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啸是拉美斯部落的第一勇士。

在他打败上一任的第一勇士“壮”的时候,他才十八岁。

他身体强壮、健康,是部落里速度最快和力气最大的人,他可以用自己制作的金石长矛在半顿饭的时间里杀死一头野猪,哪怕是面对狼群他也无所畏惧,可以安然而退。

在没有见到外来者之前,啸每天的日常就是带领狩猎队去狩猎、为部落囤积足够的食物,然后娶部落里最漂亮的姑娘。

或许未来有一天他会被新的勇者打败,或许有一天他会死于和野兽的战斗,又或者他足够幸运可以活得很久,见到自己的孩子出生、长大、再成为新的勇士。

他很满意自己的生活和未来,也会接受未来的任何一种死亡结局。

但他那简单的头脑永远都没有想到,最后的结局竟然会是一场覆灭。

他的亲朋被那些外来者尽数杀死、他的部落也被那些外来者占为己有,他喜欢的姑娘倒在他的面前,他尊敬的族长血液流满了黄金花田。

在灾难发生的那一瞬间,啸是完全没有反应过来的。

他不知道天上突然出现的那十多架直升机是什么,不知道他认为强大的部落怎么会在一夕之间覆灭。甚至当他被“狼”按在灌木之中看到从直升机里走出来的桑切克的时候,他都在迷惑——

那个人在几年前来到这里的时候,明明没有带来灾难,还和另外一个外来者一样给了他们部落不少好东西。

已经互相交换了物品、一起享用了美食、甚至族长还带着他们去看了黄金花田、摘下了黄金花给他们祝福。

为什么最后,却是这个人毁灭了他的家园?

也是在看到桑切克的那一刻起,啸学会了仇恨、克制自己忍耐,并且第一次明白了同为“人类”的、比野兽更狡猾的“阴险”。

啸非常想冲上去杀了那个年轻了许多的桑切克。

但狼阻止了他。

狼救了他的命,是恩人。狼让他忍耐、然后才能复仇。

他听懂了。

也想努力做到。

但他做不到。

当远离自己的部落的时候,他可以因为没有见到仇人而暂时忍耐。

但他们既然又回到了这里、回到了他的故乡,他怎么可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仇人占据着原本属于他们部落的一切?!

黄金花田是日神、月神与自然的恩赐。

不是那个肮脏的贪婪者的筹码。

啸一开始并不能理解桑切克毁灭和占据他们部落的原因,哪怕他努力的记住狼的每一个手势、认真听狼和他的朋友们的每一句话。

可语言这座大山阻隔了他。

但这座大山很快就被那个断了腿的弟弟搬掉了。

那个断了腿的弟弟是啸见过的最聪明的人,啸想,他大概是被日神祝福过的人。

所以,他才能叫“明日”。

他只用了一天就明白了他所有手势和叫声的意思,然后又用了三天他教会了他最简单的、外来者的语言。

当言语可以交流的时候,一直让他困惑与不解的就开始清晰。

他知道了对于外来者们无比重要和追捧的“黄金液”的存在,知道了“黄金液”给那些森林之外的人带来的祝福与……诅咒,也知道了“黄金液”就是外来者用黄金花制作出来的药剂。

当司明日用电脑给他播放那些因为黄金液而短时间内就变得健康、有力、甚至年轻的画面的时候,啸瞪大了双眼。

他并没有半分的羡慕,那时他眼中的是难以接受的惶恐。

而当电脑上的画面从无比的喜悦陡然变成了噩梦一样的杀戮疯狂之时,啸脸上的惶恐之色反而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却是早知如此的叹息。

他这与常人不同的两次反应让司明日敏锐地察觉到什么。

然后司明日询问他:“你为什么一开始不觉得高兴?而最后又不惊恐呢?”

啸的回答出乎司明日的预料——

“他们贪婪地、不停地索取不属于他们的祝福,有什么值得高兴的?”

“贪婪使祝福变成了诅咒,又有什么惊恐的呢?”

啸的神情冷淡而笃定。

“这是他们自己选择的结局。”

司明日询问他:“你见过这样的诅咒?那你知道要怎么解除这个诅咒吗?”

问到这个问题的时候,司明日的语气甚至带上了几分急切。

然而啸的回答却让他失望了。

“我当然见过这样的诅咒。曾经有一只漂亮聪明的狐狸总来黄金花田偷吃花朵,它一开始奔跑的速度谁也追赶不上、甚至可以在虎狼之间游走。但当它跑过来吃第十三朵黄金花的时候,它开始突然发疯、嚎叫、浑身流血,最后自己撞死在了巨木旁边。”

“老祭司说这是就是过分贪婪的诅咒,上天赐予我们的一切我们要学会珍惜、要懂得克制。否则只会自取灭亡。”

司明日听到这话默然。

看,这是多么浅显的一个道理,连野人都知道不能贪婪要懂得珍惜和克制,可他们这些自诩聪明的现代人却一个比一个傲慢。

“你还没有说怎么解除这个诅咒。”

