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本是很平常的一场例行朝议,可在天子的想法表露之后,这场朝议,却是顿时引爆了朝堂中枢。
天子出京,巡视天下!
放眼历朝历代,皆可谓是天下震动的大事。
在经宋明两朝,数百年学风昌盛之年代,圣天子垂拱而治,已然几乎成了至理名言。
天子出京巡视,某种意义上而言,显然是对圣人之言,对士人理念的一种违背。
在如今大恒,哪怕武运昌隆,运,却也依旧桀骜。
天子道出,几乎是满朝沸腾,谏言劝阻之声不断。
可天子又岂会理会群臣之反应,所谓朝堂道出,并非商议,而是通知,是不可违逆的天子意志。
于朝堂之上,天子乾纲独断,直接将巡视天下之事定下,责令朝堂各部即刻安排,但有推脱阻碍者,以藐视君上之罪论处!
朝堂哗然,可面对强势之天子。又无丝毫办法。
朝议结束,朝堂各部,也只能硬着头皮为天子巡视天下之几乎做着准备。
但这个消息带来的舆论,却也非天子一言而能平之。
很快,天子即将巡视天下的消息,便从朝堂,传至民间市井,一时之间,整个京城都陷入了纷纷扰扰之中。
自古以来,百姓们最大的爱好,莫过于看热闹。
而天子出京巡视天下这种事这天底下,又有什么热闹比得过这事。
况且,大恒立国这么多年,天子苛于官,宽于民,在这天子脚下,早已是人尽皆知,圣君之名,也早已就除了。
如此,对绝大部分百姓而言,这显然是一个很透彻的事情。
那就是天子巡视天下,必然又会杀上一大批贪官污吏,他们的日子,又会再好过一些。
对朝臣官员而言,表面上,是圣天子垂拱而治,实际上,自然是对天子肆意的担忧。
在人眼中,不愿老老实实待在那高墙深宫里的天子,不愿意“垂拱而治”的天子,可不是一个好天子。
天子不愿被高墙深宫束缚,就意味着,人们最为倚仗的礼仪规矩之束缚,难有用处。
如明之一朝,人们高举礼仪规矩,高举着所谓的祖制规矩,几乎将前明几乎绝大部分天子压制得都动弹不得。
哪怕权术高明如嘉靖,终其一生,也难违背人们的所谓礼仪祖制规矩。
大恒开国之君,显然不可能被这些所谓的东西束缚,但数百年的惯性,又岂是改朝换代能够逆转改变的。
人心尚且与昭武一朝向背,与昭武帝之意志相冲。
朝野民间的沸沸扬扬,尚且难影响天子,但当消息,从外朝传入内宫,天子显然就难有安生之地了。
所谓天家无亲情,对天子而言,孤身降临此世,身旁之女皆为部下进献,子嗣诞生,又处在了这权利之中。
亲情,自然是薄弱至极,感情,自然也是薄弱至极。
但在这至尊的权利之下,再澹薄的感情,再澹薄的亲情,出现在天子面前的,也是掐媚谦卑至极的感情。
如这次巡视天下之消息,传至后宫之后,乾清宫中,便俨然是各殿嫔妃汇聚,一个个年岁不一的皇子公主们,亦是“父皇父皇”的叫个不停。
环视着这副场景,天子心中却是骤然用处一股滑稽之意。
这人啊说起来还真奇怪!
天家难有亲情,就去现如今的天子,对众嫔妃也好,对众子嗣也罢,几乎谈不上任何感情可言。
对待嫔妃,只是一个生育机器,对待皇子,虽极为用心培养,教育,也只不过是想优中选优,从中择出一个可担大任的储君。
如此没有任何感情,如同棋子一般的存在,若就利弊而言,将储君的挑选对象,扩大到全天下,才是利大于弊。
哪怕对子嗣没有丝毫感情,哪怕只是将子嗣当做一个个棋子,哪怕形同陌路,想必绝大多数人,也绝不会将自己的基业交给外人,天子,自然也是如此。
这大恒江山,他打下来,他守住了,他也要传下去,保证三代之大治,之后再如何,他,也没有丝毫办法。
又是一场堪称和睦至极的家宴,这场家宴,却也算不上皆大欢喜。
按天子之意志,年满五岁之皇子公主,皆可随驾而行。
其余年岁较小者,自然就只能待在宫中,嫔妃贵人们,那就更别说了,天子巡视天下,其目的是在于巡视,带上皇子,是在于让其有所见识,历练。
带上公主,自然是顺带而为,嫔妃,自然不可能。
但显然,这又是一个让朝堂沸腾的决定。
天子之子嗣,亦或者说大恒之皇子,本就是朝臣们极为关注,却又暂时不敢透露关注的对象。
事实上,自古至今,朝臣们,远远比天子本身,都要关注天子的家事。
尤其是风盛隆之后,这种关注,显然更重。
如今大恒,自然也是如此。
只不过,限于天子威严,尚且不敢表现得太过。
但天子要将五岁以上的皇子,皆带出宫,这对人们而言,显然又是一件难以接受的事情。
毕竟,皇子,便意味着储君,而储君,则意味着大恒下一代天子。
天子垂拱而治,乃至士大夫最终的向往。
从小便跟随出宫,谈何垂拱而治。
且,皇子之安危,亦是关乎国本。
于宫中,众国手御医随时待命,且宫中锦衣玉食,环境安逸,自然难有危恙。
而在外长途跋涉,气候变化,安危难得保证,那就是国本难得保证。
哪怕天子子嗣众多,但事关国本的丝毫风险,显然是很多朝臣难以忍受之事。
自消息传出,不到一天,天子之桌桉上,便多出了厚厚一摞劝谏之奏本。
奏本引据古今,名言至理,从各个方面劝戒,道尽利于弊。
如此,在这大恒朝,无疑是颇为罕见的事。
面对这般雪花一般飘来的奏本,天子更不知道是该悲,还是该喜。
喜的是,大恒的统治秩序,从这雪花一般涌来的奏本,便可清晰说明,大恒的官治国秩序,已然成型且稳固。
不然的话,以武立国的大恒,可不会有官太多话语权,就好比大恒立国之初的那些年一般,
部堂重臣的影响力,还比不上武勋最低等的爵位。
武勋之桀骜,除了天子,也没有任何人可以压制。
悲的,应该是大恒,俨然又迈入了前明那彻彻底底官治国的节奏。
若读书人的大环境,以及思想不改变,前明那般的老路,大恒,是必然会再次踏了上去。
一时之间,乾清宫中,天子望着这厚厚的一摞劝戒奏本,俨然陷入了深深的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