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黄昏,王庭才颤颤惊惊的将天子一行人从学舍送出,望着那夕阳之下渐行渐远的一行人,王庭神色俨然恍惚。
“不是寻常人,随行护卫,都是军中锐卒,武艺极高!”
老卒皱眉看着离去的天子一行人,言之确凿道:“那边山上还有一队骑兵,也明显是百战精锐……”
“感觉出来了。”
王庭点了点头:“所问之事,皆是旨在了解利弊而来,应该是朝中的大人物微服私访。”
老卒转身,喃喃自语着:“这样的大人物,多点好。”
王庭愕然,随即摇头一笑:“大人物虽好,但小鬼太多啊!”
老卒哼哼两声,一如既往的倔强。
……
“有什么想法?”
黄昏残阳之下,天子立于山坡,俯瞰着炊烟袅袅,百姓闲暇,悠悠一问。
黄锦沉默片刻,长吐一口气道:“最根本的问题,就是在于吏治。”
“为政者,莫善于清其吏也,吏不廉平,则治道衰,吏治不清,民何由安。”
“爱卿倒是一针见血!”
天子轻笑,不管什么政策,皆是需要一级又一级的官员去执行。
官员的好坏,将决定任何政策的好坏。
而这教育体系,纵使千改万改,但最终,绝对不可能最完美,为了制约人性,制衡权力,很多善政,都必须慎之又慎,甚至,需要刻意去削弱压制,避免一旦官员作恶带来的恐怖后果。
沉寂许久,天子才缓缓出声:“暂且先在北直隶择两府之地推开试行一二。”
黄锦拱手应声:“臣遵旨。”
“走吧。”
天子摆了摆手,意兴阑珊,掌天下权柄,口含天宪,天下之事一言决之,他能解决很多事情,解决不了事情,他亦是可以直接掀桌子,直接解决弄出问题的人。
可面对人性,他也没有任何办法,他权利再大,也不可能掌控所有人的思想。
天子翻身上马,轻勒缰绳,策马而行,再次穿过这村庄,最终回至车队,战马换做马车,在这黄昏夕阳之下,缓缓而行。
山村道路崎岖,马车摇摇晃晃,透过车窗,天子注视着道路旁一亩亩田地,望着那一个个劳作一天的百姓,目光幽幽。
所谓以史为鉴,可知兴衰。
自古至今,纵使至未来,哪怕时代完全变迁,从愚昧到兴盛,但这世间的本质,却从未变过。
即,统治者,要满足统治的需求,就必须给予协助统治者统治天下的少数人极大的权利与利益。
这是维持一国统治的必须。
而这,自然仅仅只是维持一国统治,要想国家强盛,百姓安居乐业,乃至最重要的,统治长久!
自古至今,历朝历代,乃至未来,都只有两个方法。
其一,则是压制少数人,统治者通过各种手段,将资源再分配至大多数人。
若统治者一直保持着强而有力的再分配,压制着既得利益者的扩张,那这个天下,必然是一片祥和,国力,也必然强盛。
而一旦这种再分配放缓,乃至停滞,那这个天下,这个国家,必然是一点点的步入死循环之中,进入一种近乎不可逆的王朝衰落!
其二,在这片土地的历史上,几乎还未出现过,纵使出现过,也是昙花一现。
而真正将这个方法发挥到极致的,则是后世西方各国。
统治既然是资源再分配的一个过程,那就将蛋糕做大!
如后世西方各国,从殖民全球,掠夺全球财富,到以经济技术掠夺全球财富,供给一国!
如此,以全球之财富,亦或者大半个世界的财富,供给一国!
纵使资源再分配完全停滞,纵使阶级完全固化,纵使吏治糜烂,但只要这种掠夺还在持续,那……哪怕利益阶级吃肉喝汤,只留下一点微不足道的残渣给百姓,也足以将资源再分配停滞而带来的矛盾完全掩盖!.
当然,还有一种相近之法,即开疆拓土,将内部矛盾,转化为外部矛盾,且用最为干脆利索的方式,掠夺外部财富,来平衡内部矛盾,同时,开疆拓土,亦是可以增加至关重要的生存空间与生存资源。
而生存空间与生存资源,换而言之,便是土地!
正如后世某个号称世界警察的国家,通过经济手段掠夺全球财富,供养它一国,这是其立于世界之巅的根基所在。
同样,不可否认的是,那个国家,自身的底子,很坚实,极为坚实!
