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9章奇货可居
喇萨西北，一百八十里。
羊八井。
一队骑兵惊扰了一群盘羊，骑士没理会受惊的盘羊，径直奔向羊井寺。
骑兵冲到寺前，一队和硕特骑兵上来拦截。
一名骑士从马上矫健跳下，他身披红色棉甲，头戴双旗铁盔，背着鸟铳挎着刀，身材魁梧，脸上两抹高原红，这位本就出身于川西的土兵，跳下马从背上的牛皮包里取出一份盖着漆印的文件。
“我是大明卫藏衙门参军王振武，奉我家卫藏将军王大将军将令，特来送甘丹颇章的信件。
五世和第巴还有卫藏大臣请达延济农立即前往喇萨白宫，即无畏狮子宝座，继承和硕特汗王之位，并料理固始汗后事。”
“随我来！”
一名和硕特贵族听后，对王振武招手，将他引入寺中。
羊井寺建寺有一百多年，是这里重要的寺庙，附近的牧民时常前来进香，达延此时就在寺中。
羊八井是当雄通往喇萨的必经之地，这里也是喇萨河的支流上游，当初固始汗把随他进藏的和硕特几千骑兵精锐安置在当雄，也是深思熟虑的，喇萨虽是卫藏中心，但这里并不太适合牧马，距离不远的当雄是个很好的牧场，而且四通八达，不论去哪都极为迅捷便利，把这支精锐放在此处，既能让大和尚们没那么顾虑，也能起到有事就能一呼即应的效果。
就如现在，达延在半路上听到父亲被毒杀的消息，还是与他有私情的庶母毒杀的，他就直奔当雄，调集四千骑士迅速奔来喇萨。
虽然达延被固始汗认为有些优柔寡断不断果决，但毕竟也是久经沙场征战的骁勇悍将，还是有敏锐直觉的，他深知这种时候，手里的和硕特勇士是最可靠的。
王振武进寺见到了达延，这位固始汗的长子此时双眼通红。
“喇萨现在如何？”
“固始汗的遗体已经在白宫五层安置，大家都等着济农回去继承汗位，然后料理固始汗的后事。”
“抓到毒杀我父亲的凶手了吗？”
“还没有，现在也还并没确认谁就是凶手，金部堂说先请济农回去继位，然后料理后事为固始汗发丧，至于谋害固始汗的凶手，大事办完再查，也肯定能查到的，请济农放心。”
“金部堂已经给圣人紧急奏报此事了，大明会支持济农继承汗位。”
达廷看着那封有五世、索南饶丹、金圣叹、王朝先等一起署名用印的信，拿在手上沉思了许久。
“好，我现在就去。”
拿到这封信，尤其是见到卫藏大臣的信使后，他心里安定多了。
当天，达延率领四千当雄骑兵就快马加鞭的抵达了一百八十里外的喇萨，王朝先和索南饶丹亲自到城外迎接。
达延把大队人马留在喇萨河边驻扎，自己带着二百人随王朝先去往布宫。
“请节哀！”
王朝先跟达延拥抱了一下，“请济农放心，我们全力支持你。”
达延听了这话不由的很感动。
进入白宫，直接去了第五层，那里原是固始汗在白宫办公之所，现在成了停灵之地。
达延跪在父亲棺前落泪，想不到他前脚离开，后脚父亲就出事了。他怀疑父亲是被索南饶丹派人毒杀的，甚至后面有五世的主使。
而此时殿中，五世大和尚和索南饶丹两人，却也盯着地上的达延满是怀疑，毕竟他们都知道达延跟拉央的私情，而固始汗极可能就是拉央所杀，现在拉央却不见踪影，达延的嫌疑自然最大，而固始汗被杀，受益最大的也可以说是达延。
双方各怀心思。
殿中气氛显得比较沉重。
不管如何，固始汗也是一代雄主，如今却就这样突然死了。
达延在父亲灵前哭了一会，起身后突然望向金圣叹，“我听说金部堂擅长扶乩降灵，乃天台宗祖师智顗弟子的转世化身，托名“泐庵”法师，曾到钱谦益、叶绍袁等名士显宦家中抚乩，十分了得，能否请金部堂为我辛苦一次，我想借金部堂法力，请我父汗降灵！”
达延这话倒是让在座的都愣了一下。
不过金圣叹却并没有拒绝。
