脸颊上的触感恍若毒蛇一般,顺着她的脖颈攀出一阵酥麻。
姬禾心跳如擂鼓,好似下一刻心脏便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姬戍的气息愈来愈近,强烈的压迫感几乎让她僵硬着动弹不得。
“阿娘对不住你,亦对不住你爹爹。”
一个时辰前青夫人交代的话,此刻恍然又回响在她耳边。
“我此生别无所求,只希望你能逃离王府那个虎狼窝。你爹爹本是这世间最好的男子,他无愧天地亦无愧于我,只是还没来得及看你一眼……”
彼时青夫人眸中泪光点点。
她本也是艳绝京城的,虽出身风月场却出淤泥而不染,如今堪过四旬的年纪,自该是风韵犹存。
可病症拖垮了她的身子,对夫君的思念熬坏了她的眼睛,唯留那双漂亮的眸子无神地望着面前的女儿。
姬禾心底却不由泛起一阵寒意,她颤巍巍去拉母亲的手。
“阿娘,你在说什么?我爹……父王他不是好好的?”
青衿却冷笑一声,那笑中的苦涩与悔恨毫不掩饰。
府中人人都知当年青夫人刚入府不久便怀了身孕,征王喜不自胜,为此宴请宾客都不知多少回,怎会……
屋里静默了片刻。
冷风便裹挟雨水嘶吼着企图冲进来,惹得窗棂与门吱呀作响。
床榻边那可怜的小小暖炉拼命升腾起热气,只可惜再怎么负隅顽抗也终是无济于事。
心都冷透了,自然在哪儿都不觉得暖。
“娘做错了……是娘耽误了你。”枯瘦的手指僵硬又疼惜地抚摸着姬禾的脸颊。
青夫人掩帕猛咳了几声,便有浓稠的血液将那灰白的粗布帕子染成了红褐色。
“阿娘!”姬禾甚至还未能从惊慌中回过神,便见母亲在面前昏死过去……
“轰隆隆。”
天边的闷雷一声接着一声。
“你,你胡说什么?”
此刻,被人察觉秘密的恐惧与慌乱在心头缠成一团乱麻,姬禾心虚地想要逃离这个地方。
可方才抬手准备将人推开便被钳制住,挣脱不得。
她白皙的皮肤顿时因腕上的力道而泛起红色,微凉细腻的触感让姬戍掌心一阵麻酥酥的痒意。
一时间气氛焦灼。
关于身世的秘密,从听阿娘提及到现下,也不过才一个时辰多些。
她自己都尚未能消化却被人窥探了个清楚,这会儿又因此被威胁控制,毫无反抗之力。
鼻尖不自觉地便涌上一股子酸涩,眼前也似蒙了层水雾般再瞧不清晰面前那人的脸。
偏她又倔强地不肯落下泪来,只微微仰起头别开视线。
殊不知这副模样落在某人眼中,只不过更我见犹怜罢了。
姬戍心尖像是被一只怯生生的小狸奴抓了下,才觉自己是将人逼得狠了。
于是松开手后退一步。
“是与不是,阿姐心中自然有数。”他道。
“……”
姬禾没说话,屋里便静默下来。
她惊魂未定地打量着那人,脸色苍白如纸。
姬戍本就眉目清朗,不笑时又平添几分温和。
此刻身上的鸦青色锦袍越发衬得人挺拔俊逸,仿佛他又变回了温文尔雅的君子,而刚才的逼迫和引诱都是姬禾的错觉。
果然演技高超,难怪能骗了她这么些年。
姬禾心有余悸,默默退至门口,揉着腕上被捏红的地方,秀眉紧蹙。
王府别院远在郊外,留在这里看守的下人也都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只要摸准了规律再稍作打点,也不失为一处私密的好地方。
这种事情她都知晓,姬戍便更不用说了。
所以他一开始就打好了主意,说什么叫她来商量,实则不过是威逼利诱,等她妥协罢了。
他想看到的便是她现下这副挣扎无果的崩溃模样……
当真是好心机啊!
