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虞谣是真没拿这点小毛病当回事。但在接下来的两年里,她每年都晕倒了两三回。
她慢慢觉得,自己的身体大约是真的出了些状况。
只是太医们依旧诊不出什么,只能根据大致的病症谨慎地给虞谣开些药来服用。对此,虞谣不怪她们,这个年代的医学到底是有限的,没有各种科学仪器作为辅助,许多病症自然难以诊断。
她对此也并没有太多的恐惧,生老病死的自然规律谁都逃不过。若真让她说点什么,她倒觉得自己挺幸运的。至少这病症发展得不快,她应该还能活些年。
因此,相较于怨天尤人,她更愿意积极快乐地活着。
她于是照常料理政务,照常吃吃喝喝。到了时机成熟的时候,还为席玥和虞明办了场热热闹闹地婚礼,后来又给素冠也定了门好亲事。
闲来无事之时,她依旧爱看席初舞剑,亦或两个人歪在一起读书说话,日子过得温馨惬意。
在虞宁七岁、虞宜三岁的时候,大家一起下了趟江南,让孩子们看了看水乡什么样。在船上的时候,她指着岸上人烟息壤的小镇跟虞宁说:“你看,这以后都是你的天下哦。这里不同于京城,容易闹水患,日后夏季雨水多的时候,你要多问一问这边的情况,闹了水患要赶紧治理,别让百姓无家可归。”
虞宁似懂非懂地点头,虞谣一哂。忽而感觉不远处目光灼热,她侧首看去,看见席初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
但见她看过来,他立刻别开了目光,她便也没有多问。
从江南回来,略作休整,又去了西边。不同于江南水乡的婉转柔情,西边大漠戈壁带来的豪迈万丈。
傍晚不太热的时候,几人一道登上一处小山坡,指着不远处的一处小村庄说:“你看,这里也有百姓居住,他们日后也是你的子民。这里天干物燥,庄稼不好种,闹旱灾时你要多加上心,该减税便减税、该拨赈灾粮款就拨,不能让人白白送命。”
虞宁依旧是乖乖点头答应。
“……陛下。”
虞谣循声回过头,看到席初平静地站在后面,唯眼底可寻情绪翻涌。
她看出他是有话要说,又不想当着孩子的面说。便将孩子交给宫人照顾,自己与他一道沿着山路走向远处。
走了好远,他叹了声:“是我多心么?你这样教导阿宁,我总觉得像在留遗言。”
“是你多心。”虞谣轻松地笑着,耸了下肩头。
他深深地看过来,她沉了沉,又说:“也不算是。”
她止步,他自也跟着停下,两人一并坐在赤红色的土山上,她看着远处初显的残月,轻声笑叹:“我觉得……我一两年内死不了。但你看,我毕竟也知道自己病了,有些安排提前做好,也是应该的。”
席初没有说话。
她抱过他的胳膊,向他肩头倚去:“有备无患而已。若我有朝一日突然走了,我希望孩子们都能好好的,暂时为我哭一哭,然后照常过自己的日子。”
起风了,他解下大氅披到她身上。
她抬眸凝视着他,他俊朗的面容下透着几许无可遮掩的情绪。修长的手指为她将大氅的系带系好,他轻轻启唇:“本朝建立之初,是有殉葬的规矩的。”
虞谣一怔。
他笑了下:“你若真走在我前头,就留一道旨给我……”
“阿初哥哥。”她打断他的话,摇了摇头,“我知道,你那时会很痛苦……我曾经逼你不许自尽,这回我不会拦你。但你听我说,世上美好的东西还是有很多的,很多东西值得你去享受,我希望你能开开心心地体会它们。”
她已认真地想过这个问题了。她想若真到了那一日,若他真痛苦得生不如死,那放弃生命是他的自由。可作为与他相爱的那一个,她也真挚地希望他多活些时日,看着孩子们长大成人、成婚生子,替她享受未来的天伦之乐。
席初沉默不言,她侧颊在他肩头上蹭着,伸手执起他的手:“你答应我……若那一天真的来了,你至少会努力多活一活,好不好?”
