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淡的月色倾泻而下,姬禾纤瘦的身影被拖在地上拉长。
“姬禾,是我。”门外那人沉声唤她。
伸出去开门的手僵了一瞬,她皱着眉头拢紧了衣领。
府上从来不会有人这样唤她。
迟疑的片刻门板再次被人叩响,姬禾终还是小心翼翼的卸下了门闩——
酒气扑面而来,她下意识皱起眉头,却见门外站着的人跌跌撞撞往前一步。
姬戍几乎整个身子都扑在了她身上,他个子高,这会儿弓着脊背将下巴抵在她肩上,手臂顺势环住了她的腰肢。
他贴在她耳旁声音微哑,醉得话都说不清晰:“阿姐为何不给我开门?”
姬禾方才被他吓了一跳,眼下惊魂未定,慌忙想要将人从怀里拉起来。
奈何力量悬殊,姬戍又赖着她不肯动弹。
“世子半夜来我这里做什么?”姬禾只能妥协地任由他抱住,只是说话间忍不住伸手扇了扇面前那熏天的酒气。
这是喝了多少?她不由在心里惊呼。
姬戍这人平日里都是在外面最有规矩的,从来不会醉饮而归。今日莫不是在皇后娘娘的千秋宴上被灌酒了?
她这般想着,欲扶人在一旁的花坛边坐下,可顿了一瞬又觉不妥,只得先将人扶进了院里。
廊下的风要更带些凉意,姬禾让人坐在那里醒酒,转身便想去叫云纱到墨钧阁寻无影。
可她步子还没迈出去,就被人一把捞住了手腕。
姬戍的手掌温热,掌心覆着一层薄茧,微微粗粝,是他平日里习武而得。
征王对自己这个嫡子格外看重,故而要求也十分严格。
姬戍年幼时常常晨起在院里扎一个时辰马步,而后去学堂上课,回府后晚饭前还要再打拳练剑一两个时辰,之后又要泡在书房里温书至子时,准备次日所学……
相比较而言,姬禾这个身子骨虚弱的便轻松多了。她每日只消避开岳氏,躲在院子里养病喝药,看书种花弹琴,有力气时再帮青夫人分担一些针线活儿。
除了每日要担心被主母刁难,其他也还算轻松自在。
“姬禾,你要去哪儿?”眼下姬戍哑着嗓子问她,手上顺势用力,便将人重新拉进了自己怀里。
“哎——”姬禾不由低声惊呼,却已失了重心,只能任由他搂着。
姬戍脸颊贴着她的小腹,轻轻蹭了两下,“你这几日躲在院里别出门去,我母妃要找你撒气呢。”
“……”
姬禾没说话,只垂眸无奈地看着他。
从前姬戍去青夫人院里找她,不是给她送蜜饯糖果,便是告诉她岳昔雯生了什么气,让她们母女尽量避免惹祸上身。
这般想想,姬戍似乎从小就对她很好。那会儿他还只是个小不点,总不能从那时就已经开始有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思……
“姑娘,怎么了?”
云纱的声音打断了姬禾的思绪。
她下意识挣扎几下,姬戍却将人抱得死死的,说什么都不肯松手。
故而云纱半梦半醒间揉着眼睛出来,就看到自家主子正被个醉醺醺的男人抱着,她登时脑子清醒了一大半!
“哎呀!这这这……”她慌忙跑过去帮姬禾推开那人。
这小丫头也不知哪来的牛劲儿,一把将姬戍给推到了旁边的柱子上——
只听“咚”的一声闷响,廊下的三人几乎同时清醒了过来。
“嘶!”头上传来沉重的痛感,姬戍捂住伤处一脸震惊地看过来。
“大胆奴才,竟敢偷袭我?”
云纱这才就着月光看清了他的脸,登时脚下发软,惊慌间抱住了旁边的姬禾。
“世,世子……你还好吧?”
说完有些不敢直视面前的惨状,顺势将脸埋进了主子怀里。
“……”
姬禾也被方才这一幕吓到了,只是此刻看到某人捂着头不知该如何发作的模样,唇角的笑意没能控制住。
她掩唇笑了两声,瞧着姬戍快要回过神,立马推了推几乎挂在自己身上的那人。
“咳咳……云纱,你快,去给世子拿伤药和醒酒汤来。”
“是是,奴婢这就去!”
眼瞧着云纱逃似的跑了,姬戍伸出去的手也被姬禾给推了回去。
就这么吃了个哑巴亏,姬世子难免不服气,“阿姐你拦我做什么?”
