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 * 臻荟酒楼】
義都定安,繁华之乡。玉舆经隧,楼船过肆。酒旗斜矗,琼酿倾江。都城最好的酒肆,向来宾客络绎,奇人异士不少,而今日的臻荟酒楼中,又迎来了十分奇特的一桌。
店小二小心翼翼地抬头瞧了那临窗而坐的公子一眼,纵然有了心理准备,仍被他那极为惊人的美貌所慑,颤颤道:“公、公子?”
那白衣公子正搁着下巴,眯眼望着窗外的风景,闻言低低地应了一声。目光扫过同桌两个目光呆滞的伙伴,最终落到了对面那明艳可爱的圆脸小姑娘身上。
公子嘴角勾着一抹愉悦的笑,挑眉道:“敞开吃。”
小姑娘对上那公子的目光,抿了抿嘴,有些别扭地小声道:“听你的。”
公子仿佛觉得有趣,伸手挑起小姑娘的下巴,笑道:“小丫头真可爱。”
店小二闻言将头埋得更低了,暗自腹诽道:长得人模狗样,没想到是个衣冠禽兽,那么小的姑娘都下得了手......
思忖间,那公子却松了手,转头问道:“你们店哪些是招牌菜式呢?”
店小二急忙甩开脑海中杂七杂八的念头,流利地回答说:“那可多了!咱们可是定安城里头一号的酒楼,当家的曾四访江南,三巡中原,遍尝南北佳肴。各地名菜,就没有我们做不出的!您若要想尝尝南方那口的,可选松鼠鳜鱼、虫草甫里鸭、响油鳝糊、碧螺虾仁、枣泥香糕......”
公子托着下巴,听他絮絮叨叨报了一串的菜名,点点头,道:“那便都点了吧。”
店小二一愣,余光暗自打量这桌四人的衣着:那目光呆滞,默默无闻坐在一旁的两人只身着寻常布衣棉服,衣袖处甚至略有毛边,可见家境并不富裕。那小姑娘虽生得娇艳可人,身上穿戴却算不上十分富贵,只是通身气度不凡,教人难以小觑。
至于这位公子......
店小二的目光甫一扫过那公子衣袖,正巧见他一双手修长莹润,十指纤纤,正拾起瓷杯微抿了小口。不过是平常的动作,却让他做出些风流动人的姿态来。
店小二的脑子霎时一片空白,十分呆滞地望着他放下茶盏。
白衣公子侧头瞧他一眼,道:“有什么问题么?”
店小二猛地回过神,着急忙慌地问道:“您......方才是说都、都要么?”
公子笑了,重复道:“对,你说的那些江南名菜,当季能做的便都上吧。”
店小二这才想起什么似的,试探道:“鄙店菜式新奇,名厨烹制,故而价钱也比寻常酒楼贵上一些......您此番点了不少,若当真确定的话,我便去招呼后厨准备起来了。”
公子闻言勾唇一笑,不知从何处摸出一块通身碧绿的翡翠掷予小二。那玉佩内里通透无暇,莹润生光,雕刻的图案样式倒十分古朴,竟像是有些年头的古物。
店小二微微一愣,捧着玉佩不知所措地望向公子,却见他面色淡然地又低头抿了一口茶水,并不十分在意的样子。店小二的目光霎时变得十分敬重,躬身行礼后便匆匆退下了。
小姑娘将目光从那玉佩中收了回来,等到店小二离开隔间,方开口道:“姒女,那玉佩......”
公子抬头,对上小姑娘一双明亮的杏眼,随口应道:“墓里拿的。”
言语间,男装的姜凝又侧头朝外望去,微抬起下巴朝楼下挑了一眼,轻声道:“季淮,那通缉是令画的是你。”
小姑娘闻言一怔,也探身望向楼底,果见街边张贴着一张十分精细工巧的画像,图中所绘确然是義国七殿下季淮。
与其他简略抽象的人像不同,这张缉拿令几乎是完全按季淮的模样临摹,五官轮廓皆有九成相似。纸上除图像外,只有寥寥几字写明年龄、身长,除此之外仅有“赏钱万两”四字赫然。
季淮眼神微微一暗,嘲道:“赏钱万两。”
姜凝眯着眼,十分认真地朝那画像看了几眼,又转头打量去季淮此时的模样,笑道:“不错,我这手艺已然十分娴熟。就算是画工亲至,恐怕也瞧不出半分破绽。”
——活脱脱就是一个娇俏可爱的小姑娘。
季淮自见到那缉拿令后,便十分心不在焉地往窗外瞟,眸色沉沉,不知在思索什么。姜凝也随他去,倚在窗边悠哉悠哉地哼着小曲,俨然一副不知从哪里学来的风流纨绔做派。
隔间清净,唯有几句不着调的小曲儿不时荡开。李瑞同周清圆虽被那恶鬼伤了神智,跟在姜凝身边倒是十分听话,两人乖乖地跪坐在桌前,均不发一言。
片刻,小二端着一道道美食佳肴鱼贯而入。季淮慢慢回过神,只见姜凝点的江南名菜自清炒小素起,整整摆了两桌方才作罢,色味俱全,令人食指大动。
而那始作俑者却有些兴致缺缺地靠在窗边,见菜式基本上全了,方懒洋洋道:“别愣着了,快吃。”
季淮在幻境中一连饿了几日,不久前又吃了姜凝熬的米糊充饥,竟惹得肠胃十分难受。即使眼前菜色琳琅满目,却也一时提不起太大的兴趣,只盛了碗清淡的莼菜白玉羹慢悠悠地喝着。
倒是一旁的李瑞和周清圆,在姜凝发话之后乐得喜上眉梢,端起碗筷吃得那叫个大快朵颐、风卷残云。
姜凝拖着一副僵了五百年的身子,早就品不出什么酸甜苦辣,因此只一个劲地往季淮碗中夹菜。
季淮微微一顿,只见碗中松鼠鳜鱼叠着八宝腊鸭,酱香浓郁的五花肉旁又夹了一块油香四溢的鳝段,顿时觉得自己不堪一击的脾胃越发磨砺重重。
姜凝这时又将一碗酒酿桂花羹推到他跟前,白糯的圆子在酒酿汤中浮浮沉沉,金黄的桂花点缀其上,甜香四溢。
季淮伸手接过瓷碗,对上姜凝的眸子,道:“姒女不用饮食么?”
