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记得,这个谥号,还是他力排众议拟定的。
毕竟,崇祯帝与他“狼狈为奸”,开启一场又一场清洗,屠戮无数,在天下士绅人眼中,可不是什么好皇帝
若他当初,被刺成功,崇祯一朝崩,其最终的谥号,恐就是“哀”,“桀”这类贬义十足的字眼。
“昭烈庄烈”
天子轻喃,目光幽幽。
史之庄烈帝今之昭烈帝
史之十七载,今之数载春秋,遗之幼帝不过一次春秋变化
过程不一样,但结局,似乎却是一样。
史书如何记载?
后世如何评谈?
天子抬手,掠过诸帝王之本纪,最终,停留在“昭烈本纪”之上。
这一刻,天子竟少有的犹豫起来,好一会,天子才将这“昭烈本纪”握在手中。
虽没有“太祖本纪”“成祖本纪”的那般厚厚一摞,但这“昭烈本纪”却也不算太薄,共有三卷。
天子缓缓翻开卷一,似从昭烈幼时开启记载,出声年月,幼年至藩王然后
藩王微服,化名刘信,京城游玩,遇锦衣小旗后再遇锦衣百户,互为挚友调锦衣百户李修入勇卫
天启驾崩信王登基,调勇卫于天启灵堂
往事记于纸面,映入眼帘,同时也勾起天子脑海之中尘封已久的记忆,目光浏览,脑海之中的记忆亦是随之浮现
天子神色俨然有些恍惚,那真的是一个志同道合的时代,崇祯帝近乎盲从的信任,尽管为后世之灵魂,但士为知己者死这种信念,真的是难以抑制的涌现。
他记得清楚,他当初的预想,是要辅佐君王,平定乱世,开创一代中兴盛世,留下身前身后名。
然后,他便卸下职权,专心追求他的武艺巅峰。
如此,一生亦是足矣。
可一场刺杀,俨然将他的这个预想,彻底粉碎。
后,他又想着,上佐幼帝,下定江山,曾天真的想着,待幼帝亲政,再一步一步的将权利还给幼帝。
可
造化何其弄人
南征北战而归,换来的,却非是朝野的欢迎,而是赤裸裸的杀机。
一朝山河变色,本该是血流千里,他都只赐死了首恶,完全没有牵连其他朝臣,可换来的,却是天倾之下毫不犹豫的叛离。
也正是因为如此,才让他对官士绅,彻底失去所有信赖,也失去了所有宽容。
思绪流转,天子目光再次定格在“昭烈本纪”书册上。
帝将崩,镇北侯凯旋而归,快马先行,入宫,帝册封有功之将帅,遗诏秦公辅政帝崩,幼帝继位,年号靖武
最后一卷缓缓合上,天子之目光,亦是在桌面挪转,最终定格在了明显还异于其他帝王本纪的“靖武本纪”之上,明虽亡,帝却未崩,这册本纪,显然还待编纂。
虽是如此,但靖武本纪的卷数厚度,比之昭烈本纪,却也明显厚上了许多。
显然,这些年的事,太多太多了。
从秦公辅政,幼帝登基,然后不堪重负的财政问题彻底显露。
而经崇祯一朝接连之变,大明统治根基已乱,而幼帝,以及他这个武人辅政,可以说,除了数十万大军的支持外,便再无其他。
可以说,根本没有改革财税的可能,故而,要改财税,必先强根基,锐刀锋。
故而,军改便出,而后天下大乱!
漠南蒙古,漠北林丹汗,山海关外曾经的大明唯一堪战之兵辽镇,及大明的心腹大患后金。
而这,还只是外部,内部朝堂人心不稳,武敌视,北方天灾绵延,民乱不休,江南更是彻底糜烂,堪称彻彻底底的亡国之局。
也正是因为如此之局,导致了他,除了军队以外,根本没有其他的力量可以拉拢,可以利用,只能用尽各种方法,进一步强化他能掌握的军队力量,来镇压糜烂的局势。
如此,军队力量增强,必然就意味着大明其他力量的削弱,一点一点,直到一场场大捷堆砌下的军权,让皇权的危机感抵达极致
毒酒赐武勋,太后举杯为号,死士合围从此山河变色。
重重思绪在脑海之中一闪而逝,天子缓缓翻阅着这一册册靖武本纪。
显而易见,大恒朝修大明史,若与大恒无关,与他昭武帝无关,尚能保持公允,但至靖武本纪,至于大恒,与他昭武帝相关联之年,史载,无疑就明显多了不少春秋笔法。
天子似乎都能想到,这些负责俢纂明史的官员大家,绞尽脑汁想着如何尽可能的将篡位之事美化,尽可能的让着明史不至于让他这个天子震怒,乃至讨得他的欢心。
寥寥几笔春秋笔法,便将这几册靖武本纪,完全变了性质,将明廷,明之皇权塑造成了邪恶
当最后一页靖武本纪阅毕,天子缓缓合上书本,双眼微闭,看似平静的面容,心中俨然汹涌澎湃。
往事历历在目,但,怎么也比不上史笔如刀,青史铭刻
日月山河永在,大明江山永在
这一道誓言,他终究还是负了
殿中寂静,一旁侍候的宫女宦官,连呼吸都下意识放缓了不少,生怕惊扰到了天子。
天子假寐许久,似乎才从重重思绪之中回过神来,眼眸睁开,眸中满是难言的复杂。
沉寂片刻,天子猛的坐起,执笔沾墨,于这一册俢纂明史的奏本上,落笔四字。
即实事求是!
万古不易的罪名,既然都已经背负,屠戮无数的血腥也已经侵入骨髓。
若还在这史书上再遮遮掩掩,玩着春秋笔法
当了婊子,还立牌坊这种事,何其滑稽!
笔锋置放,天子再次靠在椅背,有些无力的摆了摆手,二德子立马领着宦官,将这些明史书册重新放回木箱。
又将那一封天子已做批示的奏本放入怀中,朝天子一拜后,便领着众宦官快步朝殿外而去。
殿中,也唯有天子孤身坐在龙椅,徒留一声触景生情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