说着噙笑一吁气:“也答应我,努力每天都活得高兴。你过得怎么样,我在九泉之下是会看到的,你不能让我难过。”
席初的目光垂在地上,沉默了许久,终于勉强张了张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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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趟从西边回去,女皇就下旨册封虞宁为皇太女,让她住进了东宫。
实际上她这些准备做得是早了些,在这之后,她又很活了些年。
昏倒的频率从一年三四回慢慢推进到一个月一回,直至虞宁十五岁时才真正迅速恶化,两三日便要发病一次,时常会晕上大半日的光景,头疼得也愈发厉害。
至此,终于连太医都说:“陛下的时日应该不长了。”
她便暂且将朝政交给了虞宁料理,让她练一练手,自己也好多歇一歇。
在这最后的时日里,她只想与席初待着。
在某个大雪纷飞的日子,他们一起站在廊下看雪,看白绒绒的雪花慢慢覆盖红墙绿瓦,看地上逐渐结出厚厚的毯子。她忽而一阵目眩,直直地向后栽去。
“阿谣!”席初及时地伸手将她搂住,扶她坐下。原以为她只是和平日一样的发病,她却笑意迷离地抓住他的衣袖:“阿初哥哥,我头疼。”
他心里突然空了,直觉告诉他,这次大概真的不好了。
“回屋歇一歇。”他把她抱起来,抱回寝殿放在床上。他不愿去想那些糟糕的事情,却还是在直觉的驱使下吩咐宫人,“去叫阿宁和阿宜来。”
虞谣没有拦他,只觉身上的力气被迅速抽散,她挣了一挣,伏到他膝上。
“阿初哥哥。”
“嗯?”
“现在天寒地冻,外面连根野草都没有。”她扯出一个悠闲的哈欠,“等到开春,你再给我编个小兔子吧。”
席初的面色沉下去:“阿谣!”
她悻悻地笑了下。
她近来时常旁敲侧击地劝他在她走后好好活,现下提起小兔子,也是这个目的。
当下正值严冬,离开春还要两个月。她想他若能熬过这两个月,心情总会好转一些吧。
翻了个身,虞谣仰面望着他:“反正你得编小兔子烧给我。还有哦,我的陵寝……”她说着又扯了个哈欠。
席初微怔:“陵寝怎么了?”
她咂咂嘴:“我认真想了想,陵寝弄成衣冠冢吧,我的尸身你一把火烧了。”
席初颜色一厉:“胡说什么!”
“你听我说。”她抬手,很没正经地拍拍他的脸,“烧完之后,我会有些骨灰剩下。据说一个人能烧出两三兜子骨灰呢。”
“你派人出去,把这些骨灰撒向大江南北、山川河流。这样若你出去游玩,江里是我、海岸是我,青青麦田是我、金黄稻谷也是我;夏夜晚风里有我、白雪皑皑中也有我。”
“等你哪天没了,你也可以这么干。”
“这样衣冠冢里我们一起长眠,天地之间我们也可以常伴。”
这一套想法,对席初来说显然过于新奇。
他一时怔住,沉然不言。虞谣笑眼只望着他,发白的薄唇抿了抿:“阿初哥哥,这辈子能有你,我很开心。”
他说:“我也是。”
她又道:“若是可以,我愿意生生世世都活在这里,一次又一次地见你。”言及此处她顿了顿,忽而意识到什么,又摇起头,“不了……不好,那三年……那三年你太苦了,可你这么好,你该有更好的人生。”
“怎么又说这个?”他苦笑,俯首吻上她的额头,“我也愿意生生世世都陪着你。”
“是我对不住你。”她小声说着。
伴着他的吻,她坠入了更深一层的恍惚与疲惫。
这种感觉陌生又熟悉,很多年前——当她还在二十一世纪的时候,出了车祸,翻涌而上的就是这种恍惚与疲惫。
后来她就是这样被拉进了地府,再然后就被送到了这里。
由此看来,她是真的要走了。
虞谣想再看一看他,但眼睛睁不动,最终只得放弃地闭上。
她口中嗫嚅说:“阿初哥哥,我困了。”
“……睡吧。”他声音里有无法掩饰的哽咽。
她只觉他的吻又落下来,这次吻在了她的唇上。她强撑着回应了一下,一股难过却在心里漫开。
她是不怕死的。出车祸后还能回来过这样一世,原是她赚了。
可她不想离开他,两世的回忆纠缠交织,她的眼里、心里、骨子里早已都是他。
她还想看他舞剑,还想和他一起读书聊天……眼下就这么走了,她不甘心。
于是她在浑浑噩噩中摸出一枚已久不触碰的硬币,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朝地上抛去。
“我还能见到阿初哥哥么?”她心里想着那个疑问。
“叮——咚,咚,咚,咚”。
是否币蹦蹦跳跳地落地,转瞬间没了声响,便是落稳了,呈现了答案。
只是无力睁眼的她,已看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