酉时将近,天色愈发阴沉。
院里的地面被雨水肆意冲刷着,累日积下的灰尘也随之消失殆尽。
就如同那个曾在姬禾心中留下端方温朗模样的少年,此刻也烟消云散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只披着羔羊皮子的狐狸。
他不动声色地站在那里,狡黠的目光正死死定在她的身上。
人活一世,谁也不想任人拿捏,可她如今又能怎么办呢?
姬禾摸了摸方才被他滚烫呼吸拂过的耳垂,为难地咬紧了牙关。
阿娘的病拖不得,但她这么多年也都是将姬戍当做弟弟看待,如何、如何能……
“不急。”姬戍似乎看透了她的心思,幽幽开口。
他转身回到案前,漫不经心地拢起衣袖继续研墨。
墨锭于砚台上摩擦出的声响被浅淡的水痕淡去,只留细微的动静,也还是让雨声掩盖了。
姬戍撩起眼皮看过来,笑意温和清浅,“阿姐慢慢想。”
姬禾被他看得不自在,隐在衣袖中的手攥紧了帕子,“我……”
她正欲开口,却忽觉一阵晕眩。
抬手扶额之际脚下又是一软,就如踩在了棉花上,失去重心——
桌上洒的那盏酒不知何时已顺着桌沿滴滴滚落下去小半,被浸湿的纸张早已瞧不出上面的字迹。
香气氤氲,混杂着酒的浓烈,又因屋里的热意变得更加浓郁,四散开来……
姬禾踉跄抬眼,目之所及是那道熟悉的身影。
姬戍波澜不惊地搁下手中的墨锭,绕过桌案到她跟前来。
原来他说不急,是在拖延时间。
姬禾恍然。
是他在酒里加了东西……他要做什么?
意识混沌之际,她只觉有大手轻轻托住了自己的脊背,某人清冽温柔的嗓音响在头顶:“阿姐,先好好睡一觉吧。”
翌日,初阳躲在天边的云层后面慢吞吞地向上挪动。
到底是入了春,雨后的风虽冷,却并不刺骨。
姬禾同云纱往青夫人住的院子去。
没了阿娘,她在王府的日子越发艰难。
今早甚至来不及深究自己昨日是如何回来,便去给父王和王妃请了安。
回来路上,她想起还有些东西在原来的院里没拿走,便转道去了。
都说人去楼空,踏进院里的一刻姬禾方才有了实感。
明明从前总觉得太小的院子,如今却忽然宽敞了,甚至处处都透露着荒凉。
云纱赌气地踢着小院里零落的石子,嘀嘀咕咕:“不让住原来的院子便罢了,还要让姑娘搬去最西边的那间!那儿都多少年没住过人了,且不说收没收拾,那东墙外还有棵那么高的树,院里都几乎见不着太阳,又冷又潮的,这不明摆着欺负姑娘你么?”
谨小慎微如她家姑娘,今日却意外地没拦她这通牢骚。
姬禾只朝她无奈地笑了笑,转而去梅树下捡树枝。
“傻云纱,过了春便是炎夏,有高树遮阳便不怕中暑了,我们应当会住得更舒坦才是。”
青夫人的风寒被有心之人传成了痨症,如今人一搬走,下人们便将这院子视作晦气的地方,恨不得绕道而行之,自然不会有人靠近。
她便想着让云纱撒撒气也无妨,只是不能气太久,需得好好宽慰一番。
“是吗?”云纱讪讪跟过来,蹲在她身边,“姑娘拿这作甚?”
