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2(把你信上写过的内容都变...)

殷栀轻轻地眨了一下眼睛。

窗外的夕阳将尽,余晖穿过细细一条的窗户,为男人拉出长深的倒影。那点仅剩的残阳映着他苍白无瑕的脸,染上恍恍暖色,让人生出一种温暖的错觉来。狭小的杂物房里没点灯,昏暗的环境将他的神色隐没得晦涩不清,她努力睁大双眼想看清来人是谁,就听见他再次说话了:

“我等了很久,尽量不想打扰你的生活,”

男人说着。

他的声音优雅和缓,宛若空谷里拉奏的大提琴:“我是来提醒你,该写回信了。”

“……”

殷栀张了张嘴。

她是醒来了。

但依然浑身无力,连抬起一根手指都做不到。

而眼前人居然很认真地,走过不可名状的千山万水,只是来提醒她这位笔友,该写回信了。

“嗯?你说不了话,”男人那双凝润着紫意的瞳仁周边金光陡然微盛,床上少女的万般因果在瞬间流经他心:“哦……是他夺走了你的声线,归还的方法有点麻烦。”

他指尖轻点,原本晕死在地上的殷智宗四肢便像被隐形绳索提拉了起来,挪动到邻房——他平时要练歌,殷父就给他的房间安装了隔音板。房门一关,他就疯狂地嘶吼起来,喊得极其粗暴,声带很快就在这种糟蹋作践中感到了被剖开般的疼痛。

哈嘶、哈嘶……

片刻过去。

当邻房的弟弟再也发不出声音来时,殷栀发现自己能说话了:“路先生?”

“很高兴你能想起我来,栀子。”

他的语调平淡,听不出情绪起伏。

路先生在床边坐下。

殷栀的房间是由杂物房改成的,容纳一个她,或者一个165的殷智宗都很适宜,但当近一米九的他坐下后,一双长腿微微舒展着,鞋尖抵住了房门,颇有点无处安放的意思。

“你有很多朋友,不一定能记起我来,”路先生顿了一下,清冽声音里掺了把细沙似的笑意:“不过你总是能记住朋友的名字,怎么会不记得我呢?”

“……”

殷栀抿抿嘴唇。

她原本不说话,是嗓子沙哑。

现在润了两下口水,不说话是因为尴尬,不知道从何说起。

“我一直以为你是我的幻觉,”

殷栀寻摸着措辞。

刚找回来的嗓子透着嘶哑,可依然能品出它原来有多柔婉悦耳,这时小小声的,就像小奶猫爪子踏在初雪,一句话踩一个雪印子:“我很小的时候,妈妈就带我去做精神鉴定,填了很多问卷,最后得出来的结论是我有病,病得很严重,得时刻待在监护人眼皮子底下。”

即使没有精神病,她也去不了多远。

一双没法走路的腿,一个被鉴定为精神病的脑袋,是将她关在牢笼里的锁。

男人静静地听着,眉眼未动。

殷栀抬眼看他。

路先生也在看她。

她眼睫微垂,五官生得端美柔和,眼窝深深的,瞳眸润润,她叹了口气:“我从来没将信寄出去,如果你不是我的幻觉,那你会是什么呢?”又笑了:“我不会已经死了吧?”

“还没死,死了也归我管。”

路先生很耐心地解答她的疑问:“用人类的语言来说的话……我是接近神明的存在,”他的双手交叠着,俊美得邪性的脸庞神色微凝:“这么说,如果将世界类比为一个软件,编写程序的不是我,我只是有很高的修改权限。”

他偏了下头,莞尔一笑:“我也不会庇佑人类。”

笑色寡淡,像是夜色里笼罩着薄云的月。

下一刻,他就握住了她发烫的手:

“不过,你不一样。”

路先生的手十分冰凉。

殷栀不合时宜地想到恐怖片里的尸体,可是人死后很快就会发硬,他的手却像人类般柔软,她正发着烧,父母和弟弟除了给她送药,没想过帮她弄点降温的东西,被他握着的手渗来凉意,舒服得像握住一片冷玉。

“我哪里不一样?”殷栀好奇。

她没觉得自己和其他人类相比,有什么不同之处。

他伸手拉开抽屉暗格,里面满满当当的放着许多信件,有更多的被她藏起来了,这是经常翻看的一部份。他挑起其中一封:“每收到一封信,你和其他人类变得更不一样。”

其他花园里有千千万万朵的玫瑰花。

这一朵因为小王子每日的浇灌,而变得独一无二。

路先生握住她的手:“你是我的挚友。”

殷栀其实是该高兴的。

但多年的精神虐待下,她的情感似被关了在透明的笼子里,看得见,却摸不着。

就像哪怕面对非人的存在,殷栀也不感到害怕。

“我要跟你坦白,其实信上写的很多东西……都是假的,我骗了你。上次我不是在信里跟你说,今日有雪,我和朋友相约去滑冬天第一场雪吗?”

殷栀瘦骨嶙峋的手艰难地掀起一角薄被。

藏在薄被下的腿细瘦苍白。

“S城在南方,最冷的一天都没下过雪。”

“我没有可以一起约着去滑雪的朋友,我的腿别说滑雪,连走路都做不到。”

殷栀在信中描写的雪景……

只是用想象力,给笔友下了一场雪。

为什么要撒谎呢?

