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栀轻轻地眨了一下眼睛。
窗外的夕阳将尽,余晖穿过细细一条的窗户,为男人拉出长深的倒影。那点仅剩的残阳映着他苍白无瑕的脸,染上恍恍暖色,让人生出一种温暖的错觉来。狭小的杂物房里没点灯,昏暗的环境将他的神色隐没得晦涩不清,她努力睁大双眼想看清来人是谁,就听见他再次说话了:
“我等了很久,尽量不想打扰你的生活,”
男人说着。
他的声音优雅和缓,宛若空谷里拉奏的大提琴:“我是来提醒你,该写回信了。”
“……”
殷栀张了张嘴。
她是醒来了。
但依然浑身无力,连抬起一根手指都做不到。
而眼前人居然很认真地,走过不可名状的千山万水,只是来提醒她这位笔友,该写回信了。
“嗯?你说不了话,”男人那双凝润着紫意的瞳仁周边金光陡然微盛,床上少女的万般因果在瞬间流经他心:“哦……是他夺走了你的声线,归还的方法有点麻烦。”
他指尖轻点,原本晕死在地上的殷智宗四肢便像被隐形绳索提拉了起来,挪动到邻房——他平时要练歌,殷父就给他的房间安装了隔音板。房门一关,他就疯狂地嘶吼起来,喊得极其粗暴,声带很快就在这种糟蹋作践中感到了被剖开般的疼痛。
哈嘶、哈嘶……
片刻过去。
当邻房的弟弟再也发不出声音来时,殷栀发现自己能说话了:“路先生?”
“很高兴你能想起我来,栀子。”
他的语调平淡,听不出情绪起伏。
路先生在床边坐下。
殷栀的房间是由杂物房改成的,容纳一个她,或者一个165的殷智宗都很适宜,但当近一米九的他坐下后,一双长腿微微舒展着,鞋尖抵住了房门,颇有点无处安放的意思。
“你有很多朋友,不一定能记起我来,”路先生顿了一下,清冽声音里掺了把细沙似的笑意:“不过你总是能记住朋友的名字,怎么会不记得我呢?”
“……”
殷栀抿抿嘴唇。
她原本不说话,是嗓子沙哑。
现在润了两下口水,不说话是因为尴尬,不知道从何说起。
“我一直以为你是我的幻觉,”
殷栀寻摸着措辞。
刚找回来的嗓子透着嘶哑,可依然能品出它原来有多柔婉悦耳,这时小小声的,就像小奶猫爪子踏在初雪,一句话踩一个雪印子:“我很小的时候,妈妈就带我去做精神鉴定,填了很多问卷,最后得出来的结论是我有病,病得很严重,得时刻待在监护人眼皮子底下。”
即使没有精神病,她也去不了多远。
一双没法走路的腿,一个被鉴定为精神病的脑袋,是将她关在牢笼里的锁。
男人静静地听着,眉眼未动。
殷栀抬眼看他。
路先生也在看她。
她眼睫微垂,五官生得端美柔和,眼窝深深的,瞳眸润润,她叹了口气:“我从来没将信寄出去,如果你不是我的幻觉,那你会是什么呢?”又笑了:“我不会已经死了吧?”
“还没死,死了也归我管。”
路先生很耐心地解答她的疑问:“用人类的语言来说的话……我是接近神明的存在,”他的双手交叠着,俊美得邪性的脸庞神色微凝:“这么说,如果将世界类比为一个软件,编写程序的不是我,我只是有很高的修改权限。”
他偏了下头,莞尔一笑:“我也不会庇佑人类。”
笑色寡淡,像是夜色里笼罩着薄云的月。
下一刻,他就握住了她发烫的手:
“不过,你不一样。”
路先生的手十分冰凉。
殷栀不合时宜地想到恐怖片里的尸体,可是人死后很快就会发硬,他的手却像人类般柔软,她正发着烧,父母和弟弟除了给她送药,没想过帮她弄点降温的东西,被他握着的手渗来凉意,舒服得像握住一片冷玉。
“我哪里不一样?”殷栀好奇。
她没觉得自己和其他人类相比,有什么不同之处。
他伸手拉开抽屉暗格,里面满满当当的放着许多信件,有更多的被她藏起来了,这是经常翻看的一部份。他挑起其中一封:“每收到一封信,你和其他人类变得更不一样。”
其他花园里有千千万万朵的玫瑰花。
这一朵因为小王子每日的浇灌,而变得独一无二。
路先生握住她的手:“你是我的挚友。”
殷栀其实是该高兴的。
但多年的精神虐待下,她的情感似被关了在透明的笼子里,看得见,却摸不着。
就像哪怕面对非人的存在,殷栀也不感到害怕。
“我要跟你坦白,其实信上写的很多东西……都是假的,我骗了你。上次我不是在信里跟你说,今日有雪,我和朋友相约去滑冬天第一场雪吗?”
殷栀瘦骨嶙峋的手艰难地掀起一角薄被。
藏在薄被下的腿细瘦苍白。
“S城在南方,最冷的一天都没下过雪。”
“我没有可以一起约着去滑雪的朋友,我的腿别说滑雪,连走路都做不到。”
殷栀在信中描写的雪景……
只是用想象力,给笔友下了一场雪。
为什么要撒谎呢?
