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漫长夜(与你共渡...)

第三十一章

在广州停留的时间比林长野预计的更长。

这起案子从加油站抢劫开始,一路发展到了服装厂蓄意纵火,最后竟演变成有人持枪袭警,牵涉之广,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轻易侦破的。

平城与广州两边的警方迅速成立专案组,林长野带着宣月留了下来。

李昌远给他们安排白云区分局对接的招待所,原本是两人一人一间屋子。

林长野看见这两隔壁的,就想起在酒店里发生的事,转头问了句:“有没有套房?”

李昌远的表情稍微凝固了一刹那,“套,套房?”

他老脸一红,脑子里已经自动冒出“情侣蜜月套”之类的名词,目光往宣月脸上稍微飘了两秒钟,心道难道这两人……

嗯?!?!

林长野:“没挂彩时就能有人杀上门来,现在我俩都挂了彩,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我还是看着她的好。”

有些人天然一身正气,只消平平淡淡三两句,就能轻易打消他人的疑虑。

李昌远对上林长野那双波澜不惊的眼,像是看见深邃悠远的海,立马开始在心里扇自己耳光。

果然是他自己不纯洁,不纯洁的人看谁都变得有颜色了。

一旁的宣月赶紧说:“还是不了吧?住,住一个屋檐下多有不便,我看两隔壁挺好的……况且我这皮外伤不要紧,医生都说养个三两天就活蹦乱跳了!”

“你是活蹦乱跳了,我呢。”

“……”

林长野扫她一眼,“照顾一下领导这种小事,都要推三阻四,你这一趟的外勤津贴还要不要了?”

于是宣月迅速从来时的拎包小妹,化身领导专职保镖。

李昌远在招待所给他们找了个家庭房,两室一厅,还有开火的地方。

他走之前,又和林长野谈了谈案子。

当务之急是分三头:

第一,审问冯希丙是谁在后头策划了袭警事件,又是谁给他提供了枪|支弹药。

第二,调查火灾事故原因,并查清此事和冯希丙是否有关。

第三,加紧调查那伙在巷子里袭击林长野的人,以及那辆凭空消失的灰色面包车的下落。

至于平城那边,由老张牵头,一边牢牢看着医院里冯希丙的家人和弟弟,一边调查冯希丙工作的酒吧,查他的人际关系网。

李昌远面色凝重走了,走之前不忘叮嘱两人好好养伤,末了欲言又止,趁林长野不注意时,偷偷跟宣月嘱咐了两句。

林长野回头看见这一幕,等门关上了,问宣月:“他跟你偷偷摸摸说什么了?”

宣月一脸尴尬摇头说:“没什么,一点小事……”

“外勤津贴?”林长野提醒她。

宣月深呼吸,面无表情说:“他叫我保护好自己,夜里睡觉记得把门锁好,不要因为你是领导就对你言听计从,津贴事小,吃亏事大。”

林长野:“……”

两人对视片刻,他扯扯嘴角,不咸不淡说:“那小子怕不是叮嘱错了人。现在你活蹦乱跳的,我连手都抬不起来,要说谁能对谁做点什么,也是你对我吧。”

李昌远当晚又来了一趟。好歹是在他的辖区出的事,他过意不去,晚上专程送来他老婆煲的靓汤。

“这是我媳妇儿炖的当归红枣乌鸡汤,补气血的,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趁热喝,伤好的快点。”

他走之后,林长野和宣月对着桌上那只硕大的砂锅陷入了沉思。

这得喝多久才能喝得完?

当晚,两人都在对着那锅汤来回拉锯。

“队长,你受的伤更严重,你多喝点吧。”

“看看你那张脸,张局还指着你回去拍宣传片,还是你多喝点,免得留疤。”

“我这点小伤不碍事,倒是你,那天中枪流那么多血,快好好补补。”

“那我喝汤,你把鸡吃了?”

“……”宣月默默地看了眼那只肥美的乌鸡,“要不,咱俩都别吃了……?”

这顿饭是叫的招待所食堂送上来的,除了李昌远的乌鸡汤,桌上还有青椒肉丝,西红柿炒鸡蛋等家常菜。

林长野头一次发现宣月很挑食,她不吃青椒,也不吃西红柿。

“这么挑食,小时候父母也不管管你?”

宣月扒拉一口饭,说:“我爸跟外头的女人打得火热,没工夫管我,我妈忙着要我学古筝学国画学毛笔字,坐有坐相,有淑女的样,吃的方面也顾不上了。顶多叫我少吃点,别长胖,胖了没有人要。”

林长野怔了下,想起她一年前还因病发胖,她的母亲这么在意孩子的外貌,不知为此给了她多少压力。

他只简单看过宣月的简历,没有调查过多,政审这方面的工作本来也不在他的职责范围内。

看见宣月说这话时意兴阑珊的样子,林长野若无其事岔开话题:“你还会古筝,会国画,会写毛笔字?”

