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栖之站着没动。
那只人参精被猎住不算意外。
只是，他的眉头微不可查地皱了一下，眸间深处有暴躁掠过。
“哇，那是哪位长老么？好气派啊？”新弟子的声音里全是仰慕。
陆栖之抬头朝前方看去，竟是看到了御剑而来的柳弈。
双九仙鹤随行，雄浑灵力漏洒出来些许，周围尽是七色的光。
“那哪是什么长老！那是镇守天衍仙宫的四位老祖之一的柳老祖，几位老祖的境界据说早就到了飞升之际了，可为了修仙界安宁，便镇守在仙宫深处！”
“可柳老祖好年轻啊！”
“我柳家老祖很年轻时就筑成金丹，两百岁到化神境，容颜维持在年少结丹之时，自然年轻了！”
少女的声音听起来极为骄傲。
“南老祖，千老祖和方老祖也是天资异禀的，样貌也都很年轻！”
“我还没见过千老祖和方老祖呢，等两位老祖游历归来不知道有没有机会见到！”
“先别说这个，我听闻前天择灵大会时有人打架引起莫尘山结界震荡，那一日传言是争夺一只成了精的万年人参。”
“对对，吴长老布置的捕妖器就是捕那万年人参的！万年人参啊，极品灵宝，据说吃了能直接飞升呢。”
陆栖之听到这对话，嘴角似有若无的笑便大了一些，一双眼都弯了起来，他抬腿朝前走。
他的东西，他的人，他让活，就得活着。
“大师兄……”有新弟子回头看到身后的陆栖之，还摸不清大师兄的品性，一时紧张。
陆栖之回了他一个宽和温润的笑容，道：“学宫里有妖物闯进是大事，我等弟子都应前去拜见柳老祖。”
新弟子松了口气，忙对陆栖之引路：“大师兄，我听说是在那边，我带你去！”
陆栖之点头跟了上去。
学宫后山，种满了一种名为鬼槐的树，一到冬天，便会开一种血红的花，碗口大，细长的花瓣重重叠叠，风一吹，盛开的花便会被吹落在地上，遇雪便化作如血一般的汁液，香气甜腻。
这汁液对养护剑极好，所以剑宗四处都种着这树。
陆栖之远远地站在人群后面，看到鬼槐林的地上铺着厚厚的一层雪，上面星星点点的鬼槐花汁液犹如鲜血泼洒。
柳弈穿着蓝色金边的袍子，身后跟着柳家的两个长老，被人簇拥着，和蔼可亲。
“见过柳老祖！”人群里不知谁喊了一声，弟子们纷纷弯腰行礼。
陆栖之站在鬼槐树后，他抬手折了一朵花，眼里是遮天蔽日的黑气，与雪成了极致的反差。
红色的汁液从他掌心里流下来，如人颈喉之血。
可眨眼之间，汁液便化作黑烟消散在空气里。
捕妖器是由炼器宗特别炼制的，遏制妖族灵力，妖族一旦中招便挣扎不得。
陆栖之看着前方柳弈已经垂首去看捕妖器，拧了一下眉，半披在身后的墨发无风自动。
他当时就抬起腿走了几步，视线朝着前方捕妖器扫去，结果下一秒余光一闪，看向了三步以外的一侧，脚步就顿住了——
天萝背着那只萝卜包，和姬萌两个人半蹲在鬼槐树后鬼鬼祟祟地耳语。
“姬师兄，那妖被捉住了会怎么样？”天萝这会儿一颗心都提起来了，紧张得发抖。
今早上出门前，师父碎碎叨了许多话，多是关于紫虚门在外行走要诀，还说她天生灵体，适合修符一道，也可以偷着学剑增加武力值巴拉巴拉巴拉，好像要把一辈子话赶在今早上说完。
接着师兄又带她冲去了剑宗食堂吃早饭，排了老半天队，还是靠着师兄提的两兜子新鲜的菜才换了两只酥糖大馒头。
所以她和姬师兄就来晚了，哪知道一到剑宗学宫就听说有妖被捕妖器捉住了。
那简直吓得她参躯一震了！
