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入夏,天越来越热,小院里也渐起蝉鸣。
虽说月映阁的位置偏僻,白日里又有大树遮挡,可京中的天一旦热起来那边没有转圜的余地。
姬禾因为幼时日日喝药坏了脾胃,一入夏便没什么胃口。
以往都是青夫人变着法地给她做些好入口的吃食,如今青夫人不在府里,这重担便压在了云纱的肩上。
这日云纱做了碗冰酥酪,端进屋里时,见姬禾还坐在案前看着书。
而她两个时辰前给递到手边的糕点动也没动。
云纱早料到会如此,直接过去抽走了主子手里的书,做了标记搁回书架上。
“姑娘,书就在这里,它又不会跑。您一整日都没吃东西了,先吃些再看也未尝不可。”
“哎?”姬禾伸手便要去拿书册,却被她那双大眼睛又瞪得悻悻收了回来。
姬禾为难地捏起一块看了看,又认命放了回去,“这糕点太干了,我吃不下。”
“知道你吃不下,这不是给你做了冰酥酪嘛!”云纱说着把碗端到她面前,顺势抬手往姬禾面前扇了扇那小碗上升腾着的凉气。
一股子冰凉的香甜扑鼻而来,姬禾眸色都亮了几分,“是阿娘每年都会做的那个。”
云纱嘿嘿一笑,“虽说奴婢做的比不上青夫人,但应该也不难吃,姑娘快尝尝。”
姬禾尝了一口,发觉与记忆中的味道一般无二,不由朝着云纱点点头,十分认可她的手艺。
但有些味道总归是承载着回忆的,一时间她竟忍不住鼻尖泛酸。
“也不知现下阿娘在庄子上如何了。”
提起青夫人,云纱也默默叹了口气。
“墨钧阁的那位自千秋宴回来后便病了一场,听闻这两日才好些。也不知何时能再让姑娘去庄子上见一见夫人。”
姬戍生病的事她倒也有所耳闻。
起初还以为是他为那晚磕碰了头所找的托词,后来才知姬戍当晚回到墨钧阁后便晕倒了。
翌日太医来诊过脉,但具体是什么原因,却始终没消息传出来。
那会儿云纱还嘀咕:“世子怕不是有什么隐疾?”
姬禾思索片刻,想起前些日子自己去墨钧阁找他时,本想兑现筹码尽早救出阿娘,可那人分明说了想要,动作却戛然而止。
以及之后一而再再而三的推脱……
别是真的被云纱猜对了吧?
那她作为交换的筹码是否就能换一个了?
思及此,姬禾忽然想起之前姬戍让自己给他打个新络子的事。
这几日太过闷热,她心绪不宁都险些把这事忘了。
“云纱,我们出门去买些丝线和彩绳吧。”
……
皇后的寿宴虽过,京中热闹的气氛却仍持续了数日。
时至今日,街市上还有小贩在售卖皇后娘娘千秋宴装束的同款,每每吆喝都能引来一批小娘子围观。
姬禾拐进了一家丝线铺子,轻轻撩起帷帽的一角去看被摆放在桌上用来展示的丝线和彩绳。
这家店的东西齐全,店里还有已经打好的络子和网兜,花样都是京中最时兴的。
姬禾向来学东西快,尤其对于擅长的东西,只要看一眼便能学会。
她挑起一个新样式的络子瞧了瞧,心中已经有了个大概。
姬戍那枚玉佩乃是由墨玉制成,墨色的部分雕刻着几根竹子,过渡部分又十分自然,浑然天成堪称极品。
这样的玉佩络子倒不该配太过繁复的花样,但这新样式打结处十分精致,她便想着或许能应用其中。
“姑娘想要什么样的络子?”店家笑着过来询问。
姬禾抬眼看过去,见是个书卷气极浓的瘦高男子,年纪二十出头的模样。
他眉眼生得漂亮,却又与姬戍平日里那种故作的温润不同,眼尾微微下垂,有些许钝感,睫毛直而长,这般垂着便更显柔和。
可偏偏他整个人的气质又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成熟,莫名有种可靠感。
世间竟还有这般奇妙的人。
姬禾这般想着,礼貌地朝他点了头,收回目光,“我随便看看。”
说罢继续挑着桌上的彩绳。
恰好店里吹进了一阵风,掠起她帷帽的一角,露出白纱下那张精致娇艳的白皙脸庞。
对方抬眼间不由怔了一瞬,半晌才回神。
“好,那姑娘慢慢挑。”
他说着怕自己唐突了美人,快步回到了柜台后。
可目光却仍是不自觉地追随着店里那如似绽非绽的花苞般的纤瘦身影。
姬禾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于是不着痕迹地用帷帽将脸遮得更严实。
又迅速挑好了要买的东西,让云纱去结账,自己则是站在门边等着。
店外的街市正是热闹时候,行人和马车来来往往。
她单薄的衣衫被偶起的夏日热风拂过,刚好勾勒出那窈窕的身姿。
不巧再次落入了那人眼中。
云纱结完账正准备离开,却忽然被店家拦住,“冒昧问姑娘一句,随你一起来的那位可是征王府的禾姑娘?”
“不是啊,那是我妹妹。”
云纱想也没想就摇头否认,毕竟这种事情太多了,她早已练就了下意识的反应。
其实也不过是青夫人让女儿自保的方法,毕竟当初她就是因着这副容貌惹上那些麻烦事,她不想让女儿再重蹈覆辙。
眼下云纱说着还不忘挡住那人的视线,反问道:“老板你看我像王府的姑娘吗?”