“会的话,我还用杵在这儿给你当保镖?”宣月理直气壮,又从青椒丛中眼疾手快,精准无误地挑走一条刀功完整的肉丝,“古筝学了两个月,老师说别人是对牛弹琴,我是牛在弹琴。国画学了一个月,老师说我鬼画桃符,还是算了。”

“那毛笔字呢?”

“哎,书法老师就更惨了,我跟隔壁桌一小胖子一言不合打起架来,又是扔毛笔又是砸墨水的,把他的书法教室从天花板祸害到墙壁。当天晚上他就高血压发作,气咻咻叫我妈来把我领回家,还把一学期的学费全退了回来,说是以后都不想看见我了。”

林长野笑起来,难得一见的柔和色彩从眉宇间化开,点亮一室。

宣月看呆了两秒钟。

林长野抬眼,“你看什么?”

她嘀咕了一句:“明明笑起来挺有亲和力的,何必一天到晚总板着张死人脸。”

“死人脸?”

宣月一惊,这才发现大概是家常便饭吃上了,两人之间的距离不知不觉拉近太多,她居然把一直以来的腹诽光明正大说了出来。

那边顿了顿,过了一会儿才说:“案子太多,要做的事太多,手底下人也太多。我爬上这个位子的时候还年轻,怕镇不住

后来似乎就习惯了,几乎没有放松的时候,只要在人前,他都把弦绷得极紧,时刻以钢铁侠的模样示人。

宣月张了张嘴,说:“你对自己也太苛刻了吧,队长也是人,又不是神通广大、不会行差踏错的神仙。”

“大概是因为,我怕丢脸。”林长野一脸平静,低头笑笑。

宣月被逗乐了,“看不出你这么爱面子。”

“不。我是怕丢了我父亲的脸。”

林长野不怎么对人说起往事,他来平城支队时,是从公大毕业后的第五年,带着最年轻的面孔,和最丰富的履历,算得上是平城乃至国内举目难得一见的天才。

还是个小干警时,就靠着敏锐的观察力破获了一起毒|品交易案,为人瞩目。

后来的连环杀人案,捣毁□□窝点,处处有他的身影。

受过伤,拼过命,跳过海,撞过车,最要命的一次,他从三楼跳了下来,就为追上逃跑的劫匪。当时大腿胫骨骨折,医生看了片子,发现他浑身上下的骨头不知有多少处旧伤。

“年纪轻轻拿命去拼,你就是能平平安安活到老,也是一身伤病,天冷下雨都够你受!”

支队附近的医院,医生们都认得他,皱着眉头,又气又心疼。

靠着拿命拼,再加上英烈后代的身份,林长野出身于根正苗红的警察世家,又有一个为了市民英勇献身的父亲,他一路走得很顺利,几乎是平步青云。

可众人眼里的平步青云,其实远远没有看起来那么容易。

叫一个年纪轻轻的少年严于律己,从不行差踏错,面对长他几十岁的犯罪分子毫不露怯,在比他经验老到的刑警面前不卑不亢,简直是超乎常人的艰难。

为了做到这些,林长野每天天不亮就起来跑操,一年四季,寒冬酷暑,体能训练从未落下过。

那年的碎尸案,去垃圾填埋场搜寻受害者尸体时,正是六月酷暑。死者死亡时间超过36小时,蛆虫、尸虫遍布死者全身,血块不仅可怖,且腐臭冲天。

年轻的法医都忍不住干呕,老练的刑警也退避三舍,吐的吐,躲的躲。是林长野穿好防护服,戴上手套、防毒面罩,面不改色和法医一起搬尸块。

宣月听呆了,甚至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

“干我们这行的,还要搬尸体?!”

“你以为呢?”林长野抬眼看她,忽然想起什么,微微一笑,“不过我们干一线的还好,只是看一看,搬一搬。干技术侦查的就不一样了,他们比我们更辛苦。”

宣月一愣,有种不好的预感。

“技术侦查怎么了?”

“哦,技侦他们工作内容比较多,要做病理切片、现场勘验、尸体检验、解剖什么的。”

宣月对这些名词的印象都来自于小时候看过的电影、电视剧,明明很遥远的画面却好像穿过时间长河来到眼前。

她干笑两声:“那跟我没什么关系吧?我去了技侦,要做也是做翻译一类的事,又不是法医,给我一把手术刀我也干不了解剖啊。”

林长野笑笑:“我们这行,分工其实没那么明确。你看小王技师,他学的是化学,可又不是天天都有毒品给他检验,没有任务的时候,还不是三天两头被抓壮丁,抓去解剖室一起做实验?”

宣月吞了下口水。

“就说你认识的陈副队吧,陈瑜心。她以前是数学专业的,在网络技术侦查方面很有一手,后来干到了副支,也是个正科级的干部了。你去技侦那边看看,她加起班来,也不是没在解剖室睡过觉。床上是死人,床底下是她的地铺,没点本事,怎么干到这个位置?”

