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靠岸的是夔州,唐宋都有夔州,但是却不是同一个地方,唐时夔州是“白帝城”,现在的夔州是原“瀼西”,又叫“奉节”。
奉节的冬天比汴京要温暖许多,韩琦去岁这时已经在官服里面添置了不少厚衣服,但再温暖也没有到打赤膊的时候。
“嗨呀呀嗨嗨!”
岸边的货船吃水比他们的更深,水流此时也更为湍急,此时的船工们一个个匍匐在地,汗水滴落在地上,混合着碎石、沙土和汗水的地面,一个个脚蹬手爬,一点点奋力喊着号子挪着位置。
苏景先他们停下来看船工,蜀中县县如其名,三面环山,山间有溪水,容纳一叶扁舟都有些勉强,港口、船工都是第一次见。
船工号子,和采茶歌类似,都是劳动人民在生活过程中创作出来的,目的自然也不是为了观赏价值,实用性更强。
苏景先多看几眼,就知道,这唱词有力,用处是和“一二一”“齐步走”一般无二。
驻足久了一点,下来兑现赌约的杨俊文不耐烦了。
“有什么好看的!”杨俊文不理解这些人的爱好,这船工五大三粗哪有美女好看。
他只想着赶紧找个人说“我是蠢猪”了事,也懒得去别的地方,径直往船工那边抬脚就要走去。
“你干什么?”苏景先拦下了杨俊文。
杨俊文觉得有些莫名其妙,看不出来吗?
“我去找人兑现我的承诺啊,愿赌服输,我不说到做到好吧!”
本来输了就烦。
“他们在工作!”苏景先试图从不要打扰别人的工作这个角度来劝说。
但是很显然,杨俊文并不在乎,“拉个船而已,我就找一个人,让一个贱民不工作听我说一句话,大不了我给点银子,少爷我有的是钱。”
苏景先皱眉,看着这细皮嫩肉的小孩,想到了这一路上也没有个大人来……
果断切换了角度,“人家不是贱民,而且你家大人都没跟你说过嘛?这种工地是最危险的,人家拿命在工作换钱,稍有不慎就会死掉,你过去了,遇到危险,别人都来不及救你!”
“是……是这样吗?”杨俊文显然没有受到过这类的安全教育,听了苏景先这话,一下子就怂了,都不用苏景先提不能打扰船工,就自己主动表示,“我,我换个人说吧。”
杨俊文带着下人走远,这里就留着苏景先一人,苏景先看着大概是好说话,有人热情地凑了上来。
“这位小郎君,原来你也和何某有着相同的看法!”一个身穿白色长衫的穷书生过来,为何一眼能看出贫困,因为他的长衫有些部位似乎洗破了,后续用还算细密的针线缝补上。
苏景先不是很习惯陌生人自来熟地接触,后退了一步,这何书生略有些尴尬,笑了一下,又继续说了自己的话。
“郎君也是觉得吧,这卖力气的活计,实在是不安全,朝廷就应该想办法不要这个活。”
前半句苏景先还是认可的,后半句他就有些问号了。
“等等?方便问一下,你家里是做什么的吗?”
不知道是苏景先说话比较温柔,还是这人只看得见苏景先衣服的精致,以及在他身后不远处的两个同样精致的大人,他一伸手,不知从哪里掏出来了一把扇子,展开,自以为十分风流,苏景先只看出来了八分猥琐。
“小生出身寒门……”
“寒门?我家就是寒门崛起。”苏景先说完这句话沉默。
对方更尴尬,但脸皮还是厚的,及时补充,“家里是普通庶民。”
“白衣也能为相做宰。”苏景先没有门第之分,他这一句话,何书生又眉眼带笑,开始强凹造型,似乎已经成为白衣卿相了一样,只可惜,下半句又尴尬上了,“但是白衣不能绝人生路,这些人没了工作,你负责吗?”
何书生自然负责不了,他不懂,在这港口来往的人多了,他自认也是知道这些达官贵人的脾气。
看乞丐行乞“于心不忍”,于是把人赶走。
看有人断胳膊短腿依旧工作“于心不忍”,于是把人赶走。
明明是贵人们常做的事情啊?他往常讨好用这套也无往不利,今天怎么遇到了例外。
那何书生走之后,苏和仲凑到了自家哥哥旁边,“这么危险的工作,是不是应该取消呢?”
