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我同意解除婚约

小的时候,我跟在希恩的身后,走在卡里金家的花园里。他从小就是较真的性格,一板一眼,说什么做什么。

瓦罗娜夫人吩咐希恩带我参观花园,他就真的要带我走遍整座卡里金庄园。

午后的阳光令人暖洋洋的。丛丛玫瑰与银莲花在绽放,树影在池塘上浮动。白鸽在树丛的阴影里啄食草地里的莓果与草籽。

我渐渐失去力气,蹲下来,毫无仪态地喘息。他绷着脸看我,然后弯腰对我伸出了手。

我愣愣地交出手去。只看见他的眼瞳倒影里,我头发散乱,脸庞潮红还满头大汗,像个在田野里光脚跑的疯丫头。

“我没力气了。”我讷讷地说。

他依旧绷着脸点点头,牵着我朝前走。

走了一会,我突然鬼使神差地问他:“希恩,我们真的会结婚吗?”

“会的,母亲说过。”他没有回头,但无比笃定地说,“我们长大后就会结婚。”

他没有回头,所以看不到我脸上的表情,从起初的呆愣,渐渐染上笑意,笑容越来越扩大。

然后我低下头,重重地嗯了一声。

等我们长大后就去结婚。

可是等我们真正长大后,和你结婚的人却不是我了。

卡里金花园池塘水面的倒影见证了我跟他的身影,从幼童到少年、少女,然后是青年时代。只是从此以后,出现在水面上的倒影里,站在他身侧的不再是我了。

“这里放的都是些信笺。”我垂下眼,将盒放在他的手上,“还有些不方便携带的东西,我已经整理好让人送去卡里金宅。”

他冷蓝色的眼眸注视我,正欲开口,却被我打断。

我看着他笑了一下,像是怕惊动谁似的轻声说,“希恩,你以后就不属于我了。我得把你完整地还回去,还给你心爱的人。”

我从盒子里拿出最上面那一张信纸,将它放在盒盖上。信纸经过无数次的揉搓和丢弃,又被逐渐接受事实的我哭泣着捡回来,按在心口前跪地呜咽。

“我同意解除婚约。”我说,“希恩。”

我强迫自己的唇角微微扬起,维持着无懈可击的礼仪假面。

我抬起眸,迎上他的眼,“条件是你要陪我跳三支舞,在今晚的舞会上。包括开场舞。”

他可能对剑以外的事物都一窍不通,但绝对不会不知道未婚男女连跳三支舞是什么含义。

通常在舞会上,未婚的夫妻会跳第一支舞,然后更换舞伴。连跳三支舞的行为被贵族认为是不合礼数,过于轻狂的行为。

但是这个国家还流传着这样的传说,开国皇帝和他一见钟情的少女在舞会上连跳过三支舞。后来那名少女成为了他独一无二的皇后。

如果在一场舞会上,与同一个舞伴连跳过三次以上的舞曲,代表的涵义是“我愿追求你、与你结下婚姻。”

因为将来会结为夫妻,所以双方才会远远比真正的夫妻更要看重自己的行为是否遵从礼仪,会不会为对方的家族抹黑。

妻子的一言一行代表着未来丈夫的家族,丈夫的行动也要顾及未来妻子的家族。

从小到大,我的身后,背负的沉重枷锁都不止是伊尔兰,还有卡里金这个姓氏。

倘若我有失误,人们看到的不是一个年纪幼小的女孩犯错,而是卡里金家未来的主母犯错了。

我的一个不慎就会变成抹黑,每一步都走得战战兢兢的。

哪怕是这么多年过来,我跟希恩这样从未出现过争吵与裂痕的模范未婚夫妻,也从没有在一场舞会上连跳过三支舞。

爱应该是含蓄的、内敛的,应当藏于心底,收纳在臂环上的爱人画像里,隐身于纸上字里行间,绝不会从唇舌里吐出,在众目睽睽下广而告之。

希恩会惊愕吗?向来都是微垂着眼,跟在他身后的我,居然有朝一日会笔直地逼视他的眼,胁迫他答应条件。

我以一种近乎病态的恶意快感注视他,希冀从他坚不可摧的外表下看出一丝裂缝。

他会拒绝吗?会动怒吗?会皱起眉呵斥我不可理喻吗?

