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珂这般站在道德高地上“演讲”,虞谣愤恼之余还真被弄得心虚了一阵。因为她心里清楚,现下自己面对的事情和大多数宫斗文里都是不一样的。
在现代的时候,宫斗文宫斗剧她都看过不少,却没见过哪个女主和席初一样先杀了皇帝的心头朱砂又杀了皇帝的孩子。
这放在古代简直是无可赦的死罪。她现下这般“厚着脸皮”重新待席初好,心下日日都在庆幸后宫朝堂没什么人找她的茬。
如今有人这般跑来占据道德高地,而且这人还是受害者的亲弟弟,她一瞬间就觉得自己很是理亏。
但或许是因心中存着一口气,短暂的心虚之后,虞谣心念陡转,一声冷笑——跟封建帝王讲道德?
哄堂大笑了家人们!
虞谣迅速调整好情绪,淡看着凉亭外的卫珂,下颌微微抬起:“你是生席贵君的气,还是对朕不满?”
卫珂分明一愣。
虞谣纹丝不动地定立在那儿:“你心里再气,朕也还没废了他。你们同在贵君之位,白氏之事的来龙去脉朕都还不清楚,你就先动了手,可是对朕留着他的位子心有不满么?”
“陛下……”卫珂大感意外,僵了片刻,骇然下拜,“臣侍绝无此意!”
“若无此意。”虞谣语中一顿,口吻转而更厉,“那朕看你便是宫规没学好。这个样子还执掌什么宫权,元君在天之灵见了都不得安稳。”
卫珂浑身一栗:“陛……”
“正好白小侍伤了,你就在含思宫好生照顾他吧。”虞谣说罢不再看他,视线一转,环顾众人,“适才朕来的时候,是谁在席贵君面前斥他歹毒?滚出来回话!”
这回在场众人都打了个寒噤,紧接着,侧旁不远处的郑御子惶然跪倒:“陛下恕罪……”
虞谣漂亮的凤眸凌凌扫去,朱唇勾起一弧笑,话说得一点也不客气:“和贵君行事再不妥,也好歹多个封号,勉强还算官大半阶。你呢?他身为贵君被押跪在地上,轮得到你一个御子在面前斥责?!素冠,传旨下去,降郑御子为中侍,学不会规矩不必再来见朕了!”
郑氏霎时间面色惨白,膝行上前:“陛下!”
素冠却不待他说话,当即一揖:“诺。”
虞谣不欲多作纠缠,提步便走,手背到身后一拽席初,转瞬间人就已风风火火地出了凉亭。
席初怔忪一瞬,连忙跟上。大气都不敢出的众人好生过了两息才如梦初醒地回过神,稀稀拉拉地施礼恭送。
虞谣不做理会,冷着脸径自下山。天色已很黑了,纵有宫灯照明,走山间石阶也需多加小心。是以虞谣一时只得专心致志地走路,反倒显得脸色更冷。
席初屏息打量她的脸色几次,终不敢贸然开口。结果这安静便这样延伸了下去,直至回到凤鸣殿,虞谣才发觉自己方才似乎情绪投入得过了头。
她于是自顾自轻咳了一声,缓了缓劲儿,便径直入了寝殿。席初跟在她身后,见她进寝殿后走向了一旁的矮柜,就兀自止步,立在了殿中。
虞谣边拉开抽屉找东西边没话找话,语气一时仍没缓过来,生硬发问:“他打你的时候,让人按着你了?”
席初不解其意,如实答道:“没有。”
“那你也不还手,傻啊?”她终于摸到了想找的那只瓷盒,回过身,一眼看到席初立在两丈外,神色复杂。
她瞪一瞪他,举步走过去,他轻道:“陛下不是不让臣侍与他动手?”
“我什么时候……”问到一半她想起来了,顿时无奈喟叹,“这一样吗?上次是席玥先动手打的人,你本就理亏,再打他更留把柄。这回他先动的手,你们又身份相当,你还一巴掌先把吃的亏挣回来多好?”
她说着拧开瓷盒,手指蘸了些药膏,小心地涂到他侧颊上。
在她的指尖触及他脸上肿胀的瞬间,他下意识地一避,打量她的视线却未动分毫。
他不确信地询问:“和贵君近来惹陛下不快了?”
虞谣一愣,转而发觉在旁人看来,她好像都没什么道理突然对卫珂生厌。
她不禁心虚,垂眸避开他的目光,清了清嗓子:“我就是觉得他有时实在过分。场面话说得漂亮,背地里却找你的麻烦,当我半分都不知道么?”
说罢她便继续为他上药,清凉的药膏在脸颊一侧均匀地涂好一层。待她将药盒重新盖好,席初颔了颔首:“谢陛下。”
“……客气什么。”
他又说:“白小侍的事,陛下怎的不问问是不是臣侍?”
