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阿禾

“昨儿贺姑娘来看你了?”姬禾开门见山。

姬戍有些诧异她会问的这么直接,但面上肉眼可见地多了几分欢喜。

“是。”他答。

姬禾点点头,又舀了一勺酥酪到他嘴边,“王妃有意让你娶贺姑娘?”

冰凉的大手倏地握住了她的手腕。

姬禾被吓得身子一僵,怔怔看向他。

姬戍蹙着眉头,眼里满是急切。

他紧紧捏着她的腕子,冰凉的指腹贴着她温热的皮肤,“只要阿姐说不想我娶她,我便不娶。”

“你……”

姬禾僵着没动,半晌才腾出另一只手摸了摸他的额头。

好冰。

这凉得有些过头了吧?

她迟疑着要不要去让无影请太医来,偏偏抓着她的那人又不肯放手。

姬戍不知何时红了眼,手上的力道也不断加大:“姬禾,你既问了我,又为何肯回答?”

他又没唤她阿姐。

姬禾心尖发颤,却抵不过腕上的痛楚来得更加清晰。

“姬戍,你放手。”

她不愿同一个病人计较,只想先叫太医来为他诊脉。

毕竟这人可不能死在她手里,否则她到时候就算有一百张嘴也解释不清了。

姬禾转而朝着外面喊了无影跟云纱进来。

可姬戍仍不肯放手,歇斯底里地要向她讨一个答案。

“姬禾,你真的一点都不在乎吗?”

“你觉得一个都要被你母亲嫁给六十岁老侯爷做续弦的女人,她还有资格在乎什么吗?”

“……”

姬戍的手忽然脱了力。

屋里霎时间静了下来。

匆匆赶过来的无影跟云纱刚好目睹了这一幕,两人大眼瞪小眼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姬禾趁机挣脱姬戍的手,“你还在生病,意识不清醒,待你好了我再来。”

“云纱,走了。”

她头也不回地出了墨钧阁。

只是步子才迈出院门,便听得身后“砰”的一声。

有什么东西被砸碎了。

姬禾脚步顿住,紧紧握住云纱的手,掌心里都冒了汗。

与这样一个阴晴不定的人做交易实在太过危险。

可她偏偏没有第二个选择。

昨晚熬夜打的络子从袖里滑落,云纱慌忙捡起来抚掉上面的尘土。

“姑娘,去看青夫人的事……”

姬禾接过络子,指尖轻轻摸索着上面的纹路,缓缓吐出一口气,语气恢复了平静:“再等等吧。”

征王府欲与国公府定亲之事终究还是传到了永安侯梁业的耳中。

梁业跟贺北安是几十年的死对头,又都是历经几代的老臣,两人但凡呛上一句便会使得整个朝堂动荡不安。

可偏偏征王府想夹在中间做好人,两头讨好。

怎么可能会有这样的好事?

但岳昔雯企图撮合姬戍跟贺弦音的事,征王直到永安侯找上门来才得知。

“老夫与你相交二十余年,竟不知征王你有这样大的野心!看来是老夫小瞧你了。”梁业气得脸都绿了,白花花的胡子都跟着颤抖。

“事已至此,我永安侯府怕是盛不下你那庶长女了。这婚事,本侯还要再考虑考虑!”

永安侯拂袖而去,岳氏几乎要追出门,却被夫君一把给捞了回来。

姬廷脸色难看如锅底,却还是耐着性子抬手将下人全部屏退。

“这便是你为本王长女寻的好亲事?她未来的夫君比她老子年龄还大!”

“王爷,永安侯虽年龄大些,可姬禾亦是晚嫁,她身子骨弱不好生养,又是庶女,能入侯府为主母终究是高嫁……”

“好,好一个高嫁!”姬廷冷声笑着,眼底的寒意让岳氏心虚地脊背发凉。

她颤抖着去拉夫君的衣袖,“王爷……”

“我姬廷堂堂大烐亲王,女儿给他一个侯爵做续弦,竟还是高嫁!这话传到陛下耳中,你的脑袋不要了?”

姬廷怒不可遏,到最后自己都觉得好笑,“本王的脑袋也甭要了,咱们整个王府就等死吧!”

“我的女儿要嫁什么样的夫婿没有?不嫁给那老东西又如何!”

说罢一脚踢开面前这愚蠢的妇人,疾步离开了前厅。

身后隐约传来女人的哭声,他也权当听不见,脚下的步子飞快。

无人在意的角落,姬禾紧紧捏着帕子望向征王离开的背影。

“云纱,你听到他说什么了吗?”

云纱没应声,只点了点头。

“你说会不会是阿娘想错了,父王其实……其实他还是在意我这个女儿,也在意阿娘的,只不过被岳氏蒙蔽了双眼?”

或许她可以靠着父王这棵大树在王府里活下来呢?