毕竟在我身临其境的那场梦里,他在“断罪”之夜里注视我的目光,就像是在注视一个无药可救的精神病人。皱着眉,用最大的涵养,容忍我踩着他底线的放肆,直到最后的爆发。

我不知道按照“书”的剧情,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在他的眼里沦为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女人。还是说从一开始他就从未将我放在眼里?

可惜,这一次注定我要失望了。

希恩没有说话,也没有皱眉。他那冷蓝色的深邃眼眸仿若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能把人的灵魂都吸进去。

那里是万丈深渊,一旦靠近,就会失足跌得粉身碎骨。

然后,他朝我伸出手来。

我条件反射想挥开他,却被猛地攥住小臂。感受到我强烈的拒绝态度,希恩这才皱起眉,冷声说冒犯了。

随即径直俯下身,一只手制住我的挣扎,另一只手拨开我欲盖弥彰掩在鬓边的发丝,视线渐渐凝固。

我额角的疤痕在他的目光注视下显露无疑。发红的伤口在白皙的皮肤衬托下,格外的刺眼。

希恩周身的温度急速下降,我能感觉到,他此刻是真的有点动怒了。

“怎么回事?”希恩吐出几个字,字字都带着寒风。

我抿唇一言不发,偏头躲过他的视线,怔怔地盯着角落,喉头却已经开始发涩。

“是在台阶上磕出来的伤口。”我的目光就是不肯对上他的,语气也没一贯的柔和,“很轻的伤势,很快就会痊愈的。”

希恩,就像你离开我后,即便我浑身遍体鳞伤,也会为了活下去,逼迫自己尽快痊愈。

“你不会从台阶摔下来。”希恩斩钉截铁,“你从不会鲁莽。”

我一直低着头,只留给他一个发心。他看不见我的神情、眼神,只看得到我的肩膀在细细颤抖,仿佛受到极大的刺激。

就在他想试探着轻轻触碰我的肩——

我猛地抬起头,视线咄咄逼人,眼里却满含泪水,将碧绿的眼瞳洗得更加璀璨清亮。

我从来没有用过这样的眼神看他——几乎就在瞬间,我从他的眼中读出他的这一丝错愕,他在想,他从未见过我这样的眼神。

希恩,在你眼里的我是什么?一个幽微的影子,一个永远跟在你身后的纸人,脆弱得仿佛一捏就碎?

脸色苍白,笑容恬淡,与人多交谈几句就会羞怯地低下头,展开折扇将自己藏起来,只露出一截发丝掩盖下的脖颈?

只要你回头就能看见一双发着微亮注视你的眼?只要你回头,就会随时对你扬起欣喜的笑容?

“即便我说,这是我的表妹将我推下楼梯导致的伤口又如何呢?”

眼泪终于涌出,一颗一颗顺着脸庞掉落,砸在衣襟上。

“即便我告诉你,因为我就要被你退婚了,所以哪怕她把我推下去,也没有人会责备她呢?”

我一边流泪,一边说着话,一点一点使劲去掰开他握住我的手指。

诚然我的力气远比不上他,无异于蚍蜉撼树。

可他好像被我的睁大眼眸流泪的模样刺到了一般,居然任由我甩开他的手指,收回自己的小臂,护在胸前。

我握住腕上被他攥过的位置,带着泪痕,警惕地看着他,讽刺地一笑。

“卡里金大人,难道你要越过自己的恋人,来帮我这个前未婚妻主持公道吗?”