要说来金圣叹这位卫藏大臣也是个传奇人物，现如今不过四十多岁的他，已官居三品，虽说这种驻藩大臣品级虚高，可也是金紫大臣，但他的出身却很贫寒，生于苏州，童孤盆困，九岁才有机会入私塾读书，喜欢读书，沉迷水浒传，后来考中秀才，但耗费无度，常处贫困。
他笃信神佛，喜读佛经和结交僧人，还学到一手扶乩降灵的本事，二十岁起开始在吴县扶乩。
所谓扶乩其实跟占卜问卦有些类似，只是形式不同，一般操作是请神降灵附身，然后拿着笔在沙盘上写出诗句，这诗句不是随便乱写，而是得写出事主的心思。
金圣叹的扶乩本事就很了得，不仅写出的诗词篇章优美，而且往往都能说中事主心思，他后来更自称天台宗师弟子化身，托名泐庵法师，士大夫尊称泐师，后来名气大到连钱谦益这等东林领袖，都请他到家里去扶乩，还直言说金圣叹好像受到某种神灵支配。
不过在绍天朝以前，金圣叹都没进入仕途，崇祯末开始评点小说水浒传等，也开堂招生讲学，颇有名气，为人狂放不羁，却文章了得。
这位本名张采的不羁才子，也算怀才不遇，但后来朱以海北伐三吴，请他出山，一开始在朱以海身边行走，后来为翰林，再做了几任地方官，再选他为卫藏大臣，也是看中此人不是一般东林复社的嘴炮，知变通有能力。
皇帝选他为卫藏大臣，又选了西南土司出身的王朝先做卫藏将军跟他文武搭档，以他为主。
此时，达延请金圣叹为他扶乩降灵，金圣叹没有拒绝。
扶乩不需要太多准备，一个沙盘或是直接拿纸笔也行。
朱以海曾经跟他讨论过扶乩，直言这不过是门高级的心理学。
焚香。
净手。
然后坐在那里闭目。
过了一会，金圣叹突然张口一声大叫，唱了一段曲。
达延等听不太明白，这是段昆曲。
紧接着金圣叹不再开口，而是提起笔开始在纸上写起来。
一名卫藏衙门的参军在旁边把写出来的诗词念诵出来，并加以翻译，那词语确实彰显功力，用词优美，最关键的是其内容也很了得。
正是以固始汗的身份在说事。
洋洋洒洒百句长诗篇写完，里面也以固始汗的身份交待了一大通，最核心的自然是让长子达延继承汗位，然后又交待达延继位后要尊奉五世大赉和四世班*，更要尊奉大明皇帝，和硕特汗国永远是大明臣藩，而两位大和尚也永远是和硕特汗国的宗教领袖。
又强调甘丹颇章要继续以索南饶丹为第巴总摄政务，十三宗的宗本，也应当以喇嘛出身的大贵族担任等等。
达延最为关心的谁是谋害父亲的凶手这个事，诗词里则表示一切都是因果，还让他不要再追究下去。
最后，还就和硕特部众和他的财产分割做了安排。
固始汗总共十个儿子，他让长子达延继承汗位。
然后青海的牧场，十子分配，划为左右两翼，居左翼者，达延、鄂木布、
达兰泰、巴延阿布该阿玉什四子，居右翼者，伊勒都齐、多尔济、瑚噜木什、桑噶尔扎、衮布察珲、达什巴图尔。
左翼的达延继承和硕特汗位，其青海牧地、部众由其儿子们管理，而右翼的第六子达赉洪台吉多尔济则任青海总管王，总管青海的左右两翼，两翼又各选一人担任翼长。
康巴和喀什等地，设立八总管，由固始汗八个孙子担任。
洋洋百句。
经过参军的朗读和翻译，所有人都听的很明白。
达延汗对这个结果很满意，高呼奉旨。
金圣叹坐在那里，眼睛上翻，一会后睁开眼睛，表示扶乩已经结束了。
达延充满感激。
五世和索南饶丹坐在一边全程观看了这个仪式，虽然金圣叹自称是五台山大师第子转世，也算是他们佛教中人，可他们还是觉得刚才金圣叹的行为，有借机干涉和硕特内政之嫌。
所谓的扶乩降灵，请刚去世的固始汗附身于他，然后用诗篇交待这些事情，也太过玄乎？
可大和尚们自己，甚至不管是格鲁派还是整个藏地佛教，千百年来不也都是类似这么一套模式。