“我曾藏了坛酒在这儿。”姬禾说着已经开始用树枝扒开泥土,云纱便也埋头跟她一起。
酒是她和阿娘一同酿的,小小一坛,埋在院里的梅树下。
本是想着等她出嫁时拿出来喝,可打从姬禾及笄后,她的婚事便被王妃一拖再拖。
王妃先是借口青夫人身子不好,想多留女儿两年,那时征王还曾夸她体恤妾室。
后来又逢国丧三年,太后在世时便对征王极好,视如己出。王妃便借此说府上理应守孝,免去了一切喜事。
故而时至今日,姬禾都二十岁了才准备议亲。
从前有阿娘在府上,她觉得不嫁也无妨,如今这想法也不曾改。
只不过缘由不同了。
“晚禾将熟欲采之。”
她轻声呢喃一句,转而抱起酒坛,就近坐到了屋前的石阶上。
眼瞧着姬禾直接撕开了坛子的封口,云纱惊慌地伸手,“姑娘,这酒不是夫人说要等您成婚时再……”
她话音未落,却见姬禾已然仰头灌了一口。
冰冷的酒液滑入腹中,却留香甜之味于唇齿之间。
这是她第一次饮酒,竟不觉难喝。
只是不知昨儿世子弟弟要她喝的酒是什么滋味儿。
姬禾冒出这么个念头,又立刻将其掐掉。
她不顾云纱越瞪越圆的眼睛,又接连几口下肚,直至腹中渐有暖意,才缓慢地舒了口气,面上已然浮起些许红晕。
日头高照,风中难得带了温热,拂过她身上时掠起些许碎发。
姬禾抬手将发丝掖到耳后,精致白皙的脸蛋儿完全露在阳光下。
睫如蝶翼轻颤,眸若桃花含情,她虽未施粉黛却已明艳不可方物。
可偏偏她惯了循规蹈矩,于家中谨小慎微,于外人眼里又如高岭之花无可采撷,难得有今日这般松快模样。
就连云纱这种日日能见、时时可观的,也不由怔了一瞬,方才想起将酒坛夺过去。
“姑娘,万不可再喝了。这连晌午都没到呢,你吃醉了酒如何跟王爷王妃交代呀!”
姬禾却勾唇轻笑了声,歪着头靠在身旁那窄小的肩上。
“云纱你说,难道嫁给一个六旬老人做续弦,是值得庆贺之事吗?”
“姑娘你……都听到了呀。”云纱心疼地快要落下泪来。
王妃确实是在准备为姬禾议亲不错。
但府里也传遍了,王妃为她物色的亲事,是去给永安侯府年近六旬的老侯爷做续弦!
她知年岁大了不好议亲,又是庶女,为人继室也属正常。
可那老侯爷的儿子怕是都比她父王还要年长,她还能过去给人做继母?
这未免太过荒唐。
可偏偏侯府那边还真就同意了!
方才去王妃院里请安,王妃的贴身侍女玉竹耳语那几句她听得真切,还说老侯爷要亲自来提亲!
眼眶酸涩,姬禾抬手轻揉了揉,指节上便湿了小片。
“云纱,阿娘说希望我嫁人离开王府,可那侯府也并非好的去处。”
“我不想嫁……”
她大抵是真的醉了,眼前竟晃过某人笑吟吟的模样。
昨日那样近的距离,令人酥麻的呼吸拂过她的耳侧,以及他身上那冷到发苦的熏香……
“我以为阿姐懂我。”
“阿姐别怕,我在呢。”
“不急,阿姐慢慢想。”
温柔清冽的声音适时地回响在耳边,似乎想要引诱着她一步步朝某个方向而去……
是夜,王府里寂静如常。
世子所居墨钧阁的书房,正灯火通明。
姬戍整日都没在府上,入夜了方回。
眼下无影未曾守在外面,廊下的角落里,却有一纤纤背影踌躇地站在那儿。
耳边不断回响起傍晚听到的青夫人病危的消息。
姬禾红着双眼紧紧捏着指尖,几乎快有血色渗出来。
书房里的暖意隔着门窗似乎也能感知,却笼不到她单薄的身上。
唯有走进去,走进去便可暖和了,阿娘和她便都能得救了……
这般想着,柔若无骨的玉手轻轻叩响了面前那扇门。
“阿戍……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