我朝后退去,一步、两步,直到后背抵上某一把椅子的靠背。直到我们之间拉开足够安全的距离。

我深吸一口气,挤出最拿手的得体微笑,牵起裙摆弯腰、欠身,行礼。

“那我就等着我的三支舞了。”我说。

小花厅里的侍女们还如一开始般沉默无声地伫立在角落,仿佛完全融合进房间,成为一只花瓶、一个梁柱。

但我知道她们已经无声地用眼和耳记下方才发生的一切,然后这些信息都会汇流向皇后陛下。

我之所以不亲自处理雷吉娜,还禁止女仆们告诉父亲真相的原因就在此。

她最好亲自吃点教训,长点记性。

“为了焦心等待你的恋人,请您赶紧回到宴会场吧。不用担心,我会等上片刻再走,时间稍微错开,就不会对您的名誉和清白造成影响。”

我的双手交叠在身前,带着浅浅的笑,恢复到那副完美的仪态,浑身却散发着浓浓的拒人于千里之外气息。

“对了。”

我的眼风扫过被放在桌上的那只八角形梳妆盒。

“东西别忘记,请您一并带走。”

半晌后,他沉默地托起那只盒子,对我欠身一行礼,随即走向了门外。

出门前,他忽地转身侧首回望我,眼眸深深。看起来像是有千言万语,但最后他只说了一句:

“三支舞,我会如约。”

直到他的身影和脚步声彻底消失,我才维持不住假笑,怔怔地盯着门外。

结束了。

没有歇斯底里,没有纠缠不休,没有哭着跪地哀求。

就这么平静地结束了,葬送掉我十几年的努力,告别我人生最好的一段时光。

我终于支撑不住,靠在墙上莫名笑起来。笑着笑着,泪如雨下。

……

借用皇后侍女们拿来的化妆品重新整理好仪容后,我才在一位侍女的带领下离开。

其实我自己都能走回去,但是皇宫里藏着太多的秘辛,通常有侍女的陪伴更多是为了提醒外来的客人,能看什么、不能看什么、看见什么要当没有看见。

侍女就是一部活的外客求生指南。

但是走着走着,我渐渐感到一丝古怪。

我对王宫的路不说像对卡里金家那样烂熟于心,大致的方位还是有印象的,甚至一些王宫里侍从专用的道路我都还有记忆。

这个侍女面生不说,带的路也很奇怪,越走越像是……不是往宴会厅走,而是在往王宫深处走?!

寂寥昏暗的走廊里只有我俩的脚步声回荡,撞上墙壁又反射过来。一股寒气窜上我的脊背,不能再走下去了。

如果我的记忆没有出错,再往前走…我的脸色煞白,前面可是通往皇帝的寝宫!

我已经很久没见过皇帝了。他似乎从我小时候起就在生病,逐渐深居简出,每个月会有集中几次朝会处理政务。

听说他年轻时骁勇善战、勇武过人,后来受了一次严重的伤,险些丧命,抢救回来后落下病根需要休养。

为数不多的几次面见皇帝,我都被那股沉重的威严压得不敢抬头。

“走错方向了。”我停下脚步不肯再往前,心已经提起,“这里不是回宴会厅的路。”

侍女站住脚步,缓缓回首,直勾勾盯着我。壁灯闪烁,光芒挣扎闪烁,她的双目宛如有鬼火亮起。

“请小姐跟着我来。”侍女说。

已经可以看见在廊道的前方有一扇半敞开的门。那敞开门的屋内死气沉沉,帷幔低垂,弥漫着一股令人窒息的浓郁的昂贵香料气味。

像是帝王专用的龙涎香。

在那幽暗的深处,像是有一条沉睡的朽龙在栖息。只要醒来,必然带来毁天灭地的灾难。

我心惊胆战,提高声音说:“我不会再跟着你了!我要回去!”

侍女面色森白,宛如鬼一般,手指紧紧抓住我的手腕,僵硬地重复道:“请小姐跟我来。”

推搡挣扎间,我不知从何爆发出力气,一口咬在她手上,趁着侍女吃痛松懈推开她,朝另一边的走廊跑去。

空荡无一人的回廊里,只有我的脚步声在回响,踩在我慌乱的心跳上。

白色的月光透过宽大的落地窗照在地上。

不知是哪里的窗没有锁上,风灌进来,扬起走廊两边的窗纱,飞扬飘荡,宛如幽魂索命。

我奔跑间朝身后回望,那个侍女没有急着追上来。她捂住被我咬的部位,跪坐在原地,冷冷地注视着我。

而在她身后的那扇门,一直缄默无声地敞开着门。

看不见的危险在门后的房间深处等待着、涌动着。

作者有话要说:呜哇谢谢小天使的留言还有清风的关心【双手合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