司明日重复一句。

然后他就看到这个皮肤密棕色、眼神锐利、充满野性与懵懂的青年用沉静的双瞳看着他:

“我们族中的大祭司和族长都知道解除诅咒的方法。”

“但他们都死了。”

司明日瞬间沉默。

突然就感受到了命运那无声的嘲讽。

或许是司明日的表情太过绝望,啸在离开之前终于看着他道:“……我不知道如何解除诅咒,但解除诅咒的方法一定在黄金花田里。”

“大祭司从没有离开过那里。”

之后司明日就开始疯狂地思考野人啸说的话,思考那片山谷的黄金花田里到底还有什么被他们忽略的存在。

所以他不知道野人啸离开了研究所、在食堂吃了一顿饱饭后,就带着谢天狼赠送给他的那把无比锋利的匕首,往山谷而去了。

其他人因为那张毒网无法进入山谷。

但对于在这里生长了二十二年的部落第一勇士啸来说,他知道太多的隐秘的道路可以越过这片毒网进入他自己的家。

之前他不知道桑切克为什么要杀死他的族人、霸占他的家园,但现在,他知道了。

而知道之后,他就要去杀他。

他不能忍耐了。

因为,他知道,最早吃了黄金花的桑切克早已经被自然诅咒。

而被自然诅咒的生命,一定会死亡。

桑切克快死了。他要在自然让他死亡之前,杀了他。

而且,哪怕狼是救了他的恩人,也说了会帮他复仇。但这些外来者还要依靠桑切克制作出解除诅咒的药剂,一日解除诅咒的药剂没有制作出来,外来者们就不会让他去杀桑切克。

在这一点上。

他与整个世界的人类,为敌。

他才不管桑切克是否能够制作出解药,也不关桑切克是一个多么优秀的外来者。

他只知道桑切克是他的敌人,他要杀死他。就够了。

所以,啸进入了黄金花田。

啸无声无息地暗杀了好几个雇佣兵,却还是寡不敌众被抓住了。

但他知道自己不会立即死亡。

桑切克中了诅咒,桑切克不想死就一定会让他活着。

于是,在这天子夜,月光被乌云遮住、倾盆的大雨落满整座森林的时候,他被带到了桑切克的实验室中,看到了那个罪孽深重的外来者。

“欢迎回来!拉美斯部落的第一勇士。啸。”

伴随着雨滴打落在树叶上的声音,桑切克的脸上是兴奋又愉悦的笑容。

但啸却一眼看出他已经被深深地诅咒了。

于是,棕皮野蛮的青年也笑了起来。他看着他,一字一句的道:

“你、快、死、了。”

在所有人都因为他这沙哑的、却清晰的中文而怔愣的时候。

这青年厉声长啸,而后整个人的身体肌肉急速收紧又膨胀,竟然在一瞬间挣脱了那禁锢着他胳膊的两个雇佣兵、犹如一头疯狂的猎豹呼吸之间就奔跑到了桑切克的面前并且一刀划破了他的脖子!

在这一瞬间,几乎整个实验室的气氛都冻结了。

压着啸过来的雇佣兵几乎要控制不住地咆哮,而其他的研究员们却是面色惊恐想要尖叫——

如果桑切克死了,那他们所有的一切都完了!

此时的桑切克的脖子三分之一都被划开,混杂着青黑和点点金色的暗红血液从他脖子处喷射而出。

他浑身僵硬地站在原地,面上的神情也带着惊愕和不可置信,仿佛真的即将死亡一般。

啸又中了两枪。

但他一点也不觉得痛苦。他甚至还觉得有一分为族人报仇的喜悦。

可就在他认为自己可以安心的闭上眼的时候,他倏然瞪大了眼、仿佛听到了魔鬼的笑声。

在他的面前怎么都不应该继续活着的人、脖子断开了三分之一在不停喷血的人,突然笑着用手按住了自己的头颅,然后把头颅和脖子向下按去。

当那被尖刀划断的切口相互接触的瞬间,啸看到这人裂的脖子竟然在飞快地愈合着。

皮与肉、筋与骨!