“是宋某失礼了。”那人收回视线,勾了勾唇角。
他生得好看,笑起来也实在不像个坏人。
云纱最终也只是摆摆手,转而拉着姬禾一同出了铺子。
只是她们出门时刚好遇上几个结伴而来的小娘子,她们正说着什么奇闻异事。
“征王府世子要娶国公府嫡女的事可是真的?”
“那还能有假!听说王府那边都在准备聘礼了。”
“是啊是啊,我表姐的堂兄是国公府大公子的朋友,他可是亲耳听到贺弦音说自己要嫁到征王府呢!”
……
“我还听说皇后娘娘千秋宴那晚,姬世子还乘了贺家的马车回府。男未婚女未嫁,同乘一辆马车,这是何等亲密!”
“天呐!那岂不坐实了这婚事。”
几人进了铺子,姬禾与云纱也走到了街上。
男未婚女未嫁,还同乘一辆马车……姬禾莫名有些心虚。
“姑娘,她们方才说的那些是真的?”云纱在旁打断了她的思绪。
姬禾回神,拧着眉头思忖片刻,“这几日王妃可有在操持着什么事?”
“没听说,还是和往常一样啊。”她摇摇头,却又忽然想起什么,“只是今日咱们出来前,我看到正门那边收到了国公府送来的拜帖。”
莫不是贺弦音要来看姬戍?
恍惚间,那日无影说的话又回响在耳边。
方才那几个姑娘的话是真是假倒还未可知,只是姬戍坐贺府马车回来时天都黑得透彻,街上本该无人瞧见才对。
可为何这事会传扬出去,甚至传成了这么一番话?
况且,若姬戍能与贺弦音成婚,又何苦找她这么个替身?
这其中或许还有什么她未能窥探出的事么……
思及此,姬禾也未在街上多做停留。
虽说姬戍的婚事与她无关,她也并不好奇。
但毕竟早点回去打完络子送到墨钧阁,她才能早些见到阿娘。
“云纱,回去了。”
简单的络子并不耗时,姬禾又是做惯了的,只消一晚便打了出来。
但想起那日姬戍离开时似乎生了气,偏她这几日又没去探望过这位病人。
姬禾不免有些心虚,怕他还在气头上。
若姬戍的撒气方式只是骂骂人便好了,偏他阴晴不定,随时可能借题发挥。
若是因此不肯带她去见阿娘……
这般想着,姬禾又让云纱做了碗冰酥酪,放上满满的果仁蜜饯,一起拿着送去了墨钧阁。
从偏僻的月映阁到墨钧阁的路算不得太远,但京中夏天日头毒辣,只是这么远的路,姬禾额头便冒了汗珠。
而彼时守在门口的无影远远瞧见来人是姬禾,仿佛看到了救星。
等人一走近,他便沉声唤了句:“大姑娘。”
姬禾颔首,询问他姬戍的伤势。
无影本想说些什么,可背上的鞭伤还隐隐作痛,他也只得悻悻把话咽了回去。
“属下嘴笨,姑娘还是亲自去看吧。”
“也好。”姬禾拎着食盒走入廊下。
房门没关,隐约闻到屋里蔓延出草药苦涩的味道。
她指节还没来得及叩在门扉,便听得某人的声音传来:“进来吧。”
她默默收回手,拎着食盒放轻脚步走进屋里。
王府里的屋子布置格局都相差不多,但墨钧阁无论是院子还是房间都比月映阁大了不止一倍。
上一次来此,她只顾着紧张生病的阿娘,再加之姬戍一直贴她极近,她甚至都没腾出目光去看其他地方。
这会儿方才察觉到这里的不同。
两座高大的博古架上放着各式各样的奇珍异宝,金质的烛台几乎与人一样高,房间各个角落里摆放着数颗用来点缀的夜明珠,甚至还有专门用来盛冰降温的冰架……
这还是姬禾第一次如此直观地感受到自己身为庶女与嫡子的差别。
不,她现在甚至连庶女都不是。
“阿姐?”床榻上的人唤她,而后一连猛咳数声。
姬禾一惊,慌忙拎着东西过去。
床边的纱帐被人掀起,露出某人俊朗却苍白的脸。
他定定望着她一步步靠近,从她面上惊慌的神色,到脚边随之晃动的裙摆。
目光贪婪得不愿放过她身上的每一寸。
姬禾心中盛了别的事,自然没有注意到这些,只兀自将食盒放到了桌上,问他要不要吃冰酥酪。
姬戍见她揭开盒盖的指尖泛着浅淡的粉色,忽觉嘴唇发干。
“是阿姐做的么?若是阿姐做的我就吃。”
姬禾动作一顿,将刚刚端起的碗又放了回去。
她偏头看他,面露遗憾之色:“云纱做的。”
“……”
“咕噜噜……”
却不知是谁的肚子耐不住寂寞,没听主人的话,叫唤了一声。
姬禾眨了眨眼,“你确定不吃吗?”
不吃的话她可要拿回去了,上面放了那么多果仁和蜜饯,她平时都舍不得放那么多。
姬戍尴尬地别开脸,无理地要求道:“你喂我。”
果然,人除了喝醉就只有在生病的时候才会像个孩子。
姬禾不由失笑,却还是答应下来:“好。”
其实她早都打听好了,姬戍生病这些日子也没好好用饭,再加上要一日三服药,嘴里苦是必然。
故而她带着解暑又甜滋滋的冰酥酪来,必然能够俘获他的胃。
哄得人开心了,她才能趁机提出要求,去庄子上见阿娘。
姬戍垂眸盯着她给自己捏着匙子舀酥酪的手,忽道:“阿姐今日可是有话要问了?”
姬禾一怔,这才后知后觉。
原来他当日生气是因为她没问关于贺弦音的事?
这是什么奇怪的癖好……
姬禾有些无奈,却还是点头:“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