姬萌给了天萝一个‘妖魔到了正道之首天衍仙宫能有什么好下场还不是一刀的事情？’的眼神。
“还能怎么样？魂飞魄散。”
天萝一激动，额前的碎发跳起来一缕，就像是一撮人参苗。
这捕妖器就和捕鼠夹似的，敢情是真的到处放置了啊！
不行，等主角团离开天衍仙宫去找灵源时，她一定得跟着去，留在这一不小心踩个地雷还得担心遇到南冀！
“师兄，你说这林子里还有捕妖器吗？”天萝心有余悸地抓紧了萝卜包。
然后她朝着四周打量过去，心里估摸着哪儿还有捕妖器。
这一打量，看到了不远处垂在地上的白色大氅边缘。
看起来有点点眼熟。
天萝忍不住抬头朝上看去，一眼就对上了陆栖之温柔关心的目光。
那双漆黑漂亮的桃花眼弯弯的，眼神里仿佛在说‘师妹你还好吧？’
她不好，很不好，非常不好。
她的命脉就在陆栖之的手心里攥着，天萝经过今天这事更加深刻地意识到了这一点。
陆栖之告诉别人她是人参精=她完蛋。
陆栖之黑化=她完蛋。
“大师兄，真的好巧，你也在这，我们真有缘啊！”
天萝当机立断抛弃了金刚芭比姬师兄，猫着腰垫着脚小心翼翼地挪到陆栖之身边。
姬萌正兴致勃勃看着看向前方老祖和妖物的事，哪顾得上自己师妹。
“师妹小心脚下。”陆栖之低着头，清润的嗓音由着冬风灌进了天萝耳朵里。
“师兄！”天萝的心理仿佛收到了暗示，一把抓住陆栖之的手，仰头的时候两只眼里都泛出了泪花了。
有些话当着周围那么多人的面她没法说，只能给了他一个‘师兄你人这么好一定会替我保守秘密的对吗？’的眼神。
陆栖之的手很冷，冷得就像是一块千年化不开的寒冰。
摸到的时候，天萝下意识就想丢开，可想想这是陆栖之，她赶紧握得紧紧的，冷算什么事！？
“师兄你手好冷，我给你捂捂！”
陆栖之想把手抽回来，但被她抓得死死的，竟是轻易不能甩开，她滚烫的掌心就这么烧着他的手。
“……”
他漆黑的眼看着这人参精占他便宜。
此时前面传来一阵骚动，这剑修一个个都生得人高马大的，天萝站在后面压根看不到前面的情况。
“陆师兄，你长那么高一定知道前面发生了什么吧？”天萝嘴巴很甜。
耳旁传来的陆栖之的声音好像也异常柔和：“是只鼠妖，被柳老祖一掌拍得血肉模糊，魂飞魄散。”
“咦？”陆栖之随后很快疑惑了一下。
天萝急道：“怎么了师兄？”
陆栖之声音不急不缓地吓参：“那鼠妖寻灵气而来，不会只有一只，柳老祖命几位师叔师伯加大捕妖器的摆放了。”
天萝：“……那老祖还有没有说别的？”
“未曾。”
天萝心梗了，这柳老祖不该趁着人多，振奋一下大家，表示灵气稀薄，大家要注意警惕，准备收拾收拾下山找灵源吧吗？
看完热闹，她就跟着陆栖之来到新弟子所处低年级班级，打量这里，座椅是两人一座，共三列，大约五行，那就是上课的人只有三十人。
那边姬萌看完热闹，视线还没收回来时，就朝着旁边招了招，嘴里喊着：“师妹，走，师兄带你去上课！”
好半响没听到回应，回头一看，身旁哪还有天萝的影子？
抱着仙女棒的金刚芭比看看四周，迷茫了。
*
好学生都是抢第一排座位的。
为了给陆栖之留下勤奋好学的印象，也的确是想赶紧融入修仙世界，努力从这一刻开始学习保命术法，天萝就坐在第一排正当中的位置。
大家都陆陆续续进来了，临近上课时，忽然跑进来一个面红耳赤气喘吁吁的少年，少年生得唇红齿白，一双小鹿眼湿漉漉的，看着单纯良善。
惹得天萝多看了两眼。
