡,又听胡飘飘问:“你还记不记得昨儿那个九王爷?”
“记得,我今天还碰到他驾仪了。”
胡飘飘又问:“看清楚长什么模样没有?”
“没看清,”沃檀向避光的檐下走去,顺嘴反问胡飘飘:“你没见过?”
“他病病歪歪整天在府里深居简出的,听说连宫里的宴会都极少参加,我打哪儿看去?”胡飘飘乜着腰肢跟在沃檀后头:“不过昨儿你去煎药的时候,我在厅里倒是远远儿地打了一眼,看那身形轮廓,还是不负坊间美名的。”
“比我阿兄好看?”沃檀冷不丁反问了这么句。
胡飘飘霎时瞪住沃檀,见她正咂着滴在指弯上的一点糖渍,抬头看人时,眼里挟着憨纯的恶意。
想起被讹的灵芝,胡飘飘狠狠剐了沃一眼:“怎么着,是想打架不成?”
沃檀对不认识人的私事不感兴趣,她起身往厨间走,想问问厨娘这糍耙能不能给她揣两个回家,也给病秧子尝尝。
胡飘飘左右没地方去,嘴皮子也闲不下来,就跟在她后头咻咻叨叨:“说起来那九王爷也是个背时的主,有贤名有声望还得他爹喜欢,刚出生他爹就生了废太子的心思。偏偏他身子不行,否则早坐金銮殿了。”
九王爷的生母是前贵妃,当今天子可能是对这个头衔有什么难以消解的恨意,再宠爱淑妃却也不肯晋她当贵妃。所以立淑妃之子为储这事,或许也是种补偿的做法。
“唉对了,”胡飘飘撞了撞沃檀肩榜:“寻春阁来了个新的小倌,名唤玉玉公子的,听说与九王爷生得极像,改天去光顾一把?”
“我没钱,你请我就去。”沃檀懒懒地应了她一句,径直走进厨间。
自打上回在陈宝筝房里露了身手后,如今她们俩护从有点人见人怕的意思,厨娘不敢得罪,便把恰好多做的一碟子糍耙包了递来。
沃檀接过道了声谢,转身之际听见拔剑声并着有人尖叫一句:“哎哟小心——”
寸指之间,滚烫的一盅汤羹泼在了沃檀鞋面上,烫得她直跳脚。
原是有个婆子端着托盘进来时,脚下打滑不小心手舞足蹈几下,而习武之人向来对身后动静至为敏感,胡飘飘当即条件反射地抽了剑,更把那刚站稳的婆子吓得一个激灵,失手便把托盘给打翻在地。
这下看沃檀伤着了,而胡飘飘的剑还锃亮地指着自己,那波子应是吓得狠了,当即跪下来啪啪地抽自己嘴巴子:“女侠饶命!老货我真不是故意的,您二位可千万饶我一命啊!”
“嘶……”沃檀金鸡独立跳着,一屁股坐在旁边的凳子上雪雪呼痛。
胡飘飘收起剑,皱着眉提醒道:“以后别在我们背后舞手动脚,走路发声进屋敲门知不知道?”
“知道知道,下回一定敲门!”那婆子点头如捣蒜,听说不计较自己了,便颤着腿在厨娘们的搀扶下起身了。
“没事吧你?要不要处理一下?”胡飘飘略显尴尬地去关心沃檀,毕竟沃檀受伤跟她脱不离干系。
脚面辣得像被炸了似的,沃檀抖了两下脚,眼珠子却盯着泼在地上的残羹:“这什么?”
“是石斛参燕。”正在收拾的厨娘答她道。
“好吃吗?”
厨娘愣了下:“这是夫人的补膳,我们做下人的,也不晓得味道怎么样。”
胡飘飘没想到沃檀这会儿还有闲功夫馋吃的,失语白她一眼:“没事赶紧起来,该去娇小姐那里了。”
沃檀点点头,手撑着凳子站起来起,眼睛往刚才泼她那个婆子离开的方向看了看。
回到陈宝筝那处时,陈宝筝傲慢地瞥了眼沃檀:“听说你伤了脚?”
沃檀道:“被烫了下,问题不大。”
“我就说嘛,你们皮糙肉厚的,哪有那么容易就受伤?”陈宝筝满脸的不以为意:“阿娘还说要体贴你们,让你早些回去医脚,她可真是菩萨心肠。”
所幸的是陈宝筝当天没再出门,沃檀和胡飘飘也就在她房外干站了一个下午。
到了下值的时辰,沃檀绕去铺子里买了套纸墨笔砚,到家时刚好酉时正。
院里房内干干净净,榻上还有洗晒叠好的衣裳,沃檀心里高兴,把东西给了景昭后,又从怀里掏出糍粑递给他:“又甜又香的,快吃。”
那糍粑揣了一个下午,面上还挂着冷油,景昭只能被迫接受。
这姑娘虽带着浓浓的市井痞气,却也不乏稚气未脱而留有的单纯。这会子俨然像在拿他当宠物投喂,奈何他的胃肠,早被各色汤药给寒了,怕是克化不动这等子糯软的吃食。
倏而景昭心念微动,借势问了句:“姑娘好似甚爱面食,老家可是北地之城?”
沃檀摇头:“以前在外头当花子的时候总吃不上白米饭,后来就不爱吃了。而且饼子好带又经放,有时候碰上好心人想接济接济,我们都是求着要饼子,吃着吃着,就习惯了。”
景昭矍然怔住,心头浮起些难以体味的心绪来。
这几日推测她的生平过往时,怎么都没想过,她竟曾当过沿街行乞的小乞儿。
“你怎么不吃呀?”沃檀见他半点不动,便伸手取了一块,将那糍粑拉成对半又叠在一起:“呐,这样可以吃到双倍的红糖芯儿,浸甜浸甜的!”
景昭不忍推拒,接过后在沃檀眼巴巴的注视中咬下,她黑莹莹的眸子里头,有着与玩伴分享零嘴般的雀跃:“好吃吧?”
“多谢姑娘。”点头谢过后,景昭不由再度想她适才说起乞讨过往时的一片坦然之色,全然没有不忿,或是难堪。
心粗至斯,亦可说是性情飘洒,不失为一桩幸事。
若她真是桓王之后,堂堂亲王之女,却因朝代更迭而沦落成街头乞儿过,难免令人唏嘘。虽说如今在六幺门不必再挨讨食的苦,可出着凶险的任务,细细想来如今也不算多好。
想到此处,景昭思绪浮离。
对她兄妹二人身份上的怀疑,源于曹相孙女死因之事,需知若非六幺门下的任务,那其长兄对曹相孙女出手的动机,当是寻私了。
毕竟巧之又巧的是,当年扑杀旧朝桓王的主力人物,正是曹相。
再有一庄,便是自乌渔那处听来的,这兄妹二人来邺京之前一直待在宁州,亦便是吕老多年前发现那桓王踪迹之地,更莫说兄妹二人的年龄也对得上了。
世上并非没有巧合,但巧合多了,便很难不惹人怀疑。
其实直接捉了她盘问,确实也算捷便的路子,但她到底于自己有救命之恩,若擒后用刑逼供,或以她为诱为威胁,他不可能不亏心。
这头景昭微微含了眼在思忖,那头正脱着鞋的沃檀冷不丁说了句:“过几天咱们换个地方住。”
这话来得突然,景昭心下一个趔趄,当下的反应便是:难道蹲守的卫从行踪不慎,被她给发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