姜凝转开目光,落到大快朵颐的周清圆身上,平静道:“倒也可以吃,只是尝不出味道,觉得没什么意思。”
所以才不自觉地专门拣了酱色鲜明的菜品给我吗?季淮碗中酱香浓郁的菜肴,心中微微一动。
姜凝后知后觉地朝季淮碗中扫了一眼,见他只盯着清淡的汤水喝,以为这家酒楼的菜式不太合他胃口。目光又朝沿街的其他酒家饭舍瞟去。
忽然,姜凝目光一滞,遂露出些欣喜的神色,转头笑道:“想不想吃糖葫芦?”
季淮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果然瞧见有人扛着大串的糖葫芦在街上叫卖,三五个裹着棉袄的小孩仰头围在四周,嬉笑着伸手去抓男人肩上的葫芦串。
通红的、酸甜的果子,浇上薄薄一层糖浆,在北方的寒风中凝结成脆脆的糖衣,能叫人满口生津。
姜凝见少年的目光果然黏住那糖葫芦不动,起身便往楼下走去。
季淮朝楼底探头望去,不过须臾,只见那白衣的青年从酒楼中走出。白玉似的脸上挂着浅淡的笑意,抬手取下两串糖葫芦,仰头朝季淮笑了一下。
寒风扬起姜凝肩上半披的墨发,那寒星似的双眼随着她的浅笑勾起十分温柔的弧度。
姜凝总爱花上许多精力替季淮施展幻颜术,对于自己容貌的掩饰却始终不太上心。即使如今装扮成男子的模样,仍然同她原本有七八成的相似。
然而仅凭那七八成的美貌,却足以让大多数人呼吸为之一滞。
那些围着糖葫芦的孩子看到姜凝时,均怔愣了一下。有的立在原地看着她发呆,有的愣愣地朝她伸出手去,轻轻抓住了姜凝身上翩飞的氅衣。
姜凝蹲下身去,笑着挨个摸了摸孩子们的头,又转身取下几根糖葫芦挨个递给几个小孩,含笑跟他们挥了挥手。
季淮在酒楼上,一时难以回神。
......
隔间大门倏忽敞开了。
他转过头去,只见姜凝握着两只糖葫芦递给他,鼻尖被冻出一抹极淡的红。
“哝!一个是山楂的,还有一个是山药。你只能选一个啊,另外一个要留给我。”
少年接过糖葫芦的手微微一顿,他抬眸对上了姜凝的双眼,道:“你再说一遍?”
姜凝也愣了,重复道:“一个山楂、一个山药,你选一个。”
少年沉默地望着她,明亮的杏眸中突然泛起了一种叫人难以琢磨的情愫。
他直起身,探向她的手错开少许,随后反握住姜凝冰冷的手,紧紧地锢着她纤细的手腕。
季淮轻声道:“姒女。”
他只觉得心脏猛烈地撞击着胸腔,炙热地仿佛能将他的脏腑一并灼烧。
冬日的寒气从窗缝中钻入屋内,却半点无法平复他逐渐焦躁的心情。少年死死攥着姜凝的手腕,似乎忘记了自己掌下用着多少的力气。
嫩白的皮肉很快便红了一片,姜凝却不为所觉地眨了眨眼,她觉得少年的反应有些奇怪,便道:“怎么了?你不要糖葫芦?”
季淮仰头一眨不眨地望着她,双眼由最开始的酸涩变得有些微红。他望着她的脸,突然仿佛确定了什么一般,手上猛然用力。
姜凝措不及防被他一拉,身子不稳,倾身朝前倒去。
周清圆正跪坐在矮桌边,全神贯注地对付一块清蒸鲈鱼。
身边一声闷响,青年呆呆地愣在原地,木箸间夹着的鱼肉“啪嗒”一声落回了碗中。
周清圆木讷地转过头,只见姜凝被季淮按在地上,长发凌乱地散了一地。
她眼中迅速闪过了一抹疑惑,随后怔怔地对上了少年的眸子:“你......”
季淮跪在她身边,一手握着她的手腕,一手接过她手中那串糖葫芦,递到她唇边。
姜凝垂眸看着那串晶莹剔透的糖串,脑子里乱成了一团浆糊。不知道是否应该就着这别扭的姿势,先把这玩意儿囫囵一吞了事。
她躺在席间思考了半天,余光中只见季淮的目光仍落在她脸上,却半分动作没有。
姜凝心中微微叹气,心道,现在的孩子真叫人琢磨不透。便索性不再多想,侧过脸去咬那颗抵在她唇边的山楂。
季淮的手却突然朝后撤了些,他低头望着姜凝脸上那疑惑中又带着些懊恼的神情,突然笑开了。
“江光莹。你好像又骗了我一次。”
“——吱呀。”
隔间木门又被拉开,店小二谦恭地说道:“客人,您这边还有一道......”
店小二愣在了门外。
隔间中,那个漂亮可爱的小姑娘倾身半压在衣衫不整的公子身上,偏过头,朝他露出了一抹阴恻恻的笑。
店小二冷汗顿时如瀑而下,下意识抬手,“啪”地一声将木门合拢了。
店小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