当然,这不是说那个国家吏治有多清明,资源再分配有多么高明。
而是说,那个国家富饶的土地,天然就让那个国家的百姓,有着充足的生存空间与生存资源。
民以食为天,任何一个时代,科技再怎么发展,不可忽略的,就是这个食字。
而那个国家,土地肥沃,地势平坦,仅仅轮耕种田,便可轻易满足全国所有人的食之一字,且还有极大的富余。
堪称充沛的粮食,带来的便是畜牧业的飞速发展,畜牧业的红红火火,也就带来了更为高层次,且必然极为充足的肉类食品。
如此充足到富裕的食品供应,也就意味着,在那个国家,关乎人之生存根基的食品,是粮食也好,肉类也罢,必然会极为便宜。
而对一个国家而言,仅仅近半的土地产出的粮食,便可轻而易举满足全国所有人的需求,并且有着极大的富余。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充足的生存资源,将会将社会的矛盾无限掩盖。
意味着社会动乱的可能性,将无限降低。
意味着国家可以腾出海量的财富用作它处。
意味着可以用粮食这张牌,轻而易举的控制缺粮国家的命脉。
意味着,操纵金融,乃至超发货币,也极难影响到富裕到充足的种植畜牧业。
食之一字的极度稳固,将意味着无数次折腾的底气所在……
有着无数的好处,没有一丝一毫的弊处。
就好比现如今的大恒,若是仅仅全国一半的土地,便能满足全国所有百姓的需求,那……小冰河时期的天灾,将完全不足为惧。
那将意味着,大恒有充足的人力,物力,去实施各种宏图伟业。
只要给大恒时间,那以大恒的体量,毋庸置疑,这个世界,都会是大恒的!
但这显然不可能,华夏文明,虽是源远流长,传承不休。
这个文明,虽自古都是以农为主,乃至自古便是农业压倒一切。
但这片土地,在特殊的地形地势下,放眼世界其他农业之地,绝非上好的农业之地。
如今大恒天下,有近一半的土地,都是名副其实的贫瘠之地。
他想打下来的西域,草原,也都是贫瘠之地。
而贫瘠之地,就意味着无法供养太多百姓,没有足够的人口,也就意味着统治的不稳!
故而,北疆自古以来,战乱不休,究其根本,就是因为无法大规模种植,无法供养足够的人口,若是可以的话,草原恐怕早就成了汉地一省了。
而任何一个统治者统治这个国家,首先面临的问题,便是最为根本的粮食问题。
不解决这个问题,国家根本就谈不上发展!
他现在面对的,也是这个问题,甚至,这个问题,在小冰河时期的影响下,比历朝历代,都要严重!
自前明,到现如今昭武五年,这么多年的时间,他所实施的绝大部分政策,也都是为了面临这个问题。
但不可否认的是,他所有的政策,都是治标不治本!
甚至,限于这个时代的局限,治标都难!
大恒天下产出的粮食,连满足大恒百姓的所需,都难以做到,更别说,再打下一处处贫瘠之地,让大恒输血了。
现如今他能做的,就是开发江南,发展海贸,尽可能的先将这个问题压制。
唯一庆幸的便是,这个时代,虽是一个愚昧的时代,但对大恒而言,这也是一个最好的时代!
只要大恒有实力,便可肆无忌惮的掠夺世界财富,而不用担心任何外在环境的干扰。
同样,只要大恒有实力,便可肆无忌惮的开疆拓土,开拓汉民的生存空间,增长汉民的生存资源。
如东南亚那一大片肥沃土地,天子无疑是垂涎已久。
只不过,显而易见的是,大恒目前没有能力去开疆拓土。
就如同朝鲜一般,直至如今,朝鲜依旧不稳,究其原因,还是只因为辽省汉民太少,统治根基不强。
若辽省有个几百上千万汉民,朝鲜那必然轻而易举便纳入了统治。
东南亚亦是如此,西南边陲刚收复,西南不稳定,不繁荣,就极难对东南亚形成有效辐射,乃至有效统治。
强行的开疆拓土,只会带来无穷的隐患,乃至天大的损失。
故而,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大恒都只能以发展内部为主。
而这内部发展,根基还是在于农,在于民。
天子没有去询问这些百姓过得如何,他也曾在底层待了许久,自然无比清楚,水至清则无鱼。
总有猫腻存在,区别就是在于猫腻的多与少。
从这些百姓的气色与神态,便可看出,至少,在这一个县,猫腻,并不多,这就已经足够了。
若因为一点猫腻,便雷霆大怒,人头滚滚,那谁能保证,下一批官员,不会有更多的猫腻?
思绪流转之间,天子抿了抿嘴唇,双眸微闭,一股从未有过的疲惫却是涌上了心头。
脑海之中流转的国事政治,亦是缓缓消散,太过疲惫,似乎都不愿意再去考虑国事。
脑海之中思绪恍惚,最终,似是直指内心最深处一般,尘封,压制已久的回忆,亦是浮现而出。
他记得清楚,他接触武学后,便定下了那一个虚无缥缈的长生梦。
他第一次至京城,定下了他来此世的第二个目标,醒掌天下权,罪卧美人膝。
也可是说是追寻长生梦的路途上,肆意而为的一抹独特风景。
可多久了?
曾经坚持不懈的武学,已经近乎放弃。
这个本该为路途上独特风景的权利,却成了他人生中的全部。
他掌握权利,本该是为了肆意妄为的畅快,为了给他的武学之路添上几分资粮。
可在他的手中,掌握着至高无上的权利,却只有无穷无尽的恐怖压力,每时每刻,都将他束缚其中,为了权利而权利!
可……事已至此,再无丝毫回头路,
若再给他一次机会,想必,从一开始,他就绝对不会接触权利这个东西。
他要完完全全为自己而活。
逍遥自在,放浪形骸,当肆意一生,无所束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