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 4 章

春夜寒,皎月生。

酉时忙梳洗,戌时应就寝。世家高门内的规矩约定俗成,时辰一到各院闭门熄灯,阖府上下一派宁静祥和之态。

戌时一刻左右,燕迟却带着晚霁出了门。

画着花鸟的手提纱灯,在夜色中如萤火。

风起灯不灭,人行脚不停。一直往东走,过两道月洞门。门后一片竹林沙沙,竹林后面正是盛瑛的院子。

盛瑛正准备歇息,惊闻自己的那位继妹来访,心中隐有猜测。遂命如是替自己更衣,连忙将人请进屋来。

一入屋内,寒气尽散。

闺阁房间布置大多相似,唯一不同的是这里多了一个剑架,剑架之上搁着一把寒锈冰冷的长剑。

盛瑛的生父是安远侯府的嫡三子,死后谥号忠烈将军。女承父志,她虽随母亲改嫁侯府,但这些年常随盛家子孙一起习武。那剑架之上的剑,正是她亲生父亲的遗物。

客气一番后,燕迟将一锦盒放在桌上。

盒内放着一个玉莲三色的胭脂盒,此物玉质润泽通透,三色碗一刻莲花二刻牡丹三刻梅,瞧着就不是凡品。

这是之前盛瑛派人送到居福轩的回礼。

“你可是不喜欢?”盛瑛问。

若是她记得不差,福娘应是很中意这东西。当日舅舅将此物送给她作生辰礼时,众姐妹皆是羡慕不已,福娘也多看了好几眼。虽说她们姐妹不和已久,她却知继妹的喜好,越是精巧之物越中意,最是一个喜好风雅之人。

她以为福娘收到此物应会欢喜,不想对方竟然将其送还,且还亲自登门。

“这胭脂盒如此贵重,我岂有不喜欢之理。只是…”

正是因为比自己送的东西贵重许多,燕迟明白女主是不想欠自己半分。

原主的生母孔氏是投奔侯府的孤女,嫁妆都是崔氏备人准备,私房自然不多。原主承继生母的嫁妆,又有侯府的月例,这些年倒也过得去。虽不能说节俭度日,但也不能大手大脚。往常买些女儿家的胭脂水粉小物件等倒也不妨,若真是动辄几百上千两的东西还真负担不起。

因为买不起这样的贵重之物,又喜欢得紧,所以原主心里一直憋着一股气。也因为心里实在不痛快,才会同盛瑛争那把匕首。

因因果果,造化弄人。

她打定主意交好女主,当然不想对方和自己撇清干系。

“这是王家送给你的生辰礼,我不能要。”

“我不在意这些,我舅家也不在意。”

“盛…姐姐。”

一声姐姐,惊呆所有人。

空气瞬间静止,横生诡异的气氛。

“你比我年长,我理应唤你一声姐姐。”

“……”

盛瑛太过意外,一时惊愕无言以对。

如是撇嘴,出了事就巴巴地叫自家姑娘姐姐,听着就是不安好心。

“大姑娘,你这也太突然了。”

晚霁立马回嘴,“我家大姑娘有礼,你还挑上了。”

“什么有礼,谁知道安的是什么心?”

“叫一声姐姐就叫不安好心,那我叫你十句,看你会不会死?如是姐姐,如是姐姐,如是姐姐,如是姐姐…”

“你是不是诚心的!”

“如是,住口。”盛瑛发话。

如是不太服气,气鼓鼓地瞪着晚霁。

燕迟头大,“晚霁,闭嘴。”

“好咧。”

气氛再次凝结,空气似乎都暂停流动。

“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我送盛姐姐礼物聊表心意,不想盛姐姐却回我以更贵重之物,岂不是折煞于我,如此一来我岂不是欠你更多。”

“礼尚往来,我并未多想。”

“盛姐姐光明磊落心无污垢,待人以诚不计回报。我知盛姐姐心意,但无法安抚自己的愧疚。我若收下这胭脂盒,只恐自己良心难安。”

这个继妹又夸她了。

盛瑛早已习惯继妹对自己的冷言冷语,猛不丁对方不仅软话连连,还一口一个姐姐地称呼她,她是浑身的不自在,还有满心的别扭。

习武之人直来直往,遇硬则硬遇强则强,唯怕别人来软的。

以前她只觉得继妹难相处,说话绵里藏针让人极不舒服。不想对方收起满身的刺,瞧着竟有几分可怜。

“你若良心难安,那就当我没送。”

燕迟似是松了一口气,言辞越发真挚,“姐姐大度,从来不与我争执。以往我对姐姐颇多偏见,行事难免略显偏激。人说吃一堑长一智,如今我遭此大难,又在黄泉路上来回两次,终是大彻大悟,也看透了许多人情世故,方知熟真熟伪。”

如是在一旁听着干瞪眼,依她看大姑娘不是大彻大悟,而是脸皮变厚。听听这称呼从盛姐姐到姐姐,变得可真够快的。

自家姑娘也是倒霉,有一个失了名节的继妹,日后还怎么做人。大姑娘怕是存了歹毒的心思,自己没了名声,还想连累她家姑娘。

她不敢反驳,因为按礼大姑娘确实应该称呼自家姑娘为姐姐,若执意纠结称呼反倒是她们不对。但她又实在心中愤恨,只将一腔怒火全撒在燕迟主仆身上。

“如是,你做甚一直瞪我。”

“你不看我,怎知我瞪你?”