况且眼下复杂的局势下，他们也无法贸然去反对指责，毕竟金圣叹降灵附身说的这些，也没影响到他们，甚至还与他们之前商议的结果是相符的。
不过金圣叹降灵，以固始汗的身份，给和硕特诸台吉划分安排，他们也总觉得被冒犯到了，却又没办法。
达廷很高兴，通过这个扶乩降灵仪式，他的汗位继承合法性加强了，等于得到了大明朝廷、格鲁派领袖，以及甘丹颇章政府，以及固始汗的认可。
虽然父亲的财产仍然全都给老六，这点让他稍有些小不满，可与大汗之位相比，那些倒不是太重要了，毕竟青海的地盘划做十份，他也仍有一份，另外卫藏之地等于其它兄弟没份了，只是康巴和喀什等地，划成了八块，交给他八个子侄分管。
达延继和硕特汗之位。
五世、第巴索南饶丹，卫藏大臣金圣叹卫藏将军王朝先共同见证，达延坐上了无畏狮子宝座。
即位第一件事情，通知诸兄弟、子侄前来喇萨治丧，同时立即向大明皇帝上奏固始汗的丧讯，以及请求大明册封其为新汗继位。
索南饶丹也在新汗面前给十三宗的宗本、地方大小贵族，各大小寺下令，让他们前来喇萨拜见新汗与为旧汗发丧。
新旧汗交接似乎十分平稳。
金圣叹和王朝先回到衙门。
一名参军进来禀报，这位参军身份特殊，名面上是衙门参军，实际上却是锦衣卫在卫藏衙门的联络员。
“我们已经把拉央送出喇萨，固始汗第六子达赉珲台吉多尔济亲自带人悄悄把拉央接走了，现在正往青海赶。”
“多尔济会去日月山朝拜圣人吗？”王朝先问，这位西南土司，崇祯明前往辽东援辽，后来弘光朝时溃到崇明，一起拥了义阳王监国，与陈梧等南下，结果被舟山的黄斌卿摆了一道，八千人马被夺，自己差点没命，此后被迫孤身投了朱以海。
在绍天朝也是坐了好几年的冷板凳，才终于得到认可，慢慢开始带兵统将，也立了些功劳，如今坐镇卫藏，为三品武职，只是手底下却仅五百个兵。
他还是很想做些事情的，那样他才有机会再立新功。
“达赉珲台吉这人吧，固始汗向来庞爱，他也确实勇猛果决，只是谁让他只是老六呢，若他是老大，肯定是他继承汗位的。”多尔济有能力，又向得父亲喜欢，所以有些瞧不起大哥。
而且兄弟俩母亲不同，老大达延的母亲是土尔扈特首领之女，而老六多尔济的母亲是第三任哈屯，是准噶尔首领之女。
当然，有野心有本事，还得有人支持，大明一直在秘密跟多尔济接触，暗里给他许了不少诺，早承诺要设青海汗国，到时以多安建青海汗国，册封多尔济做青海汗王。
当然，多尔济要当青海汗，也得自己出力，大明会支持他，但他得自己证明有那个能力和资格才行。
在固始汗占据青康卫藏后，对汗国各地的分配，是卫藏全区及多安、康区的农区为甘丹颇章地方政权直接管辖区域，其余牧区及青海湖周边广大区域为和硕特汗王私属辖区，固始汗向青海湖周边地区、中部康区委派人员行使主权。
固始汗也与第巴索南饶丹和五世达成协议，派遣孙子罕都驻于芒康、贡觉等地，总管康区事务。
以卫藏税赋供养寺庙喇嘛，而以康区税赋供养青海和硕特部众，各地任命宗本、第巴管理地方政务和税赋等事。
牧区都是归汗王直接管辖的，交由儿孙们分领，如今他一死，财产都给老六，青海和康区、喀什等地也由儿孙们分封，实际上虽都听命于新汗，但明显新汗权势远不如固始汗。
这个时候，老六有朝廷的暗中支持，只要敢站出来割据青海自立，其实也还是有几分机会的。
当然，这里面也有风险，但大明可不管这些，大明谋划这些事情的时候，本就是在搅浑水，本就是要让和硕特内乱，要让如今东及川西甘孜，西及南疆喀什，北及祁连山的这个新兴的和硕特汗国瓦解。
一个强大的和硕特，地连康巴青海卫藏阿里南疆，这可绝不是个好藩属，如果坐视，早晚要出乱子的，必须先下手为强。
这是地缘政治军事考量。