全都在这短短的瞬间,重新生长,最终恢复如初。

桑切克动了动他恢复如初的脖子,脸上依然带着笑容,却让人感到了无比的森寒和邪恶。

“啧,虽然我知道你这个野人小子一定会动手。”

“但你还是让我感到了愤怒。”

“你让我损失了至少十年的生命力。”

啸死死地盯着桑切克,注意到这时候的桑切克虽然还是那张显得年轻的脸,但看起来就像是从三十岁的青年,一下子变成了四十多岁的中年一样。

所以,刚刚他的那一刀并不是没有效果。

只是他低估了敌人的力量,没能够一击毙命。

桑切克脱掉了自己身上染血的白大褂,转身拿过一个针管直接走到了啸的面前。

“你应该庆幸你对我还有用。你的血会是最好的研究物与……生命药剂。”

“我不会杀你。”

“但你让我损失的,我会加倍从你的身上取回来。”

那粗大的针管扎入了啸的胳膊中,而后鲜红健康的血液充满了透明的玻璃管。

“带他去一号研究室。催眠他,让他把知道的一切都吐出来。”

桑切克珍惜地看着手中的红色血液,“很快我就能研究出真正的解药了。”

***

苟富贵和谢天狼是在第二天下午回到华州基地的。

他们在上午十点的时候就回到了拉美亚原始森林,但最先到的地方是海边的绝壁。

两只小金雕已经被喂过饱饱的鱼肉罐头、然后被苟富贵给送进了巢穴之中。连带着四大箱肉罐头和四袋五十斤的鱼肉为主的猫粮。

因为已经记住了鸮富贵的味道,哪怕现在的苟富贵并不是猫头鹰的模样,但两只小金雕还是把他当做了投食的男妈妈,半点不怕,反而叫得十分有活力。

而半丧尸化的巨鹰虽然对人形的苟富贵充满了戒备,但最终还是没有与他们为敌——鹰爹别的不认识,但那些肉罐头和散发着香气的奇怪食物它还是能闻出来的。

有了这些食物,足够两只小金雕渡过最危险弱小的雏鸟时期了。

巨鹰厌恶憎恨人类,却也知道感恩。

然后苟富贵就变成藏狐富贵把一飞机的猫粮狗粮、宠物肉罐头和冷冻鱼肉送到了狼王他们所在的凹谷里。

原本狼王他们因为在凹谷的斜上方响起的直升机轰鸣声而无比警惕,大猴子们已经做好了朝天扔榴莲的准备。

但当它们看到那只方脸狐狸从天而降的时候,莫名地,所有成年动物一边松了一口气,一边又有了一种“果然又是他”的诡异感。

狼王缓缓抬头,那张狼脸上竟然露出了一个非常明显的无奈又嫌弃地表情。

虽然藏狐富贵没有得到成年动物们的集体欢迎,但他得到了幼崽们的集体喜爱!

“嗷嗷嗷!”

“嗷吼!”

“吱吱吱!”

“嘤嘤!”

幼崽们又闻到了熟悉的食物的香气!!

然后,藏狐富贵和他的攻具人一起一箱又一箱地通过滑绳把食物运下来,最后这些狗粮猫粮和肉罐头填满了凹谷的一个小角落。

如果山谷中的动物们不每天剧烈的运动,少吃一点的话,这些营养充足的食物足够它们所有肉食动物吃上半个月的了。

卸了货的藏狐富贵站在石台上拍着胸脯嗷嗷叫:

“放心吃!吃完之后我带着我的仆人再去给你们运货!”

“所以,你们要努力活下来啊。”

藏狐富贵看着下方谷内的动物们,它们瘦弱且疲惫,但每一个活下来的,都是斗士。

而山谷中的动物们看着那只奇奇怪怪的方脸狐狸,又看着堆在角落里的那小山一样的食物,从那折角的雄鹿开始,成年的动物们一个个对着这只狐狸缓缓俯身,低下了头颅。

只有狼王还站在那里,它那猩红与幽蓝的双瞳看着方脸狐狸,闪烁着别样的光。

藏狐富贵才不管这头聪明厉害得过分的半丧尸化的狼王,送完货就心情愉快地离开了。

他想,有了那几个集装箱的宠物粮,森林里的动物就能够活下来了。

接下来只要再找到能够克制黄金花的花草,哪怕寻找的时间会久一些,但他们一定能够找到的。

这个世界的末日最终还是能够消弭的。

苟富贵是带着这样的心情回到基地的。

却在刚回去的时候就听到司明日告诉他,野人小哥失踪了。

苟富贵心中一惊,心中有些不好的预感。但接下来的十多天,他们几乎找遍了所有基地都没有找到野人小哥。

同时在这十多天的时间里,各个基地似乎一直都有人失踪。

苟富贵开始把怀疑的目光投向被毒网笼罩的野人山谷之中。

但还没等他思考着要去野人山谷里探查一番的时候,一个更糟糕的消息,几乎让所有幸存的人类都陷入了绝望——

“……植物开始异变了。”

“今天印州基地有人吃了密林里找到的野果和野菜,吃完之后就死了。”

“不光是异变!还有许多植物的边缘开始枯死、看起来像是中毒的样子。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好像是从十天前的那场大雨之后才开始的……所以雨水里也有异变病毒了吗?!”

苟富贵在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脸色都变了,同时也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焦虑——

他们没有时间按部就班地找花草、制作解药了。

这样能够让植物异变枯萎的携带着病毒的雨如果再多下几场,那么这个世界就真的要毁了!

在这一刻,他甚至仿佛听到了世界的哀鸣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