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淮是被呛醒的,准确地说,他是被一股呛人的焦糊味熏醒的。
少年坐起身,往黑气熏天的窗外看了一眼,差点以为赌场那团作恶的黑气又卷土重来了。忽然,他眼睛却猛地睁大了,季淮不敢置信地望屋外的大灶,喃喃道:“姒女......”
姜凝正站在茅屋后的土灶前,一手握着一柄破旧的蒲扇,一手抓着两截木柴,皱着眉往灶台下添柴。
忽然,一阵浓烟滚滚而起,姜凝退后两步,打着扇子掩住口鼻,小心翼翼地往灶中探眼一瞧,皱眉道:“怎么回事?这是熟了没有?”
小雀托她的福,重新脱身化为了鬼魂。此时正颇为担忧地站在一旁,懊恼着自己脱身前为何不先把饭给煮了。
姜凝被烟熏得转头咳嗽起来,眸中也泛起了一抹水雾。她望着土灶,原本清冷漂亮的脸上逐渐显出一丝挣扎,喃喃道:“这火算是烧起来了,还是已经灭了?”
小雀闻言倒吸一口冷气,望着一片狼藉的灶台,颤声道:“有没有一种可能,火太大了,已经烧糊了?!”
姜凝闻言一愣,上前半步,又向锅中探头一看,道:“糊了?可这盖子不是好端端盖着吗?”
小雀无奈道:“可是,姒女......您得先把盖子揭开,才能知道里面怎么样了啊。”
姜凝握着蒲扇的手微微一颤,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捏那锅盖。小雀见状忙道:“当心烫着!”
姜凝吓了一跳,点了点那木盖,笑道:“不烫啊,你别担心。”
随着她那揭盖的动作,一阵“滋啦”的轻响从锅中传出,小雀走近一瞧,顿时满头黑线,道:“姒女,果真糊了啊!”
姜凝睁大了眼睛,不敢置信:“怎么会?我明明没看到粥溢出来啊!”
小雀十分怕她把灶台炸了,死了二十年的鬼魂从未想过,自己竟在一刻会有如此强烈的掌厨之欲。她强忍着自己把汤勺夺过来的冲动,绝望道:“您原来是想烧粥啊?”
姜凝转头望着那半截身子浮在空中的鬼魂,认真地点了点头,道:“不是你说季淮许久没有吃饭,得喂点清淡的吗?”
季淮坐在榻上,目光正从昏迷的小侏儒转到呼呼大睡的李瑞身上,闻言一怔,又朝窗外探头望去。
小雀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表情更加精彩,克制道:“可、可是......煮粥,得放很多水啊......”
姜凝脸上露出一抹类似吃惊的表情来,喃喃道:“五碗水,还不算多吗?”
小雀崩溃:“但你放了满满一碗米,至少得加十碗水啊!”
小雀努力平复了一下心情,刚准备教姜凝重新煮粥,转头却恰好对上了季淮张望的眼神。
季淮疑惑:?
小雀大喜:!!
姜凝和季淮在幻境中待了几月,实际在人间却只过了三日。这三日对于姜凝这种活了几百年的大鬼来说实在不值一提,但对于季淮这位本就身娇体虚的小殿下来说——整整三日不吃不喝是会出大事的。
姜凝在听完小雀全部的故事之后,又转头望了昏迷不醒的季淮一眼,这才终于忧心起自己崽崽来。
她俯身戳了戳季淮清瘦漂亮的脸蛋,担忧道:“怎么醒不过来呢?”
小雀抹去脸上的泪水,思绪总算被姜凝带跑了。她毕竟身为人母,又自小在医馆长大,天生细心温柔,不过须臾便找回了曾经为人时的记忆,小声道:“姒女,有没有可能......他是饿晕了?”
姜凝诧异地抬起头,心道:确实,人吃五谷杂粮,是会饿的。
小雀回忆起那一瞬间姜凝怔愣的神情,不觉懊恼:她这副表情,怕是连人要吃饭这事都忘得一干二净了,自己哪还能放心她去煮粥呐!
此时,小雀对上季淮茫然的眼神,顿时感到如有神助,转头对姜凝道:“姒女,他醒了!”