“咳咳，咳咳。”陆栖之站在前面轻轻咳了两声，披着大氅的身影看起来还是很单薄。
天萝听到陆栖之的声音，忙收回眼神，用殷切的关心的写满了‘师兄要不要我给你倒点热灵酿补补身’的表情看了过去。
陆栖之唇角含笑估摸着回了一个‘我很好’的表情，很快收回目光。
天萝看着陆栖之苍白温吞的笑容，心道师兄受伤还要被奴役来上课，真太可怜了！
入门课，讲的是如何吸收天地灵气在体内运转，剑修该如何将灵力与剑术联系从而使剑招更精绝，如何将灵力注入剑内，御剑飞行，此法可令万物皆飞行。
可令许多弟子乘坐的飞星舟便是异曲同工，以修士消耗灵石灵力来飞行。
陆栖之清润的声音缓缓道来时，天萝听得入迷，甚至觉得自己学会了。
在陆栖之说剑修相关的学识时，天萝就翻开《紫虚门符术大全》背。
书很破，打开的瞬间，屋子里好像有风吹过，书页被吹着翻了两页。
恰好落在入门符号大全后面的第一道符——遁地符上面。
遁地符，天萝非常有兴趣，比御物飞行还简单，关键不怕飞到半空因为掌握不了摔下去。
而且，她要是熟练掌握这一条的话，是不是可以在自己和陆栖之住的地方来回穿梭？
思维扩散一下，无处不能去啊，她也可以在男女主那边穿梭，方便拆cp。
妙极！
授课中的陆栖之忽然眼皮跳了一下。
课一直上到晚上。
勤奋学习了一天的天萝坐上姬师兄的仙女棒和陆栖之热情地道了别，回了紫虚门。
天衍仙宫也很快陷入寂静，今夜乌云满布，夜色比往常更暗沉几分。
仙宫深处，东方之极云渺峰，由灵源与灵脉托浮起来的巍峨仙山中的其中一座大殿，灯火通明，那是几位老祖深居议事之处。
柳弈坐在下首，神色凝重，“维持仙宫的灵气快支撑不住了，今日那鼠妖绝不是个例，妖禁大阵已是没了用处，恐怕以后妖物进入都如进入无人之地。”
位于上首的南家老祖南潜龙眯着眼睛问站在下方的剑宗宗主南鸷，道：“还没有那东西的下落么？”
南鸷摇了摇头，态度恭敬，神色凝重，“回老祖，还未曾找到其下落，但是，两百年了，会不会这世间早就没有魂族了？”
“不可能，当年确实有逃脱的，放任其两百年，到了如今，数量必定增加了不少，再多派点人往东妖森，北魔城处搜寻。”南老祖半垂着眼，十分威严，“必须找到，否则修仙界会怎么样，尔等都清楚。”
“是，老祖！”南鸷恭敬应道。
随后，南老祖忽然提起了南容婚约一事，他拧眉说道：“南容和你徒弟陆栖之的婚约，尽早解除，你应该清楚，这些年我让你费劲心力养育南容的原因。”
站在下方的南鸷额头上都沁出了冷汗，他点了点头，面对老祖宗，一个不字都不敢说。
柳弈又说道：“如今灵脉几乎枯竭，加上这次择灵大会又竭力开了灵脉，如今仙宫各大阵和结界濒临崩塌，是否要拿出仅存的魂珠？莫尘山结界虽是修补且加固了，但……”
“还不到时候。”南潜龙闭了闭眼，“拿出魂珠，要合我等之力打开禁咒结界，一旦结界打开，必定动摇仙宫根基。”
“可是……”
“过几日便派弟子出去寻灵源，多派一些容颜俊美俏丽的弟子，往魂族曾出没之地。”
柳弈听罢，眉头皱了一下，但终究谨慎地点了点头：“听你的。”
陆栖之就立在大殿上方，他穿着黑色的斗篷，整个身影笼罩在黑暗里。
听着之不去。
*
回到紫虚门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了，天萝和姬萌带着从剑宗食堂里打包来的饭食给师父吃。