事实上，大明不仅早就在对老六多尔济暗里往来唆使，也一直在跟驻守康区的罕都在秘密联系。
罕都是固始汗比较喜欢的一个孙子，也很有能力，他是固始汗第五子伊勒都齐的儿子，在和硕特东征时，他跟兄弟达尔吉率一军进军玛尔康，征服多康六岗，后被固始汗授为康区总管。
在固始汗进入喇萨建立甘丹颇章政权后，依然不断派兵支持孙子罕都在康区的征服，康区原本是诸土司地界，从元到明，基本上都是承认他们世袭土司地位，众多封建，大小土司无数。
达延汗中兴时，曾经出兵青海、康区，征服这一片地方，但土司也只是对达延汗称臣进贡，仍实际统治地方，固始汗入藏前，康区最大的土司称白利王，就公然出兵拦截，兵败被杀。
如今罕都在固始汗支持下，以及大明早年的默许下，基本上将整个康区大小土司都征服了，他驻于打箭炉（甘孜康定）。
打箭炉一带的长河西、鱼通、宁远等军民宣慰司是出入藏地的交通枢纽，无论是从黎州路、雅州路进出藏地，都要经过打箭炉。
而康区的资源富集区也是打箭炉，通商贸易为这里带来了源源不断的财富，而且这里同藏地联系密切，是战略要地。
在朱以海前期，主要目标都是放在北伐满鞑收复中原上，所以对于西边，还是以羁縻为主，跟固始汗、罕都都是井水不犯河水，甚至还大力发展边贸，互通有无，以恢复积攒明军北伐的实力。
正是在这种局势下，打箭炉发展的很红火，这里距离成都本也不算远，云南四川与藏地联系，都是经过这里，这里成为西南边贸易大城，茶马古道贸易让罕都实力挺强。
这小子也挺有野心，大明这几年腾出手可以开始着手四边，稍一煽动，这家伙就开始谋划自立了，甚至为了能够自立，他还公然的跟红教派暗里合作，红教派也叫宁玛派，也叫红帽系，是青藏五大教派之一。
宁玛派大和尚帕克木瓦在川康一带流亡，锦衣卫就暗里把这大和尚跟罕都撮合到了一场，而这么做的目的，就是为了等固始汗一死，让和硕特汗国分裂，最终的目的大明是要控制和硕特汗国，甚至要把金沙江以东地区，尤其是打箭炉这一个战略要地，彻底收回。
人都有立场。
屁股决定脑袋。
坐在什么位置就会考虑什么问题，立场不同，这思考的角度也不同。
大明早就暗里布局多年，充分站在多尔济、达延、罕都这些人的角度，为他们着想，支持他们都建立自己的汗国。
“巴什巴图尔没交给多尔济吧？”
“那肯定不会，锦衣卫会直接将他送到日月山拜见圣人。”
巴什巴图尔虽然年少，也仅是个婢女生的庶子，但大明也早给他做了人生规划，计划里先送到皇帝身边侍从几年加以培养，等到时机合适时，把他送到于阗那边去，将和硕特西部的阿里、于阗等地割出设立一个新的汗国，交由他统治。
当然，这会是大明扶持的汗国，大明到时会趁机在那边驻军等，甚至把臣属和硕特的拉达克王国等也给纳入宗藩体系。
总的来说，巴什巴图尔还是很有价值的，奇货可居，锦衣卫绝不会把他交给多尔济的。把拉央给多尔济，不过是让其掌握达延的一个把柄，达延私通庶母，而庶母毒杀了固始汗，拉央在手，达延就是有一千张嘴都洗不清弑父嫌疑，多尔济在青海自立为汗，也就会更加顺利。
王朝先不禁感叹，真是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啊。
大明万里江山亿万子民，现在不直接出兵，却搞这种手段，和硕特能抗的住？
不过他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反而更加期待和硕特的大乱早点到来，如此自己这个卫藏将军才有用武之地。
当年万里觅封侯，匹马戍凉州！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