说到底,一直把笔友当成幻想的殷栀,只是将写信编故事当作精神寄托,寄托自己对理想生活的幻想,没料到这一切并不是幻想,有个非人类的生物将她的谎言全当真了。
说到最后,她有些难堪地垂下眼。
忽尔,睫上微沉。
殷栀疑惑抬首。现在陋室天花板的茸白细雪,簌簌落下来。
雪花辗转打着旋飘落下来。
细雪从颊边滑过,痒得她一激灵。
路先生脸上神色平常,白雪落在他银白的发上,也不融化。
本就是挟风带雪的人,出落得更加神秘苍凉。
第一次见到这种超自然现象,殷栀吃惊得一时忘了病痛,她揉开落在手上的雪花。那真的是一片花瓣状的雪,摸着也不凉,殷栀有点奇怪,便想起来自己在书信中没有强调雪是冷的——她管下的雪叫雪花,他就将它当成花来下了。
再结合路先生之前的说辞。
“世界”这个软件,真不是他编写的。
他不太懂。
殷栀信上怎么描写,他就全信了。
路先生将她的惊欢看在眼里,雪势随他心意下得更大,不一会儿房间地面和薄被上都铺陈满一层白,愣是在这杂物房里下了一场温暖的雪。
“其实信上也不全是谎话,”
路先生端详她的神色:“你在信上写过,赏雪是开心的事儿,看到雪就想笑,这不就笑了吗?”
殷栀一听,不禁愕然。
因为殷家人想尽办法作践她的情绪,看到女儿一笑就想办法找出她高兴的原因,将其掐灭——久而久之,殷栀就处于一种安定的沉寂状态里,无悲无喜,也好久没笑过了。
这一笑,脸颊居然有点酸。
殷栀下意识地敛起笑色,瞳眸里有一闪而过的惧意。
她在奖惩机制下被养成了成熟的条件反射。
那就是只要被发现露出笑容,就会遭受辱骂责打。
“你的下一个愿望是什么?”
路先生像是全然没察觉到她的异样,也没联想到背后的因果关系。
人和祂不是一个物种,不是一个维度的存在。
透过欺负另一个人类获得快感这件事对路先生来说是难以理解的,踩蚂蚁尚能获得宣泄的快乐,那踩蚂蚁窝旁边石头里的一颗原子呢?像殷智宗,在祂眼中就是这么一颗原子,祂随手拎出来问话,找到目标后就将之弃如敝履,不会想再去踩上一脚。
闻言,殷栀不禁联想到阿拉丁神灯的三个愿望之类的寓言故事。
——能留下来一直和我做朋友吗?
话到嘴边了,殷栀却没能说出来。
以往她每次想留住什么,父母和弟弟就会想尽办法将之剥夺,后来她就习惯性地隐藏自己喜恶,她的评价不再有喜欢或厌恶,只有统一的“还行”。
能说出来的话尽是隐瞒,写在信上的又句句谎言。
殷栀垂着头不开口。
下嘴唇被她咬得漾着白。
路先生耐心地等待了一会,便看见她拉住了他的衣袖,极轻地拽了一下。
路先生:“你想要这衣服吗?它其实是我身体的一部份。”
“……想要更多。”
殷栀极力压下心理上的不适,绕着圈子表达诉求。
路先生:“更多是多少?”
话音落下,他的瞳眸边缘又现了金光。
似是猜想殷栀提出来的愿望会很宏大,得调动高一点的权限。
譬如是,想让整个太平洋的海水在瞬间蒸发。
路先生凝视着她。
眼睛是灵魂之窗,即使它拥有和人类一模一样的外表,只要对上视线,都会明白非我族类——它的眼瞳是静止的,不存在任何人类认知中的情绪,只有全然纯粹的观察。
殷栀抬起头,冒失地撞进他的目光里。
在对视的瞬间,她的上臂立刻冒起鸡皮疙瘩。
和其他人类看到异象时的反应,并无二致。
只是下一刻,殷栀却在这种异类感中获得了安全感,让她有勇气将下半句话说出来:“更多是,不仅想要你身体的一部份,想要你的全部,陪着我,和我一起。”
说完后,她抬手捂住嘴巴,空荡荡的胃里酸意翻涌。
五岁的时候,殷栀养的小狗被送去亲戚家后哭闹不休,央求爸妈把宠物还给她。
结果她得到的,是放在食盒里的一部份。
殷栀细瘦纤弱的双肩打着颤。
须臾,一只大手轻轻地覆在她的肩上,将她圈入怀里。
对路先生来说,世界的一切都是新鲜的,以往只在小笔友的信上略知一二。
小笔友只穿着件薄薄的睡衣,背脊和肩颈都瘦得伶仃,轻易能摸到骨头。
那么小的一只。
而她的额头抵住他的胸膛,没有闻到任何活物的气味,只感到若有若无的幽凉湿冷。
“当我难受,哭得打嗝的时候,家人会抱住我,轻轻拍着我的背来安抚我,”背诵完小笔友曾经的信件后,路先生虚心求教:“我做得对吗?栀栀。”
“求求了,不要念我小学时的信,都是骗你的。”
殷栀把脸往笔友怀里碾了碾,羞愤欲绝。
“欺骗是很羞耻的事吗?”
“要看情况……”
即使情有可原,殷栀也很难厚着脸皮把它定义为美丽的谎言。
因为她在写信的时候,的确带了虚荣心。
“既然你不想骗我,还有一个办法。”
殷栀:“什么办法?”
“把你信上写过的内容,都变成真的。”
他温声说道,像是给小笔友开了一张可以写下任意数字的空白支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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