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
他被蛮丘大军困于降龙隘数月,初时粮草还算勉强,后来日渐不支。飞禽走兽、野菜野果、草根树皮,最后是战马……
血月当空人如血,鬼哭出夜人似鬼。
那一战实苦,结果却是大捷。也正是因为那一战,他名扬沙场。只是谁也不知,自那以后他味觉全无。
雀舌之味清雅如兰香,微甜,入口生津。
难道他的味觉已经恢复?
茶再入口,证实他的味觉。
这样的滋味,暌违五年。
上位者细枝末节的一个小举动,在旁人看来皆是另有深意。寻常敬茶,不拘是媳妇茶还是孝敬茶,受茶者大多轻抿一口做个样子,鲜少会喝第二口。
侯府众人心思各异,目光皆从宁凤举身上移向燕迟。
燕迟岂能无感,心中亦是颇有思量。
她一个失节的女子,有什么地方值得宁凤举这样的人物另眼相看?
除去这张脸,她实在想不出还有其他的可能。
只是……
并非她妄自菲薄,书中所写宁凤举最后隐居清修,证明其并非好色之人。若他真有此等爱好,何至于还未娶妻,甚至也未纳妾。
但其他人不这么想。
因为他们不知后事,不知道宁凤举最后的结局。在他们看来宁凤举能喝第二口茶,表明的是对燕迟的满意。至于哪里满意,是满意这份诚意还是其它,不得而知。
敬完茶,谢完恩,燕迟告退。
一路思量不断,回到居福轩后揽镜自顾。这眉这眼这唇,无一处不美,无一处不是得天独厚的优越。
聿京第一美人。
当真是名不虚传。
哪怕和她以前长得像,哪怕她这两日见得多,再见之下依旧让她惊艳。
站起身旋转衣袖,细腰不盈一握,该大的地方却又有别于常人的饱满。即使是自己这么看着,都能把自己看到脸红心跳。
“大姑娘,你从回来后就一直照镜子,是不是发生了什么?”晚霁心里直打鼓,她怕大姑娘嫌她话多,一路都憋着不敢问。
好容易回到院子,大姑娘在镜子前一坐就是半天,话也不讲,也不哭也不笑,她实在是怕得紧。
“大姑娘,你别看了,你再看下去也是这么好看。你看你这眉眼,还有你这身段,怎么看怎么好看。万一你自己看得久了,陷在自己的绝色中无法自拔,那可如何是好?”
燕迟:“……”
这丫头到底是真憨还是假憨。
“大姑娘…”
“这个给你。”
“大姑娘,你给我铜钱做什么?”
“买你一刻钟,给我闭嘴。”
晚霁下意识捂住自己的嘴,圆脸满是懊恼。朝露很早叮嘱过她,让她少说话多做事,她怎么一点也不长记性。如果朝露还在,必能给大姑娘分忧。不像她,明明知道大姑娘有心思,却不知道从何帮起。
耳根终于清静,燕迟长长吁出一口气。
镜中的美人也跟着叹气,颦眉都透着一股子仙气。
出身世家,还长成这样,多好的一手牌。
真是可惜了。
如今没有所谓的名声,这样的长相只会是祸。以永昌侯府的体面地位,她倒也不担心会被当成玩物送人。
说到送人,她是不是应该送些东西交好女主?
“晚霁,你还记不记得我有一把镶着宝石的匕首?”
“嗯嗯。”
“在哪里?”
“嗯嗯。”
燕迟看过去,她的傻丫头正捂着嘴站得笔直,大眼瞪得极圆。
好憨。
她从对方手中取走铜钱,道:“买卖取消,准你说话。”
晚霁看着空无铜钱的掌心,觉得好像哪里不对。合着她被罚快一刻钟没说话,最后连铜钱也没捞着。
大姑娘好狡猾。
罢了,她是个大度的丫头,绝不会和主子置气。
“大姑娘,你要这匕首做什么?”
“你把这个送给盛姑娘。”
啊?
大姑娘要送东西给瑛姑娘?
晚霁惊讶过后,很快又喜笑颜开。暗道大姑娘这是想通了,知道要交好瑛姑娘,和夫人好好相处。
虽说夫人是继室,但这些年下来从未克扣过大姑娘的用度。有些事他们当下人的不好说,如今大姑娘自己回过味来也是好事一桩。
她喜滋滋地出去,燕迟无语。
那边盛瑛收到东西,也是意外。
如是一看那匕首,惊呼道:“姑娘,这不是你上回在多宝轩看中的那把匕首吗?大姑娘当日与你争抢,现在巴巴地送来是何用意?”