“姑娘……”

云纱许久没从主子眼中看到这种神色了,就像被冤枉了许久,终于被主持公道的孩子。

那双桃花眼里泪花盈盈,盛的却是如孩童般的纯真。

云纱只觉心疼,却又不忍打破她好不容易才建立起来的幻想。

都说生在世家大族是上辈子积了德,这辈子才能享尽荣华富贵。

可出生在这样环境中的孩子,譬如她家姑娘,从小到大都不曾真正得到过父亲的疼爱,如今就连亲生母亲的疼爱也被人剥夺了。

甚至还要牺牲自己的一切来作为筹码,去赌那一线生机……

可见这并不是什么福窝,而是遍布泥泞的沼泽。

“姑娘,我们回去吧。若是被王妃知道你在这里偷听,她不会放过你的。”

云纱说着费了好大力气才把姬禾带离前厅,回了月映阁。

……

是夜,姬禾做了个梦。

她梦到一个眉目温柔的男人和阿娘一左一右牵着她的手,他们一起去了一个风景秀美的地方。

有山有水,还有一方小院。

男人看她的目光满是疼爱,“阿禾,以后我们一家三口永远在一起,可好?”

姬禾张了张嘴,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话。

周遭却倏地陷入黑暗,男人和阿娘都不见了身影,只剩她自己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面前忽有一只手从黑暗中伸过来,他掌心朝上,捧着一枚带有墨色的玉佩。

“阿姐,我带你走。”

“阿姐。”

“姬禾!”

她猛然睁开双眼,胸口的起伏还因方才的梦魇久久无法平复。

姬禾怔怔望着床顶,眼尾的泪珠滚落,在枕头上晕出一小片涟漪。

良久,知道听见有人进屋的声音,她才终于彻底从梦中醒来。

云纱走到床边便见姬禾满面泪痕,额上还挂着汗珠。

她慌忙附身拿了帕子帮她擦拭,“姑娘可是梦魇了?”

姬禾不置可否,只起身怔怔望着地面。

其实方才梦里的一切她都已记不清了,只是心跳依旧很快,像是在提醒她去回忆梦里的那些。

“阿禾,以后我们一家三口永远在一起,可好?”耳畔似乎有断断续续的声音传来。

姬禾顿了顿,抬眼看向云纱,“今日父王休沐,我们做些点心送过去吧。”

“好,奴婢这就去准备。”

整整一个上午,月映阁不断飘出炊烟。

直到临近午时,看着小厨房里做坏了的一盒又一盒的糕点,姬禾总算挑出了几块还算完美的。

她将糕点小心翼翼地在碟子里摆放整齐,又细致地放到食盒里。

“还有这碗冰酥酪。”

她说着将东西都妥帖地放好,摘了身前的围裙,又回到屋里换了身衣裙。

云纱张了张嘴,终究什么也没说,乖乖跟着姬禾去了征王院里。

一路上连花园里的花草都被晒得发蔫儿,姬禾却没半点疲态。

她时刻留意着食盒里的东西是否有碰洒,眼里始终泛着晶莹的光亮。

直到进了姬廷的院子,却见院里和门口连个人影都没有。

但屋里切实传来了父王的声音,只不过不在书房。

想来是到了晌午,父王准备用饭了吧。

正好用完饭再饮些冰酪,吃块点心……

她正想着自己送来的还算及时,却忽然听到了岳氏嗔怪的声音。

“王爷昨日那番话我可都还记得,我可还没原谅你。”

姬禾脚下的步子一顿,愣怔地站在院子中央,听着姬廷笑着唤岳氏的名字。

“我是什么性子,旁人不知,难道昔雯也不知么?我那些都是一时之气,并不是真的埋怨你。”

云纱暗叫不好,慌忙挽住身旁那人的手臂,“姑娘,看来王爷正在忙,我们不如……”

她话还未说完,就已被姬禾挣脱了手。

眼看着自家姑娘倔强地站在原处不肯动,云纱也只能默默将食盒拿到自己手里,垂着头守在旁侧。

每起一阵风,便会响起蝉鸣。

可偏偏那时风停了,屋里两人交谈的声音便也愈发清晰。

“那你还怪我给你宝贝长女找的的婚事不好吗?”岳氏的笑声刺耳。

姬禾几乎紧张得快要喘不过气来,她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丝丝点点渗出了血色。

却听男人道:“我那时的意思是以她的姿色,我们完全可以更好地利用。那永安侯早已成不了什么气候了……”

微凉的大手轻轻覆住了她的耳朵。

姬廷后面的话姬禾已然听不清了。

她茫然抬眼看过去,只见天色不知何时阴了下来,灰色的云朵几乎压在头顶,像是酝酿着一场随时都会倾盆而下的大雨。

身后那人垂眸看着她,无声地开口说道:“阿姐,我带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