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祈清失去了几个时辰前刚穿来时的镇定自若。
任何一个轻视“带娃”难度的人,都会平等的受到打击,人生遭遇滑铁卢,陷入至暗时刻。
现在的谢祈清就是这样。
照顾小孩要做的事,不难。
冲泡牛奶、穿鞋、出门、下楼梯、教她说话、保护她的安全等等一桩桩一件件,做起来都很简单,有了教程一学就会。
难的是:
事情琐碎,总有突发情况。
几个时辰以来,谢祈清几乎没有休息过。
比起照顾女儿,还是统一三界更为简单,某一刹那,谢祈清险些理解了“另一个他”。
正是因为养育难度之大,“他”才会沦落至此。
转念一想,“他”既愿意承担养育的责任,难度就无法成为“他”松懈的理由。
路是“他”选的。
其实让谢祈清更为在意的是——
和他有着同样灵魂的“他”,怎么会会走上这样一条路。
不追求功成名就,反而愚蠢地选择了成家立业,养育小孩,将大部分时间、精力花在另外一个小孩身上。
听起来像在做慈善。
魔尊无法理解愿意成为“父亲”的人,就像他不喜欢小孩的哭声,更无法理解摔了一跤疼痛过后还要哭的小孩。
一把鼻涕一把泪。
脏。
还好,他的女儿不哭。
谢穗安独立、勇敢。
不知道她前一世,是个什么种类的花花草草、小动物。
喜欢金色...
向日葵?
笑起来倒像。
穗穗几分钟前刚“下过雨”,纸尿裤被扯掉,屁股一时不适应,总在东。
谢祈清一时不知道怎么说,语气僵硬:“这是纸尿裤,用来...”
“接你的雨。”
穗穗:“伞!”
她看到过的。
人类不喜欢下雨,会用伞接着雨。
“嗯,你的专属小伞,”谢祈清语气稍显无力,“以后,无论是下雨还是..下别的,都要跟我说。”
穗穗:“内。”
“没有雷。”
“轰——弄弄!”
穗穗比划着雷来时的模样,奶音学的真切。
谢祈清:...
大魔王无视活泼女儿的模仿秀,再三强调:“像刚才那样下雨,跟我说。”
“不说以后没糖。”
穗穗:!
小手紧紧抓住谢祈清的衣袖,小脑袋着急点点。
“缩,缩缩。”
成为人的第一天就染上糖瘾的小龙崽老实巴巴应着,低头摆弄图册。
谢祈清有了时间思考今后的路。
魔气无法再生,今日用了多少就少了多少。他的内力已不如几个时辰前刚穿来的十分之一。
第一天穿来,谢祈清不习惯“做人”,无论什么都借助术法,耗费得自然多。
长此以往,内力撑不到十五天就会消耗干净。
届时他会成为一个普通人,失去尽快回到魔界的机会。
谢祈清从未想过长久留在这里。
他有回去的办法。
在这里多待半个月,只是为将谢穗安养得健康一些,再做好未来的计划,以便他离开之后,谢穗安和“他”能过得稍微富裕一些。
可魔气消耗速度过快,这让他不得不加快离开的进程。
十五天或许要缩短到十天,甚至五天。
他明天要去一趟书店,再看看股市、房产行情如何。
另外,还要给穗穗买一套幼儿日常百科图册。
他不相信“另一个他”。
准确来说在魔界生活了几百年的谢祈清不相信任何人,疑心很重。
他必须确保在离开之前,谢穗安能像同龄人一样正常生活。
起码不会再做出把“黄色拖鞋”当成宝贝的事。
“这叫电风扇。”
夏天必备。
且她的房间里有一个白色的小电风扇。
“是一种家用电器。”
穗穗:“天气?”
“读电,电器,插上电才可以用。小孩不能碰,很危险。”
穗穗拨浪鼓似地摇头,“人系。”
“是人系!”
谢祈清微愣,“人...器?”
“嗯嗯嗯。”
谢祈清:...
“你打算用它修炼?”