盛瑛摇头。
当日她并非争不过,而是让着福娘。
母亲改嫁那年她知道新家有一个比自己小半岁的妹妹后,心中很是欢喜。巴巴地做了一支木剑送给对方,不料福娘直接将木剑丢在地上,还踩了好几脚。
这些年福娘暗中常与她相争,她是能退则退。因为母亲是再嫁之身,她是前夫之女,她不想母亲难做。
如今福娘试图和自己交好,难道真是为了她当日出手一事?
“姑娘,依奴婢看你可别上大姑娘的当。她那个人平日里对你那么坏,怎么可能一夕之间变好。”
多怕是自己名声坏了,破罐子破摔还想拉着别人一起。
“东西先收着,挑个合适的东西回个礼。”
多思无益,见招拆招。
……
安从一摆好茶具,烧好水。
茶是进贡的雨前龙井,龙井清香味醇,光闻香气就能想象它的滋味。但王爷这五年来从未主动提过吃喝,今日为何从永昌侯府一回来就要泡茶?
难道…
“王爷,您的怪疾好了?”
宁凤举不置可否,在侯府时他记得分明,应是味觉已经恢复。
修长手执盏,将茶送入口中。意料之中的甘醇滋味并未尝到,取而代之的依旧是五年熟悉的木然无味。
怎么回事?
再喝一口,依旧如此。
他眉锋微起,气势渐冷。挥手让安从一将茶水撤走,仔细回想在侯府发生的每一个细节,凤眸中隐有暗流涌动。
外面有脚步声闲步而来,没多久便听到熟悉的爽朗声音。
“啧,从一,你看你这寒酸样,怎么天天穿得灰头土脸的。若是我记得没差,你脚下这双鞋还是前年置办的吧。要我说你年纪也不小,为何不娶个媳妇料理自己的衣食?”
“回将军的话,属下这鞋子穿着还行。”
“什么穿着还行?我看你就是愚忠。不能你家主子一日不成亲,你们这些身边的人也跟着一个个天天当和尚。眼看着春色正好,要不要我替你保一门亲事?”
“将军好意属下心领,属下暂时没有成家的打算。”
霍继光“切”了一声,炫耀般理理自己的衣服。“看到没,这是我夫人为我做的新衣裳。还有我脚下的鞋,也是我夫人一针一线纳的底。”
安从一低着头,不想再搭理对方。
霍夫人还会做衣裳,还会纳鞋底,骗谁呢?阖京上下谁人不知霍大人惧内,霍夫人就是一头母老虎。
霍继光显摆够了,大摇大摆进屋。
“朝正兄,听说你今天去燕府赴了宴?”
朝正是宁凤举的字,是陛下亲取。
霍继光是武安侯府的嫡子,曾是宁凤举的伴读。两人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情谊,又有在战场上出生入死的过命交情,感情之深厚非同一般。
“那燕大姑娘可是聿京第一美人,你瞧着如何?”
霍继光眼晴里闪着八卦的光,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他就不信宁凤举没有红尘之心。先是救了人家姑娘,如今又巴巴地去人家府上赴宴,指不定就是有那个心思。
宁凤举慢慢掀起眼皮,凉凉地睨过来。
霍继光可不怕他,挤眉弄眼道:“英雄救美,美人以身相许,话本子里都这么说。你若是喜欢,何不接进府来。她如今名节已失,给你当个妾室也不算委屈她。”
“你这身衣服不错。”宁凤举答非所问。
“是吧,是吧。”霍继光八卦之心顿散,一脸的得意。“这可是我夫人亲手缝制的,还有我脚下这鞋…”
“没想到你夫人还会苏绣,这针法没有二十年下不来,你夫人今年多大?”
霍夫人今年二十整,不可能一生下来就会刺绣。
“…呃。”
霍继光尴尬了。
衣服当然不是他夫人做的,他夫人最多也就是缝过几针做个样子,余下的都是绣娘代劳,至于鞋子那就更别提,他夫人一针未动。
朝正这人不真是不识趣,顺着他的话说几句好听的难道会死吗?夸他几句夫纲有振,妻子贤惠温顺会死吗?
“你知道的,我家那小子离不开人。你说他怎么那么讨人喜欢,即便是成天只知道哭,我瞧着也很是稀罕。”
成天哭,还稀罕?
宁凤举很难理解这样的事,在他看来哭哭啼啼之人最是麻烦,也不知道那位燕大姑娘哪里来的那么多的眼泪,敬个茶都哭成那样。
霍继光一看他漠然的神情,就知道他根本无法共情。
“朝正兄,你以后会明白的。这世上有的人,哪怕在你面前只会哭,你还是恨不得将天底下最好的东西捧到他面前。”
“绝无可能。”宁凤举道。
他绝不可能成为那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