姜凝正低头拿着汤勺搅拌锅里的米粥,锅底焦黑的斑驳顺着她的动作,与泛黄粘稠的米糊混合在一起。
姜凝蹙眉舀了半口出来,刚打算递到唇边“试毒”,闻言动作一愣,也转过头来。
季淮气色有些苍白,无精打采地靠在窗边朝她笑了笑,一双漂亮的杏眼亮亮地看着她,道:“姒女。”
姜凝欣喜地“啊”了声,将手中的汤勺丢回锅中,走到窗前伸手摸了摸少年的额发:“你醒啦。”
季淮点点头,皱着鼻子朝土灶那边瞧了一眼,垂眸望向她:“姒女,是在为我煮饭吗?”
姜凝脸上浮现出一丝尴尬,讪讪地垂下手:“是啊......但好像不太能吃。”
季淮轻轻笑了声:“不会啊,你给我舀一碗吧。”
姜凝一愣,透过窗棂对上少年温柔明亮的双眼,歉然道:“这怎么可以?小雀都说烧糊了。你喝了对身体不好。”
季淮眼波微转,轻飘飘地落到小雀身上。小雀微微一愣,从少年的目光中察觉到一丝明显的不悦。她迟钝地转头望向锅中那坨黄褐色的不明物体,心道:确实糊了啊,这孩子不是饿傻了吧,这都想吃?
却见季淮又垂下眼来,他坐在窗边,这个角度恰好比姜凝高了些。湿漉漉的杏眼无辜地望着姜凝,眼角微微下垂,好似一只讨不到主人欢心的小狗。
小孩太可爱了,谁能拒绝一个这么可怜的小朋友呢。姜凝眨了眨眼,心软软。
季淮又凑近了一些,小小声道:“可是好久没有人给我做过粥喝了,我真的很想尝尝。”
姜凝:天呐。
“呵。”不远处传来一声冷笑。
季淮目光微微一凝,抬头望去,只见积雪未融的田间小道上,孤零零站着一身着白衣的年轻男子。
男子面容俊秀,一双桃花眼多情昳丽,似笑非笑地从季淮脸上扫过。顷刻之间,已走到了姜凝身旁。
姜凝微微一愣,侧头去看他,奇道:“怎么你亲自来了?”
禅似取过姜凝手中的蒲扇,替她扇着灶下飘出的浓烟,笑道:“姜姬在这,我自然好奇,想来看看。”
姜凝微微点头,也不多说什么,只朝小雀处抬了抬手,道:“这位就是李雀,劳烦您接她回去,顺便帮忙寻一下她夫君的命格。”
禅似浅笑着朝李雀微微点头,温声道:“我是鬼界归虚殿君,管人轮回转世,与姒女也是多年挚友。她已将你生前所遇告知于我,你不必害怕。”
李雀忙垂首回礼。只见这位殿君身着一袭月白色广袖锦袍,领口绣着些赭红色的梅花纹样,长发挽着白玉簪懒散半束,极具风流慵惰之态。他手中捻着那破旧的蒲扇,正有一下没一下地替姜凝打着,带起阵阵微寒的清风来。
姜凝微微蹙眉,回身往房中走去,道:“别打了,大冷天的,冲天的浓烟也该散完了。”
禅似勾唇笑了,低头跟着她一道进了茅屋,望着昏睡不醒的舅甥二人,道:“这就是被那玩意儿附身的两人?”
姜凝点头,走到季淮身边,有些心疼地俯下身去问他:“很饿吧?”
季淮将目光从禅似身上移开,仰起头朝姜凝淡淡一笑:“姒女不用担心我。”
禅似面无表情地看了二人一眼,平淡道:“难得故人相见,姜姬怎么对我爱答不理的。”
姜凝诧异地对上他沉沉的目光,语气中似有些不解:“禅似,你今日好生奇怪,我不是一向如此么?”
禅似目光从她搭着季淮的手上移开,心想:一向如此......倒是对这小屁孩那么亲近。
季淮似是意识到什么,突然朝禅似轻笑了一声。禅似冷冷抬眸,却见那少年敛去眸中神色,嘴角衔着抹浅笑,垂首朝他行了一礼。
禅似略有些不爽地睨他一眼,并不回礼,只转过脸去,抬手朝李瑞舅甥二人额前探去。
姜凝起身走到他身后,轻声问他:“他二人如何?”
