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蜀汉”

【同年夏天,魏国果派钟会、邓艾、诸葛绪等大举伐蜀,刘禅收到消息,这才急急忙忙派遣张翼、廖化、董厥等前往拒敌。】

【姜维虽竭尽全力将魏国大军挡在剑阁,可惜没料到邓艾偷渡阴平直奔成都,成都此时是季汉国都,刘禅与一众大臣皆在城内。】

【诸葛亮之子,诸葛瞻领兵战邓艾,战死绵竹。】

诸葛瞻看到这一幕,下意识扭头看了一眼身边老父亲凝重的脸色,狠狠松了一口气。

【光禄大夫谯周力排众议,主张投降,以此保全蜀国与刘姓。】

【刘禅先是犹豫,想要带着朝廷跑去南中,被谯周又是‘你去了之后南中土著会服你吗’,又是‘你跑了魏军不会追吗’,连敲带打,洋洋洒洒说了一大堆话,中心思想就是‘打不过,趁着你现在还有城有地投了吧,这个时候投待遇最好’,很多人心里都想投降,便没人出来反驳谯周的‘南中不安全’论,刘禅一看,大家都是这个意思,便像当年虚心接纳相父的话一样,虚心接纳了这个意见,决定投降。】

【刘禅的儿子北地王刘谌激烈地表示反对,言应当父子君臣背城一战,同死社稷,绝不能屈膝投降,否则九泉之下怎么有脸见先帝。刘禅不同意,于是,北地王刘谌先将妻子子女杀死,再自尽于先帝刘备灵前。】

【但其实,成都本该有军队的,在邓艾奇兵天降之前,南中监军霍弋就请求带兵增援成都了,可刘禅以对敌方案已定为由,拒绝援军。】

【外无援军,内多投降,于是邓艾完成了他人生中的高光——奇袭成都,一举灭蜀。】

于谦的目光锁定在天幕上,抿唇不言。

身边倏忽走过来一人:“于卿……”

他面前皇帝名为朱祁钰,于北京守卫战中临危受命,登基为帝,抗击外敌。

朱祁钰的声音不高,显得有些柔和,又有些弱气:“若卿当时在成都,可能如之前守卫北京那般,力挽狂澜?”

于谦仔细想了想,摇头:“难以成功,臣只有殉国一条路可走。”

“嗯?为何?当时成都不是还有带甲将士十万二千?与北京何异?”

“明之京营当时虽为羸马疲卒,却也能战,然蜀之成都军,能打的尽数被诸葛瞻带走去迎战邓艾了,留下来的,都非可战、敢战之人。二者不可比同。”

朱祁钰睁着眼睛,亮闪闪地盯着于谦,飞快地汲取知识。

他是从宗室上位,明朝宗室自永乐之后,和当猪养也没差多少,所以,他因着上一任皇帝出现意外,好运地坐上龙椅,特别怕将明朝带到万劫不复之地。

刘禅的心情他特别能体会,寻常人负责一个小队都能害怕自己把这个队伍带歪,拖累所有人,何况是肩负一个国家?

他要学习,他必须学习,汲取知识,飞快成长。

于谦抚抚美须,好似未曾察觉新帝的念头,缓慢的语速也仿佛是这位五十来岁的中老年人的日常说话习惯。

“其二,守卫北京乃上下一心之举,并非所有人都爱国,单从利益来讲,攻明之部队乃蛮夷,朝堂上许多大臣都不愿意在蛮夷手下为官,也不确定蛮夷是否会重用他们,在臣逼着他们对敌,毫无退路的情况下,他们自然能为了生存而拼命。然而,攻蜀之军乃曹魏,都是汉人,降曹魏并不丢人,曹魏对于降者亦颇有优待,蜀后主又非是能临危壮大士气之人,彼时,蜀汉朝廷人心浮动,思降颇多,又如何能战?”