清冽的语调里藏着几分不可置信。
穗穗:“嗯嗯嗯嗯。”
谢祈清黑着脸:“跟我过来。”
穗穗听话地踩着拖鞋,一步一步跟着谢祈清进到小房间,谢祈清刚碰到电风扇,乖巧的小龙崽炸毛了。
“不不不不。”
她惊恐地抱住电风扇,“窝的。”
谢祈清:“这不是人器,是家用电器。”
“插上电才能用。”
穗穗不信。
爸爸就有人器,特别厉害,上面还会播放旺仔小馒头。
就是有了它,爸爸才会变得这么厉害。
她只是还没有开始修炼,以后也会很厉害的。
“松开,我示范给你看。”
谢祈清耐着脾气沉声道。
穗穗紧紧抱住电风扇,小脸贴在扇叶上,没什么肉的脸颊在大力的挤压之下也挤出了一小团肉。
模样有点滑稽。
“这里不是仙侠世界,是人间,没有人器。”
“人没有术法。”
内心强大、情绪稳定的谢祈清被懵懂固执小女儿气得脑门有点疼。
“不!用!修!仙!”
穗穗想了想,跑到客厅里指着电视机问:“要我。”
谢祈清拧眉,居高临下地问:“你想要?”
小脑瓜点点。
“不行。”
穗穗双手环胸,学着谢祈清的模样,笑得三分冷淡三分漫不经心还有四分搞笑。
——我就知道,你在骗我。
谢祈清气得想笑。
刚穿来时的沉稳淡定、飘飘若魔的卓绝气场已经消失殆尽。
现在只有一个被呆头呆脑女儿折磨得无可奈何的大魔王。
一般情况下,其他父母都开始揍了。
但在魔尊眼里,揍手无缚鸡之力的脆弱人类幼崽,绝不是强者所为。
谢祈清不屑做。
现在好像只有“默默生气”一条路供他选择。
谢祈清双手扶额,背对着穗穗坐下,像极了穗穗先前生气时气鼓鼓背对着他的模样。
短暂安静后,房间里传来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
随着那阵上头情绪消失,谢祈清再度回到从容模样,慢条斯理地揉捏太阳穴。
今日,他的情绪波动绝对是百年来幅度最大的一次。
气得头疼。
理智逐渐回归。
谢祈清后知后觉地反省,他跟一个两岁半、初次成人的小家伙置气做什么?
她连“生气”两个字都不会说。
还是他的女儿。
罢了。
慢慢教。
谢祈清正欲起身,安静的四周突然传来了一点点微弱的声响。
“啪嗒”。
是厨房。
谢祈清一瞬消失,闪现到厨房准确无误地接住了即将摔倒穗穗脑袋上的奶瓶。
仍在垫脚的穗穗回头,朝谢祈清嘻嘻一笑。
谢祈清:“饿了?”
穗穗摇头,抬手去够谢祈清手里的奶瓶。
“我,我。”
谢祈清没有给她。
奶瓶原本放在比穗穗高一点的木质落地架的第二层。
大概是她扶着木柜,奶瓶摇晃倒了下来。
“刚才的动作很危险,以后不准碰高处的东西。”
“会砸到你。”
谢祈清板着脸教育道。
事关安全,他自然要严肃处理。
穗穗鼓鼓嘴,一脸不开心,她拍了拍不知何时被她抱到这里的垃圾桶。
谢祈清:“去外面玩。”
穗穗抱起垃圾桶,没有往外走,而是——
艰难抬起。
“腻。”
谢祈清:?
“要腻。”
——你要。
她的意思是:给你。
不能给人器,但是可以给垃圾桶——她下午找到的玩具。
谢祈清蓦地明白了什么。
她不愿意给电风扇,但是可以将垃圾桶送给他。
甚至...
谢祈清无意识捏紧奶瓶。
甚至来厨房找奶瓶也只是为了送给他。
送他,不是因为不喜欢,而是她只把这两件东西当成了宝贝。
一个是她下午玩了很久的玩具。
一个是她抱着喝时眼眸会闪闪发光的吃饭工具。
穗穗的做法证实了他的猜想。
垃圾桶里有一根地瓜干,以及一包旺仔小馒头。
谢祈清抿唇。
“腻——”
谢祈清皱眉:“给我?”