说到底,一直把笔友当成幻想的殷栀,只是将写信编故事当作精神寄托,寄托自己对理想生活的幻想,没料到这一切并不是幻想,有个非人类的生物将她的谎言全当真了。

说到最后,她有些难堪地垂下眼。

忽尔,睫上微沉。

殷栀疑惑抬首。现在陋室天花板的茸白细雪,簌簌落下来。

雪花辗转打着旋飘落下来。

细雪从颊边滑过,痒得她一激灵。

路先生脸上神色平常,白雪落在他银白的发上,也不融化。

本就是挟风带雪的人,出落得更加神秘苍凉。

第一次见到这种超自然现象,殷栀吃惊得一时忘了病痛,她揉开落在手上的雪花。那真的是一片花瓣状的雪,摸着也不凉,殷栀有点奇怪,便想起来自己在书信中没有强调雪是冷的——她管下的雪叫雪花,他就将它当成花来下了。

再结合路先生之前的说辞。

“世界”这个软件,真不是他编写的。

他不太懂。

殷栀信上怎么描写,他就全信了。

路先生将她的惊欢看在眼里,雪势随他心意下得更大,不一会儿房间地面和薄被上都铺陈满一层白,愣是在这杂物房里下了一场温暖的雪。

“其实信上也不全是谎话,”

路先生端详她的神色:“你在信上写过,赏雪是开心的事儿,看到雪就想笑,这不就笑了吗?”

殷栀一听,不禁愕然。

因为殷家人想尽办法作践她的情绪,看到女儿一笑就想办法找出她高兴的原因,将其掐灭——久而久之,殷栀就处于一种安定的沉寂状态里,无悲无喜,也好久没笑过了。

这一笑,脸颊居然有点酸。

殷栀下意识地敛起笑色,瞳眸里有一闪而过的惧意。

她在奖惩机制下被养成了成熟的条件反射。

那就是只要被发现露出笑容,就会遭受辱骂责打。

“你的下一个愿望是什么?”

路先生像是全然没察觉到她的异样,也没联想到背后的因果关系。

人和祂不是一个物种,不是一个维度的存在。

透过欺负另一个人类获得快感这件事对路先生来说是难以理解的,踩蚂蚁尚能获得宣泄的快乐,那踩蚂蚁窝旁边石头里的一颗原子呢?像殷智宗,在祂眼中就是这么一颗原子,祂随手拎出来问话,找到目标后就将之弃如敝履,不会想再去踩上一脚。

闻言,殷栀不禁联想到阿拉丁神灯的三个愿望之类的寓言故事。

——能留下来一直和我做朋友吗?

话到嘴边了,殷栀却没能说出来。

以往她每次想留住什么,父母和弟弟就会想尽办法将之剥夺,后来她就习惯性地隐藏自己喜恶,她的评价不再有喜欢或厌恶,只有统一的“还行”。

能说出来的话尽是隐瞒,写在信上的又句句谎言。

殷栀垂着头不开口。

下嘴唇被她咬得漾着白。

路先生耐心地等待了一会,便看见她拉住了他的衣袖,极轻地拽了一下。

路先生:“你想要这衣服吗?它其实是我身体的一部份。”

“……想要更多。”

殷栀极力压下心理上的不适,绕着圈子表达诉求。

路先生:“更多是多少?”

话音落下,他的瞳眸边缘又现了金光。

似是猜想殷栀提出来的愿望会很宏大,得调动高一点的权限。

譬如是,想让整个太平洋的海水在瞬间蒸发。

路先生凝视着她。

眼睛是灵魂之窗,即使它拥有和人类一模一样的外表,只要对上视线,都会明白非我族类——它的眼瞳是静止的,不存在任何人类认知中的情绪,只有全然纯粹的观察。

殷栀抬起头,冒失地撞进他的目光里。

在对视的瞬间,她的上臂立刻冒起鸡皮疙瘩。

和其他人类看到异象时的反应,并无二致。

只是下一刻,殷栀却在这种异类感中获得了安全感,让她有勇气将下半句话说出来:“更多是,不仅想要你身体的一部份,想要你的全部,陪着我,和我一起。”

说完后,她抬手捂住嘴巴,空荡荡的胃里酸意翻涌。

五岁的时候,殷栀养的小狗被送去亲戚家后哭闹不休,央求爸妈把宠物还给她。

结果她得到的,是放在食盒里的一部份。

殷栀细瘦纤弱的双肩打着颤。

须臾,一只大手轻轻地覆在她的肩上,将她圈入怀里。

对路先生来说,世界的一切都是新鲜的,以往只在小笔友的信上略知一二。

小笔友只穿着件薄薄的睡衣,背脊和肩颈都瘦得伶仃,轻易能摸到骨头。

那么小的一只。

而她的额头抵住他的胸膛,没有闻到任何活物的气味,只感到若有若无的幽凉湿冷。

“当我难受,哭得打嗝的时候,家人会抱住我,轻轻拍着我的背来安抚我,”背诵完小笔友曾经的信件后,路先生虚心求教:“我做得对吗?栀栀。”

“求求了,不要念我小学时的信,都是骗你的。”

殷栀把脸往笔友怀里碾了碾,羞愤欲绝。

“欺骗是很羞耻的事吗?”

“要看情况……”

即使情有可原,殷栀也很难厚着脸皮把它定义为美丽的谎言。

因为她在写信的时候,的确带了虚荣心。

“既然你不想骗我,还有一个办法。”

殷栀:“什么办法?”

“把你信上写过的内容,都变成真的。”

他温声说道,像是给小笔友开了一张可以写下任意数字的空白支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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