禅似道:“年长者,受恶鬼操纵多年,心智大乱。年少者,未成形时便被夺取滋养,身心皆残。”
小雀倚在门边,闻言心中剧痛,不禁哽咽出声。
姜凝点头:“这我早已知道。但若凭你之能,可有办法治愈?”
禅似闻言转过身,低头望着姜凝,嘴角勾起了一个略显凉薄的弧度:“姜姬,凭你不死之躯,百年之岁,万人之祭,可救乎?”
姜凝对上他的视线,道:“只因我不能,所以才出此一问。”
禅似伸手抚开她额角的碎发,动作十分轻柔:“那我也不能。”
“姜姬,你我非人,又如何可救人?”
姜凝闻言一滞,抬头对上他似笑非笑的桃花眼,有些不悦地蹙起眉:“禅似,你我从前也是人。”
禅似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他并未再看姜凝,直起身,转身对小雀淡淡道:“走吧,带你去鬼界。”
小雀站在门口,阳光穿透她的魂魄,悠悠然散落一地。霜雪已霁,屋内虽不明亮,可却是难得的宁静安详。
小雀愣愣地望着这一切,突然直直地跪下身去,探手抓住了禅似的衣摆。
禅似脚步一顿,低下头去,轻声道:“松手。”
小雀摇了摇头,恳求道:“殿君,求您帮帮他们,您掌握轮回转世,是鬼界之主。您一定会有办法的!”
禅似微微皱起眉,道:“你已经死了。他们将来也会死,你又何必执迷不悟呢?”
小雀紧紧攥着禅似的衣摆,那上好的锦缎如同一隽流水,仿佛只略一松手便会头也不回地流去。
她仰起头,神色凄楚地望着禅似:“求求您......我不甘心,为什么会这样?明明什么都没错,为什么要遭受这样的事情。”
禅似望着她,一双昳丽的桃花眼微微一扬,说不出的多情风流。可他开口时,说出来的话却无比冰冷,叫人不寒而栗:“命该如此,不甘心也无用。”
小雀微微一怔,双手无力地垂落下来。
只听禅似又道:“何况,你儿子倒也罢了。若不是那李瑞贪慕虚荣、品性低劣、心有恶念,如何会招来怨鬼上身?你何必再为求情?”
小雀微微一颤,喃喃道:“殿君,我并非不怨他。可我想......我想为他求一个悔过的机会,我......”
“呵,你还真是个圣人。这世上怎会人人都有回头之岸,”禅似抬起头,嘴角衔了一抹冷冰冰的笑,懒懒道,“罢了,你若是不愿同我回去。便留在人间吧。”
小雀抬头呆愣愣地看着他:“殿君?”
禅似负手朝门外走去,余光有意无意地落到姜凝身上,意有所指地慢悠悠道:“反正,留在人间的鬼,也不止你一个。”
“禅似!”这次却是姜凝喊住了她。
禅似脚步一顿,侧身朝她笑了一下,问道:“如何?”
姜凝垂眸看着李雀,起身将她扶起,柔声道:“小雀,跟他走吧,周愉山在等你。”
她握住小雀冰凉的双手,对上她盈盈的目光,珍重地说:“你放心,李瑞和你的孩子,我会尽力。”
小雀仰头望着她,双眸中含着晶莹的泪花,俯身拜倒:“多谢您。姒女。”
一阵凛风忽起,小雀转过头,只见归虚殿君倚在门上,沉默地望着姜凝。
寒风席卷着细砂般的飞雪从他身后吹来,禅似月白色的衣袂连同墨色的长发随风翩飞,他收回目光,倏忽消失在风雪之中。
随着禅似的离去,小雀的魂魄也逐渐变得浅淡轻盈。她紧紧握住姜凝的手,目光落在昏睡的小侏儒身上,温柔而哀伤。
她说,姒女,我的孩子,他叫周清圆。
长空落雪,轻灵灵地落了满地。小雀突然想起多年前的某个雨夜,雨水也是这样无声而空灵地降落在这片大地。她的公子撑着油纸伞,温柔地对她说:小雀,来世也到我家来吧。
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风荷举。鸟雀呼晴,侵晓窥檐语。
李雀的身影跟着消失了在这冰雪人间。
鸟雀呼晴,侵晓窥檐语。
作者有话要说:“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风荷举。鸟雀呼晴,侵晓窥檐语。”化用自周邦彦的《苏幕遮·燎沉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