“我觉得……”
“皇姐!!!”殿门砰地一声被推开,虞谣侧首望去,虞明跌跌撞撞地绕过殿门处立着的屏风,身后两个未能拦住他的宫侍面色惨白,扑通跪地。
“?”虞谣愣了下,“有事?”
虞明则一眼看到了席初侧颊上的伤,顿时心弦紧绷,疾步上前:“皇姐,我与贵君说过皇姐待白小侍没什么……贵君不会的。皇姐息怒。”
席初神色微沉,出言解释:“明公子,陛下没……”
“你们先坐。”虞谣神情自若,手中的瓷盒随意地往席初手中一塞,“我去洗手,这你一会儿拿回去用。”
“好。”席初点头。
这般一来一往令虞明心弦一松,见虞谣前去洗手的背影也算轻快,望向席初,压着音问:“你脸上?”
席初摇了下头:“不是陛下。”
虞明舒气,便与席初各自前去落座。茶榻右侧的位置自要留给虞谣,席初坐在了左侧,虞明让宫人添了张绣墩来。
虞谣洗净手上沾染的药膏也坐下来,看着席初,续上了适才的话题:“我觉得不是你,所以不想问。但你若有什么话想说,就直说吧。”
席初略作沉吟:“白小侍年纪尚小又不曾侍寝,臣侍便是嫉妒成性也不会对他动手。”
“我知道。”虞谣缓声。
可他又说:“但他跌下山去与臣侍有无干系……臣侍也说不清楚。”
虞谣一愣:“怎么讲?”
“当时天色已太黑了。”席初喟叹摇头,“白小侍性子又淘,不肯好好在凉亭中坐着,见孔明灯放了上去,在山顶上到处跑,想找视角最好的地方看,宫人们提着灯都追不上他。”
“臣侍与他一起去放灯,总不能让他一个人疯,只好一并跟着。有时见他到了陡峭之处,臣侍也怕他摔了,伸手拉过他几次。”
“在他摔下去之前……”席初言及此处稍稍一顿,复又续言,“也是臣侍正赶过去想拉他的时候,可那处地方不仅漆黑,且草木丛生,臣侍隐约感觉触到了什么人,接着就听到白小侍惨叫,是否在黑暗中无意推到了他,臣侍没看清楚。”
“那肯定不是啊!”虞明拍案而起,宫斗剧本张口就来,“准是有人提前布好了局,先藏在了那里,瞧准时机推他下去再行栽赃!贵君别自己胡乱认下!”
虞谣听得心里舒畅——巧了不是,她也是这么想的!
只是这话若从她口中说出来显得过于不公,虞明快人快语倒正合适。
虞谣面上只沉了沉:“那有没有可能是你感觉错了,你根本没碰到人?”
席初认真回思一番,点头:“也有可能。臣侍只觉得自己触到一抹光滑,好似布料。但只一晃而过,速度太快,也或许是别的东西。”
虞谣闻声凝神,思量半晌,悠悠道:“那事情无外乎三个可能,一是你根本没碰到人,白小侍是自己失足跌下去的,这事就与你没关系;二便如阿明所言,是有人设计,你无意中碰到的恰是藏于暗中的人,那能查个明白你便也能洗脱嫌隙;三则糟糕一些……是你无意中真推到了他,但你既不是故意的,我也能替你遮掩几分。”
席初侧首望着她安静地听,她一字一顿地说着,言至末处,见他眼中依稀有了几丝光彩。
她恍然想起梦里一些久远的画面。那是在他们还情投意合的时候,他的眼睛总是明亮的。后来历经折磨,她终是让他眼中的光泽黯淡下去。
他打量着她,笑意迷离:“臣侍空口一说,陛下肯信?”
“为什么不信?”虞谣理直气壮地反问,实则很有些虚。她挺了挺身子,撑住那份风轻云淡的气势,“我从一开始就没觉得是你下的手。”
说着她美眸清凌凌地从他面上睃过,朱唇抿了一抿,又道:“倒是你,怀疑是自己失手,也敢这么开诚布公地告诉我?就不怕我为着旧事怀疑你是故意的,让你回启延宫禁足去?”
“怕。”席初笑了声,眼帘低下去,“但臣侍不想骗陛下。”
虞谣心中一悸。
她想起不久之前的一场狰狞的梦里,他刚经了重刑,却还在求她信他,求她去查卫家。
那时他就在说他不会骗她,可她不信。
她将他的苦心哀求视作诡辩,恨他冥顽不灵,命人将他押出去又杖了二十。
在梦里见到那些画面的时候,她甚至担心他会不会被打死。
他现在却依旧不肯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