苏和仲感觉不应该,但是他说不出为什么,也没办法给这些人找个新工作。
“和仲,你要知道,这世界上从不缺说不要的人,缺的是能说出为什么不要并且解决掉的人。”苏景先看着远处的船工。
他们这里的事情没有影响到那些人,勤劳的劳动者们,汗水在脚底下汇聚,但是依旧不耽误他们的工作。
人在世界上如此渺小,但是已经拼尽全力活着了,没了这个,能给他们提供什么工作呢?
落日余晖洒在船工们的脸上,朴实的脸庞都在这一瞬间变得坚毅起来,巨大的船只和渺小的人类在这一刻,在苏景先的眼中形成了一副奇妙的画卷。
那船慢慢幻化成了钢铁巨轮,在阳光下洒落汗水的人一个个走进了工厂。
大宋慢慢在他的幻想中改变了模样,成了未来,成了他在现代看到的那样。
要付出多久,要有多少天才,要怎么样才能踏出那一步呢?
“大宝,收拾好了今晚找个酒楼住一晚吧,爷爷奶奶也想找个地方正经吃一顿了。”苏明允的话打断了苏景先的畅想。
“好啊。”苏景先看着依旧辛劳的船工,他们还在工作,他也依旧是一个还没正式在这大宋接触到科举文化的小孩,只勉强认识字,知道一些别人不知道的知识。
有朝一日,他一定想办法提供更多的工作岗位!
苏景先暗下决心。
船上的东西不需要带多少下来,贵重的随身带着就行,大部分可以留在船上,加上有下人,收拾地还算快。
等杨俊文找到一个人说了“我是蠢猪”
并且把人带回来之后,看到的就是已经整顿好,似乎要在这里下船的一行人。
“我,我已经完成赌约了,怕你不相信,把人带回来给你看看!”杨俊文拽着人衣袖的样子,看起来像是强抢民男。
那人的衣服看着也相对破旧,甚至衣服上的补丁,似乎都拿不出同色系的丝线,直接用的不同颜色的补上去的,能起到一个防风的作用,但是保暖和美观看起来都不兼具。
虽然不是强抢,也确实是杨俊文花钱雇来的,他还刻意挑选了这么个,看上去还算体面的穷书生。
“你们这是到这里就结束了吗?”杨俊文困惑,看向苏和仲,“你不是说和我一样是去汴京的吗?”
但是看到苏和仲那小小的个头,明明也大不了几岁的杨俊文,扶额,“我就知道,你这个小孩,也说不明白什么话。”
“没有哦,就是在这里中途休息休息,补充一下物资,你带回来的这是?你的人证?”苏景先看到了这看起来就有些穷困潦倒的男人,“他和你……”
不会是雇佣关系吧,苏景先有点怀疑。
“嗯,是的,这位小郎君……”这人演技一般,说话不仅磕磕绊绊,还眼神飘忽,看着就有极高的说谎可能,“这位小郎君和我说了,我是猪,阿不,他是猪。”
“你这人,刚刚我们不是演练好了吗!”杨俊文戳了戳对方的腰间,冬天,这人的衣服穿得空荡荡的,越发显得单薄起来。
“嗯,算你过关。”苏景先看着穷书生,又看了依旧张牙舞爪的杨俊文,果断开口,“你钱记得付给人家。”
杨俊文知道自己被发现了,嘟囔着“早知道不挑这个,不伶俐”,还是把钱付了。
“走吧,我们去住客栈了,你要跟我们一起吗?”
出于礼貌,苏景先询问了一下这个小孩。
“我就不去了,小爷我还得再往下一段,去下一个地方的驿馆投宿呢。”说到驿馆两个字的时候,杨俊文加重了音调。
在北宋,能够入住官方驿馆,要么是别国使臣,要么是本国要员,没有到达一定级别的都没资格进去,杨俊文很是骄傲自己的家世背景能让他拥有这个资格。
“好,注意安全。”苏景先客套了一下,就此别过。
没想到,倒是和小胖子杨俊文顺利分别了,杨俊文带来的“人证”拦下了他们,准确来说,拦下来了看着比较游手好闲的苏明允。
“嗯?有什么事情吗?”苏明允也是第一次在外面这么有存在感,他看起来果然还是很可靠!
有人在心里偷偷自恋了一下。
“那个,请问,这位大官人,你需要……需要琉璃珠吗?”
这人看着是真的有些内向,说话也磕磕绊绊地,声音小到似乎担心吓到别人一样。
他一边问,一边从衣袖里掏出来了一颗比大拇指的指腹稍微大一些,看着就珠圆玉润、透明感十足的珠子,递到苏明允的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