“你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我又不瞎!”

盛瑛和燕迟一起看去,两人再次闭嘴。

晚霁撅着嘴,忽然想到刚才大姑娘和瑛姑娘一起看过来时,两人的神态居然有些说不出来的相似。

不愧是姐妹。

燕迟垂眸,心知不能急切。堆土成山非斯须之作,她不可能在一朝一夕间改变别人对原主的印象。好在已经打开一道口子,只要继续朝着这个口子使力,迟早有一天会打破两人之间的壁垒。

“如今我失了名节,旁人避之不及。姐姐放心,纵然我一身污浊,我也不会脏了别人的衣裳。”

“你我姐妹,何需避讳。”

“姐姐。”燕迟突然站起身,朝对方重重行了一个礼。“你惠心纨志不疑他人,只恨我以前不懂事,没能和姐姐好好相处,也没有学到姐姐的为人处事之万分之一。”

盛瑛大惊,赶紧扶她。

她顺势那么一倒,歪在对方身上。

双眼紧闭,泪流满面。

众人大惊。

“大姑娘!”

“福娘!”

好一会儿,她缓缓睁开眼睛。

“姐姐,其实我…好害怕。”

盛瑛心头大震。

福娘…

原来也会怕。

“祖母和父亲不会不管你,你莫怕。”

燕迟苍白的脸上浮起苦涩之意,眼里全是悲哀。

“我一人之失,如何能拖累他人。”

“一家子骨肉,哪里是拖累。”

“若真如此,二婶为何要送我去庵堂?”

“祖母和父亲不会同意。”

盛瑛是外姓人,侯府的事不便多言。

燕迟示意晚霁将扶着自己,晚霁吃得多劲也大,立马把她扶得稳稳的。她算是知道为什么原主一直留着这傻丫头,可能正是因为这把子蛮力。

示了好,又示了弱,她的目的已经达到。水滴石穿哪里是能一蹴而就之事,世事过犹不及,欲速则不达,见好就收方是上上之道。

过了一会儿,她似是平复情绪,然后告辞。出门时她一应姿态也和往常无二,甚至背脊挺得更直,但因为几乎是半靠在晚霁身上,落在别人眼里无异于故作坚强。

“姑娘,你说大姑娘这是什么意思?”

“她还能有什么意思,无非是心中凄惶无人可诉,说起来她也是一个可怜人。”

“姑娘,你可别被她骗了。”

“她以前那么讨厌我,以她那样骄傲的性子,如果不是大彻大悟,又怎么会在我面前哭?”

“…这倒也是。”

……

子时已过,夜深人静。

蛰伏一冬的虫儿还未破土,四下除去风声再无其它的响动。月已悬至中天,冷冷清晖普照着沉寂中的聿京城。

人静,灯灭。

两道黑影不知从何处进到侯府,如入无人之境般直奔居福轩。随后一人守在门外,一人翻窗而入。

室内漆黑,骤起明珠之光。

颀长劲瘦的身形在珠光中渐渐露出真容,冷峻而矜贵。他半眯着凤眼,睨向绣幔锦被之中的少女。

室内炭火极旺,暖如初夏。

少女睡得极不安稳,翻个身一把掀开锦被。

发如墨,肤如雪,细眉楚腰像一条玉做的水蛇。

男子过去,不看床上之人将锦被抛上去。将将一个转身,只听到一声软糯呓语,接着床上的人又踢了被子。

睡相这么差?

被子再盖上去,又被踢开。

他再伸手,不想床上少女嘴里嘟哝着好热,忽然将他的手抓住压在自己的脸下。

“…舒服…”

声音娇软甜腻,似拉着长丝的糖。

男子气势一变,如被蛇咬般猛地将自己的手抽回。因着动作粗鲁,床上的少女受力之下撞在床里。

“…疼。”

人未睁眼,眼泪先流。

男子飞快地用两指在少女身上那么轻轻一点,床上的人再无动静。

人是安生了,只是那脸上的泪水还挂着。

真是个麻烦!

男子接从怀中取出一只玉杯,提起小炉上温着的茶水缓缓倒入。一时间茶香氤氲,清幽雅淡地萦绕一室。

他近到床边,不看那床上之人,嫌弃地捏起对方的手放在茶杯之上,几息之后像碰到脏东西一般丢开。

少顷,他浅尝杯中茶水。

接着眉心一沉。

并无任何滋味。

难道他猜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