朱祁钰依旧没有吭声,只认真听着。

他大概懂了。之前,他以为北京保卫战能成功,是因着由君到民都不想亡国,方才能够众志成城,如今看来,不想亡国确是真,可促成此想的缘由,却并非完全是为了大明。

有人权衡利弊,发觉投降去草原并不能过得多好,倒不如保住大明,让自己继续当人上人。

有人害怕蛮夷破城后烧杀抢掠,而他们通常是会被抢掠的对象,因此绝不能让城被破。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他作为皇帝,就要想明白要满足旁人哪些利益,才能让国家过得更好,却又不能只满足同一批人,要学会保持平衡。

朱祁钰感觉眼前迷雾被稍微剥开,渐渐露出治国本质,正有些小骄傲于自己看得透彻,心头突然没来由地一跳。

他想起来他那个被敌军送回来,如今成为太上皇,被他囚禁起来的亲兄长。

之前他觉得把对方关起来就可以了,没必要赶尽杀绝,但此刻,朱祁钰蓦忽意识到——

这天底下,难道还有比从龙之功更大的利益?

于谦仍在说,说了人心,说了利益,还说了蜀汉为小国,完全抵挡不住曹魏这样的大国,就算这一次挡住了,也没办法次次挡住。曹魏家大业大,它可以输很多次,国力完全支撑得起这些消耗,而蜀汉只要输一次,就是灭顶之灾。

最后,于谦说:“后主守不住国,非后主之罪,乃关公丢荆州之罪,乃昭烈帝夷陵大火,葬送国力之罪,天幕怎能怪后主?”

真要说败家,昭烈帝刘备才应当是那个败家的吧?

于谦本以为播放到刘禅投降,这个盘点就该结束,等待第二天的盘点了。但他惊讶发现,画面仍在继续。

难道说……

【画面变动,视频里,突然冒出激烈的鼓声。】

【“咚咚咚——”】

【那是战鼓在激昂,那是血液在撞击。】

【视频飞快掠过一个个人,一处处画面,细节方面有所模糊,只是让看客了解到……】

【蜀汉的开国之主,是征战一生,不论颠沛流离还是高坐明堂,仍然初心不改,坚持要复兴大汉的昭烈帝刘备。】

【蜀汉的丞相,是先帝驾崩后,坚持其遗志,接过重担,呕心沥血,竭尽全力也要六出祁山,九伐中原,最后身死营旅的忠武侯诸葛孔明。】

【蜀汉的政治面貌,始终是侍卫之臣不懈于内,忠志之士忘身于外。】

【蜀汉的权臣为北伐而费尽心血。】

【蜀汉的反贼是为了坚持北伐而被说谋反。】

【蜀汉的对朝臣清算是因其不支持北伐,动乱人心。】

【蜀汉的臣子们——】

【大将军邓芝:为大将军二十余年,身之衣食资仰于官,不苟素俭,然终不治私产,妻子不免饥寒,死之日家无余财。】

【大将军费祎:家不积财。儿子皆令布衣素食,出入不从车骑,无异凡人。】

【上将姜维:宅舍弊薄,资财无馀。】

【为何蜀汉有志之士如此之多?为何蜀汉政局如此清明?为何蜀汉臣子做官不是为了银钱权势?】

这一刻,不光是和蜀汉同属于一个朝代的各方势力震惊了,就连其他朝代的人,眼底都浮现出奇异之色。

要知道,同一名帝王治下,能有一个清廉的高官,就值得史笔大书特书了。蜀汉朝堂里居然能够接连不断出现这样不为钱财做官的臣子?!

他们是为了什么?当官不捞钱,是为了什么?

理念?信仰?

什么样的理念,什么样的信仰,才让他们前仆后继,自然而然地作出此等违背人性好享乐的举动?

【视频中,一个人的声音嘶破嗓子,震撼长空——】

【“兴复汉室!还于旧都!”】

【“汉贼不两立!王业——”】

【“不偏安!!!”】

此声,天下震动。

就连曹魏阵营里,夏侯渊作为蜀汉敌人一方,作为“汉贼不两立”里面的“贼”,心口都不由自主随着这嘶声,用力一跳。

这些人,不仅仅是喊口号,他们是真的为了复兴汉室,为了自己的理念搭上一辈子,从钱财到时间,从健康到寿命。

如那邓艾,不是一年两年,是整整二十年!