“嗯!”
穗穗一字一顿地认真道:“要,嗨西。”
“嘻嘻。”
她指着笑脸,亲自给他做示范。
要开心,要笑。
敏感的她,自然察觉到了刚才爸爸的不开心。
她当然不知道那阵气恼是因为两个人的沟通无法在一条直线上导致的。
神说,要做一条快乐的小龙崽。
要笑。
笑是快乐的事。
爸爸今天让她很开心,她想要爸爸开心。
可是...
她不能把宝贵的人器送给爸爸。
但她还有同样宝贝的金灿灿,旺仔小馒头以及好玩桶桶和好喝牛牛瓶。
谢祈清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
往常,他面对的只有谩骂、恶意、杀戮以及...
欺瞒。
即便在幼年,他也因是神族几万年来唯一一个被恶灵寄身的神,受到过诸多鄙夷。
谢祈清从不在乎那些。
倘若在乎,他便不会同意沈蔚亭的计划,一招坠魔。
几百年来,施加在他身上的恶意成了理所应当。
面对穗穗的“礼物”,他反而不知所措起来。
“我不需要。”
穗穗双手又抬了抬。
谢祈清放好奶瓶,随手将垃圾桶放在一边,“喜欢的东西,自己留着。”
顿了顿,他道:“那个电风扇。”
“人器,我的。”穗穗脆生生地强调。
“我不要。”
“嗯嗯嗯。”
谢祈清将她带到了小房间,操控术法举起电风扇的电线,“这叫电线。”
“人间没有人器,这是电器,只要有电,在哪里都能转。”
穗穗滴溜溜看着,等道电风扇转到的那一刻,连连道:“我我我我。”
“我的我的。”
她顺势就要跑到电风扇面前抱住它,谢祈清迅速拦下,“很危险。”
穗穗咿咿呀呀完全不听,谢祈清只得关了电风扇,将还在挣扎的她带了出去。
刚落地,穗穗撒腿就跑,中途不甚摔了一跤,管都没管,继续撒腿跑。
谢祈清意识到什么,立在原地。
久久静止不动。
半晌,他走到小房间,穗穗恍如树懒一般,双手双脚紧紧抱着电风扇,一脸警惕地盯着他。
谢祈清没有上前,只沉声问:“从前,有人抢你的法器?”
因为被抢过,所以对这件事如此“应激”,反应巨大。
穗穗皱着鼻子点头。
表情更加警惕。
“我不要你的东西。”
穗穗不信。
谢祈清不得不胡说八道:“我有我的法器。”
“比你的厉害。”
穗穗想了想,赞同点头。
“腻,腻害。”
顿了顿,她眼巴巴地说:“我,要腻害。”
神说过,无论任何时候都不能让其他人抢走她的法器,那是让她厉害、强大的东西。
只要有了它,就没有人欺负她。
她要变得厉害。
谢祈清不语。
既然她有法器,大概不是花草,是动物。
属于妖族。
妖族幼崽向来被父母贴心守护着,全然不会出现法器丢失的情况,只有一些被丢弃的小部分幼崽,无依无靠。
它们借助法器的力量增进功法,变得强大。
就像,一条淡蓝色的小龙。
谢祈清恍惚出神,半晌,上前沉声闻道:“从前,有人欺负过你?”
穗穗点头。
举止自然得仿佛理所当然。
穗穗习惯了自我保护,即便来到人间,第一件事就是寻找能让她厉害的法器。
谢祈清眼神复杂,狭长眼眸深不见底。
人间没有法器。
能保护她让她强大的“法器”,是父亲与母亲。
是,一个家。
托举着她,让她自信,勇敢,强大,活泼。
他给不了这种东西。
或许“他”,可以。
谢祈清弯身,“这不是你的法器。”
“以后,你会有法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