昏黄的灯下，郝门主一边啃烧鸡腿，一边挑着问天萝问题。
经过九年制义务教育锤炼，天萝学习能力非常快，问了一会儿，郝门主就感动自己捡漏了个天才，用吃完鸡腿的手擦在天萝身上，“紫虚门以后就靠你了，乖徒！”
天萝无语地看着自己身上的油渍，想起来今天剑宗弟子整齐划一的弟子服，和自己身上的粗布麻裙，忍不住就问：“师父，咱们紫虚门没有好看点的弟子服吗？”
话没说完，师父就趴在她肩膀上哭：“呜呜呜，师父穷啊，师父买不起啊！”
姬师兄就靠在她另一边肩膀矫揉做作：“嘤，师妹嫌弃师兄做的裙子不好看吗？”
天萝赶紧哄这两个玻璃心：“以后我赚钱养师父！师兄做的裙子最好看了！”
哄了老半天，这两个壮汉身仙女心的大老爷们才哭唧唧地去睡觉。
天萝一身疲惫泡完脚，确定隔壁师父和师兄的鼾声如雷了，立刻精神抖擞地下床——这不就得为紫虚门发扬光大做努力吗？
第一次画符，有点紧张，也有点兴奋。
她在心中再三背熟了最基础的遁地符画法，然后深呼吸一口气，以灵力注在手中符笔之上，专注地一口气勾勒画完。
师父说，画符后，神魂会疲惫，但天萝完全没感觉，不禁怀疑自己画的符有没有用？
她拿着遁地符，再以灵力注入激活。
‘嗖——！’
竟是直接钻进了土里。
但由于不熟练且灵力太精纯厉害，身体冲太远，半路被窒息感包围后，灵力断了一瞬，一下卡在了地里深处，尖锐的石头划破了手臂。
云渺峰深处的陆栖之忽然闻到空气里一股熟悉的血味，眉头一皱，身形一转，如一团烟雾消失在原地。
狭小空间里的窒息几乎将天萝吞没，她有些慌，手下意识抓身体两侧的泥石，赶紧冷静下来再次调用灵力，也不管现在在哪里，直接从土里钻出来。
她太着急，用的力太重，如被人用力拔萝卜一样一下子从土里冲出来。
天萝没注意到，自己的萝卜珠花卡在了土里。
“何人闯入禁地？”外面是两道威严的中年男子的声音，紧接着她就感觉眼前炸开火花。
天萝下意识闭上眼，心里咯噔一下，再睁眼，就被人抱着飞远了去。
她抬头，看到了陆栖之从容的侧脸，他的神色在夜色下看不太清楚，顺着他的目光往下看，她看到了地上两具被分尸了的尸体。
第一次看到尸体，天萝干呕了一声，余光发现自己腾空着，赶紧抱紧了陆栖之的腰。
陆栖之偏头朝她看过来，他的桃花眼近在咫尺，眼中温柔的笑意也那么清晰。
他压低了声音，宽慰道：“师妹没被吓到吧？”
天萝搞不清楚现在什么状况，但此情此景，杀人现场，很不妙。
还没来得及多想，就听到了陆栖之的解释：“今日鼠妖进仙山，我料定不止一只，果然，我若是晚来一步，师妹就要和下方两位长老一般的下场了，可惜，让那鼠妖跑了。”
原来如此！差点以为是……
天萝想起那两具尸体哆嗦了一下，抱陆栖之更紧了。
“师兄大恩，师妹没齿难忘！”
陆栖之看了一眼刚才天萝冲出来的那个土坑里隐约露出来的东西，眯了眯眼，悄无声息抱着她远飞离开这里，此刻真真正正浮空着，稍有不慎，便会坠得粉身碎骨。
他软言温语，尾音藏着笑意，闲聊一般道，“师妹又怎会在这里？”
天萝呼吸一窒，本来想说自己画了遁地符在遁地，但转念一想，自己这‘土生土长’的人参精怎么可能遁地这么烂？
想了想，她用羞涩的语气说道——
“师兄，我们做人参的，爱睡土，而且还会在土里梦游，完全控制不住，让师兄见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