理想主义者的光辉,照亮着整个蜀汉。

纵为敌人,也不免尊敬。

纵是隔着时空,也不免动容。

前前后后,蜀汉有多少人为了这两句话付出生命?

汉朝。

刘彻脑子里“嗡”的一声,那些画面好似一柄重锤,狠狠地敲砸在他心上,砸得他心神剧荡。

这是大汉啊,到底有多大的魅力,才让人不甘心它的逝去,想要将之追回,至死不渝。

而这样子的大汉——他是其中在位的一任皇帝!

骄傲之色晕在眉眼之间,刘彻几乎想要让胸腔的那口气震荡出去——

他是刘彻!是这大汉的皇帝!

明末。

崇祯皇帝朱由检倒了一杯酒:“敬蜀汉。”

明初。

洪武大帝朱元璋:“敬蜀汉。”

明初。

颍国公傅友德:“敬蜀汉。”

秦朝。

始皇帝政举起酒杯:“敬蜀汉。”

秦国。

商鞅:“敬蜀汉。”

宋朝。

赵匡胤:“敬蜀汉。”

蜀汉。

刘备眼中含泪,起身,拱手一弯腰。

多谢……

唐朝。

长孙无忌:“蜀汉啊……确实当敬一杯。”

汉朝。

苏武在冰天雪地里朗声大笑:“大汉!这就是我大汉啊!”

东汉末年。

郭图:“唉……”

**。

溥仪苦笑一下,也往地上倒了一杯酒:“理想主义者啊……真像。”

——凛凛人如在,谁云汉已亡?

【但是……】

宋仁宗赵祯擦掉泪水,抬起头:“但是?”

【魏元帝封刘禅为安乐公,宴上,司马昭特意令人演唱刘禅故国,蜀地之歌舞。蜀之旧臣怆然落泪,独刘禅喜笑自若,无动于衷。】

【司马昭问其:“颇思蜀否?”】

【刘禅乐呵呵回:“此间乐,不思蜀。”】

“?!”

刘备平地踉跄,脸庞通红,呼吸急促,似乎要喘不过气来。

“主公!”

“父!”

诸葛亮和刘禅连忙上前搀扶,但刘备已经无法对他们的担忧作出安抚了,心口上的剧痛占据了他的整个世界,“此间乐,不思蜀”这句话搅进他的血肉里,字字割肉,句句削骨。

“刘阿斗!”

刘备不敢置信:“刘阿斗!你怎么敢的!你怎么敢的!!!”

【成都投降前的最后一场战役,发生在绵竹。】

【蜀军由上到下浴血死战,宁死不降,后来晋国对此战的描述是:伏尸蔽地,血流丹野。】

天幕在播放画面,刘备将拳头捏紧,像是绞链拉扯到了极致,猛然一弹,胳膊往天上挥,衣袖携动风声。

他指着天幕,声声泣血:“那么多人为了蜀汉牺牲一切,你作为蜀汉的皇帝,怎么敢说这样的话!!!”

【诸葛瞻父子殉国。】

【张飞之孙张遵殉国。】

【黄崇其父在魏国官至车骑将军、仪同三司,若黄崇投降,在魏国也能当个高官,过上好日子,但,其亦是殉国。】

【汉中守将蒋赋、王含,黄金谷守将柳隐,孤悬敌后,对魏军殊死抵抗,致使魏军粮道不畅。】

“那刘禅呢?”

【刘禅,封安乐县公,食邑万户,赐绢万匹,奴婢百人。】

“阿斗。”

刘备眼角处的皮肤,好似有水液润湿。

“你可以平庸,你可以不懂朝政,你甚至可以不北伐,不抗曹,不殉国,但你不能……你不能……”

刘备好似想要怒吼,但最后,他也只是哽咽出声:“你不能说出这样的话啊。谁都可以说,唯独你不能说啊。”

不管你是为了保命,还是为了消除司马昭的戒心,都不能用这句话来达成目的。

不然,他那些老伙计,那些后辈,从灿烂少年到花白暮年,将一生都奉献给蜀国,为之殚精竭虑——

他们,又算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