“……”

“害怕了?”林长野似乎这才注意到她的脸色,关切地询问。

宣月默默放下筷子,本来还挺饿,这会儿一阵反胃,撑得要吐了。

她抬头瞥了对面一眼,“你是故意跟我说这些吧,想把我骗来干一线,就不让我走了。”

“那不能够,说好干完这票……破了电信诈骗案子就让你走——”林长野差点被她带偏,低头看见碗里见了底,又见对面的宣月放了筷子,面前的碗里却还剩有大半碗饭,拿筷子指指,“你不吃了?”

“你又是解剖又是尸块的,谁还吃得下?!”

林长野抬手拿过她剩下的半碗饭,神情自若扒拉进自己的空碗里。

宣月一惊,“你干什么?”

“公职人员,节约要从点滴做起。袁隆平辛辛苦苦研究水稻,不是为了给你这么浪费的。”

他说完,夹起宣月不吃的青椒、西红柿,几口干掉了她剩下的半碗饭。

宣月看他动作利索地放下碗,张着嘴,满心震惊,却一个字也说不出。

好半天才挤出一句:“那,那是我吃过的……”

“所以呢?”林长野抬眼问,“你有传染病,会通过唾液传染吗?”

“……你才有传染病!”

“那不就结了。你不吃了,我也还饿着,节约粮食是美德。”

宣月脸涨得通红:“你在念顺口溜吗?”

林长野放下筷子,淡淡地说:“我都不嫌弃你了,你在大惊小怪个什么劲?干我们这行,有时候饭都顾不上吃,你要尽早习惯。说不定哪天忙起来,回头看见队里有人在吃盒饭,虎口夺食刨几口也是有的。”

那能一样吗?

宣月心都在哆嗦,要是换成从袁立手里抢肉夹馍吃,从宏立城手中拿回咖啡继续喝,或者抢天王师兄的橘子吃,她也没这么大反应。

可莫名地,换做林长野从她手里扒拉完她剩下的饭,她就有些不知所措了。

宣月憋了半天,满脑子都是“节约是种美德”,总算不再惦记那碗饭。

饭后两人对着一桌空碗,大眼瞪小眼。

宣月主动说:“你肩膀有伤,我来洗碗吧。”

林长野扫一眼她还缠着绷带的手腕,“不是被衣架抽得皮开肉绽了?还是算了,我来洗。”

两人抢着抢着,最后变成一同站在洗手池前,一个右手受伤,就用左手挤洗洁精擦碗;一个左手受伤,就用右手清洗冲碗。

倒也配合默契。

厨房里的灯不够亮,小小一盏绽放在头顶,两人挤在逼仄的水池前,谁也不说话,只有哗哗的水流声不绝于耳。

偶尔手肘碰到手肘,均是微微一顿,下一秒又若无其事继续做事。

只是林长野的呼吸沉重了几分,而宣月的耳朵不知不觉爬上了一抹艳红。

明明进来的时候没觉得厨房这么小,人和人之间这么挤过。

洗完碗,宣月避之不及,飞快地跑出去了。

套房很干净,不像招待所,更像是民居,就在白云区分局附近,也方便他们去局里。两间卧室就在两对门,小小的厨房,小小的卫生间,客厅也很迷你。

窗户是最老式的那一种,还有刷了红漆的铁柱,斑驳的玻璃窗外是老旧的街区。这个点了,千家万户都在做饭,近处隐隐飘来人间烟火的味道,远处是间或响起的汽笛声,和城市次第亮起的辉煌夜色。

宣月有些心不在焉地坐在卧室的床上,脚边是她的背包。

还好走之前带了一大堆东西,不然停留这么久,哪里够用呢?

她胡思乱想,低头去找背包里的各种生活所需,好像不给自己找点事做,就无法抑制住心底那点惶惶不安。

手肘和他擦撞过的地方还隐隐有些异样。

最后哀叹一声,宣月躺在床上,抱着脑袋低声呼喊:“S!S!!!”

冷不丁门被推开一条缝,门外站着那个罪魁祸首,手里端着从果篮里搜出来又洗净切好的苹果,正一脸平静地问:“你怎么了?”

“……”

“吃点苹果压压惊?”

宣月立马蹦起来,正襟危坐,条件反射说:“就,就是伤口有点疼……”

“哪儿的伤口?”

“胳膊肘。”宣月信誓旦旦举起左手。

隔了两秒钟——

“你缠绷带的不是右手吗?”

宣月一惊,发现自己举错了手,赶紧换了一只手,“……太痛了,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一种病症叫做幻肢痛。就,就是人的四肢受了伤,太痛了,就会出现错误的幻觉。”

林长野点点头,若有所思,“但我记得幻肢痛,是发生在截肢的患者身上。”

“……”

“怎么,你截肢了吗?”

“……”

林长野把苹果摆在她房间里的小茶几上,临走前,视线在她脑门儿上晃了一圈,“又是胳膊肘疼,又是幻肢痛,你捂脑袋顶什么用?”

宣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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