姬禾过去帮他查看伤处,仍旧觉得好笑:“云纱不是故意的,谁让你喝多了在我这儿耍酒疯。”
“可她打我。”
不知是不是酒还没醒的缘故,此刻的姬戍眸中竟多了几分少时的澄澈。
他委屈地抬眼去看姬禾,有如盛了星子的眸子亮晶晶的,映出她的模样。
姬禾一时怔住。
似乎小时候也有一次,姬戍在外被人用石块砸了眼睛,回来直奔青夫人的院子找她告状。
男孩子个子窜得快,那一年他已与姬禾差不多高,坐在院里的石凳上委屈巴巴地给姐姐看眼下的伤。
血淋淋的眼尾让姬禾心头都跟着紧紧揪住,但好在没伤到要处。
只是眼尾底下至今还留了一小块疤,像浅色的泪痣。
姬禾的目光不自觉移到他右眼的眼尾,那道小小的疤痕还如她记忆中一般。
指腹不自觉地轻触那里,姬禾眼底微微酸涩。
一切若都还如小时候一般,该多好。
可惜早都注定了,这世间的任何事都不会如想象中完美。
彼时月色西沉,征王府西北角的月映阁却燃起了灯烛。
无影匆匆赶来接人的时候,姬禾已经帮姬戍简单处理过伤口。
“幸而没有流血,不必用纱布包裹,不然父王和王妃那边也不好交代。”
姬禾说着让云纱将东西都收拾起来,自己去洗净了手,又将晾好的醒酒汤端给姬戍。
她没来得及换衣服,身上还披着那件单薄的外衫。
风一拂过,那滑溜溜的衫子便要从肩上滑落。
忽有一只大手扶住了她肩上的衣衫,姬禾身形一顿,下意识想要躲避,姬戍却已不由分说地将自己的披风压在了她单薄的肩膀。
“夜里凉,阿姐小心。”他说着接住她手里的醒酒汤,兀自低头喝起来。
姬禾沉默片刻,看了眼守在院门口的无影,朝他沉声开口:“很晚了,世子喝完便回去吧。”
姬戍舀汤的手微微一顿,“好。”
说完便将碗里的醒酒汤一饮而尽。
姬禾端过汤碗,目送着那人起身朝外面走去。
却忽地想起他的披风不好留在这里,只得快步追了上去,“等等。”
主仆二人站定脚步。
姬戍转头看过来,眸中恢复了往日里那温和模样,“阿姐还有事?”
“披风。”姬禾说着将衣服递给了离自己较近的无影。
倏地有一阵风过,那披风上沾染的胭脂香气刚好被姬禾捕捉到。
方才药粉的气味加上姬戍身上的酒气干扰,以至于她虽披在身上也并未察觉。
这香味她有印象,今早才闻过。
是姬戍送来的那几盒名贵胭脂独有的味道。
可她今日并没用。
进宫时他并没穿,所以披风应当是等在顷泰门的无影一直替主子拿着的。
但此刻香味依旧浓郁,却也并不像早晨来送东西时沾染上的,倒像是回来的路上……
姬禾眉头不自觉蹙起。
她并不好奇姬戍今日是否接触了什么名门贵女,毕竟皇后的千秋宴上百花齐放,岳氏也一直有意为姬戍物色良人。
但姬戍在外向来是个有分寸的,满京城也难找出第二个比他更能以品行端正为名的少年君子。
可今日他却迟了征王夫妇许久才回到王府,身上又带着浓重的脂粉香气。
更何况那香气还与送她的那些相同。
她之前还不明白这人到底什么时候对自己的生了异样的心思,但若是将她当做谁的替身,似乎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大姑娘,世子今晚坐了国公府的马车回来。”姬禾还迟疑着,便听到无影如是道。
国公府……原来是敬国公嫡女贺弦音么?
等等。
“恩?”姬禾后知后觉,不明所以地看向无影。
这人向来话少迟钝,怎的忽然没头没尾来了这么一句。
难不成是她的心思都摆在脸上,连无影都看出来了?
姬禾不由陷入自我怀疑,却听得姬戍叫了无影一声,“你今日话太多了,回去领罚。”
“是。”无影说着闭紧了嘴没再说多说一字。
气氛一时间有些许尴尬。
月映阁外那棵参天大树遮蔽的光随着月移渐少,但此刻他们脚下的路依旧被笼罩在阴影里。
三人僵持着谁都没动。
姬禾正欲直接转身回去,却被人叫住。
轻薄的月白色纱质裙摆轻轻晃动,于夜色中恍若静谧流淌的溪流。
她转回身看过去,只见姬戍颀长的身影站在不远处,夜风轻柔地拂过他鬓角的碎发,脸色却仍是叫人看不清晰。
“阿姐还有什么想问吗?”他沉声开口。
姬禾平淡地摇了摇头。
“……”
那人沉默一瞬,垂下眉眼应了声好,便带着无影匆匆离开。
他好像生气了。
姬禾若有所思地回到院里,将门重新锁好。
难道是怪她想要窥探他的私事么?
可那也不是她问的……
彼时,无影疾步跟在主子身后,大气也不敢喘。
月色凛冽,主仆二人一前一后,方才走进墨钧阁,便见姬戍的身影猛地站定。
无影当即后退半步,垂着头连眼皮也不敢抬。
“知道我为何要罚你么?”身前那人转过来,眸中阴恻恻,目光扫过他时还带了几分漫不经心。
无影不语,杵在原地像块木头。
姬戍神情便更冷了几分,“你既不觉得自己有错,那便在这站着。直到知错为止。”
他说完便抬步往屋里走,却听到身后那人瓮声瓮气地问:“世子既想试探姑娘的心意,又有何说不得?”
“我何时需要试探她的心意了?”
姬戍倏地转过身,方才那一身的酒气早已散去,此刻他眸底猩红,死死盯着无影:“我只需得到她便够了,她的心意我不在乎!”
“世子明明在乎。”
若不在乎,只需在知晓她身世之时用强便好,何苦等了这么久,还费尽心思地布局种种?
又为何会在旁人以她为玩笑时动了杀心?
“……”
院里静默半晌后,拖拉着脚步疲惫行走的声音缓慢地朝着屋里而去。
“我最讨厌被人随意揣测。”
“若有下次,即便是你,我也不会再留。”
姬戍的话幽幽飘过来,似是没了气力,他声音越来越小,身形也不稳地晃了晃——
“嘭!”屋门口的身影倏地倒地。
“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