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雀没想到的是,那日李瑞哭哭啼啼地回了家后,竟许久也没有风声传出。母亲赵氏并没有传信叫她回家,更枉论亲自来医馆替李瑞出气。
于是又是一段岁月静好的春日逝去,公子的腿伤不紧不慢地恢复,往城中去的次数也更频繁了一些。
听闻,周家在定安有家外姓亲戚乔氏,两家祖上往来十分热络,后来乔氏从玉陵迁往了定安,便逐渐少了些走动。
这些年天子崇尚玄道巫术,都城中制丹炼矿的风气大盛,乔氏想到老家玉陵便是盛产五金八石的宝地,便辗转又找上了周愉山父亲。这次周家派来的两队人马,便是护送着玉陵的制丹材料进的城。
说起来,这乔氏在都城也算是有些家底的人家,否则也难以轻易打通这桩买卖的门路。这几日乔氏门前往来的车马不绝,好事者背地里稍加打听,便了解的大概眉目,都不由得暗暗咋舌:看那一车接一车的矿材进去,若是真是上品,送到玄师府邸或宫中,不说赚了多少钱财,怕是更能在上面得脸了。
这日傍晚,母亲赵氏带着李瑞亲自来了趟医馆。
这中年丧夫、一生为儿子操劳的女人在碰上小雀的第一面,眼泪就像开了闸的水那般止不住地往下掉,她一边拉着小雀的手,一边暗地里揪着儿子的衣袖使眼色。
小雀握着她那粗粝厚实的右手,心头仿佛压着块沉甸甸的石头,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妈!你戳我|干啥!”李瑞被赵氏揪地不耐,转头愤愤道,“让我给这女的道歉,我才不要!分明是她——”
“李瑞!”赵氏松了小雀的手,恨铁不成钢地指着儿子的太阳穴,压着嗓子骂道,“不成器的东西,你怎么说话的?她是你姐姐!”
“她不知廉耻勾搭男人,怎么配当我姐?凭什么让我给她道歉!”
赵氏脸色一白,朝低头沉默的小雀尴尬地笑了一声,抓着李瑞的衣领便往门外走,口中窸窸窣窣地低声道:“你满口胡言乱语些什么!娘之前怎么同你说的?你姐要是嫁得好......”
小雀垂着脑袋,紧紧握着母亲刚松开的那只手,呆愣愣地站在原地,半晌没有出声。
不一会儿,赵氏带着哄好的儿子再次进了医馆,见小雀还是傻愣愣地站着,讪笑道:“哎,你这实心眼儿的孩子,站这吹风呢。快些坐下,别受了凉。”
小雀点了点头,往一旁坐下,伸手给赵氏倒了一杯茶,却仍是那副淡淡愣愣的表情,仿佛往日活泼娇俏的神采都死在了眼里。
赵氏自丈夫死后,便一心扑在刚出生的儿子身上。彼时三岁大的女儿已十分乖巧,见母亲没心思照顾自己,便总爱黏着祖母撒娇。赵氏面上温和,心中向来算是爱计较的,时常自苦为丈夫生了两个孩子,伤了身子,到头来还要拖着两个懵懂无知的孩子照顾年迈的婆婆,因此一日胜过一日地不待见祖孙二人。身为人母的一些慈爱,也尽数留给了襁褓中的李瑞。
自从上次李瑞哭闹着回家后,赵氏猛地想起李雀早已过了及笄之年,自己曾经随口提的议亲之事,竟已近在眼前了。
赵氏暗自打量着眼前的少女,脸蛋娇嫩白皙,圆眼燕眉,虽眼眼神呆呆愣愣的,却也有小家碧玉的秀丽之态。
赵氏接过小雀手中的茶杯,笑道:“我这两年身体一直不好,疏忽管教你弟弟,叫他胡言乱语的惹了你生气,便想着带他来给你赔不是。”
小雀愣了愣,也不知听进去了多少,只说:“母亲身体不好。”
赵氏本侧着头给李瑞打眼色,听了这话却怔了片刻,苦笑道:“可不是么?年纪到了,总是一年差过一年的。”
李瑞一边跟赵氏对着眼色,一面又暗自恼着小雀半分好脸色不给自己的态度,开口胡言道:“是啊,娘身子不好,也没见你回来看看。我、我是为娘生气,才说了那些混账话。”
小雀垂着眼,道:“母亲好好照顾身体,我这边攒了许多温补的药材,稍后给母亲带些家去。”
赵氏见她态度松动,忙抹了抹眼角的泪水,顺水推舟:“做母亲的,心总是挂在孩子身上。你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虽然你弟弟说话不中听,但女子清白名节比什么都重要。你这两年待在医馆学本事是你祖母的安排,母亲不好说什么。但如今再与年轻男子处在一道,终究不好。”
小雀望着杯中沉浮的茶叶,轻声道:“母亲怎么想呢?”
赵氏忙接话道:“小雀,我听说这个周公子,是乔家的远方亲戚,在玉陵颇有家底的,是不是?”
小雀抬头望着她,神情十分漠然,只微微点了点头。
赵氏当日听了李瑞添油加醋的话,差点就冲到城郊抓了女儿回来。可步子刚踏出屋门,却听到些关于乔家周家的风言风语,这富贵遭人恨,却更怕人惦记。
赵氏缩回屋中,心里盘算着,如今定安城中瘸了腿的富家公子,怕也就那周愉山一人而已,若是小雀真嫁到他家,未来荫蔽他们娘俩,哪里还用她连日纺织劳作的辛苦?
如此这般想着,又花了几日多方打探,心中越发欣喜不已,只盼着立马便将女儿嫁过去。
她见小雀点头,心下一喜,急切道:“既如此,是个好人家。母亲便找人到他家说个媒,你也好生准备准备。”
小雀心头突地一跳,手中的茶水都烫到了指尖。她没有立即回答,反而直直地盯着母亲看了半晌,仿佛从未见过她一般,生生将赵氏看得心里发毛。
“小雀?你、你怎么这般看着母亲?”
小雀闻言方垂下眸,轻声问:“母亲向来不曾问过女儿婚嫁之事,怎么如今如此急迫?”
赵氏辨不清她的态度,心中便渐渐生出些莫名的焦躁来:“你与他日夜相处,耳鬓厮磨。不嫁他还能嫁给谁?”
小雀的眼眶逐渐红了,却梗着脖子道:“母亲从哪里得知我与他日夜相处、耳鬓厮磨?不过是照拂病患应做的罢了!我常年在医馆帮衬,往日母亲从不关心,怎么如今听了李瑞的胡言乱语,便当真将女儿定为这般...不守贞洁之人!”
赵氏被小雀突然强硬的态度哽得一愣,反问道:“你这又说的是什么话?你是在怪罪母亲?怪罪你弟弟?”
小雀撇过脸,轻声道:“女儿不敢。”
“我看你敢得很!”这时在一旁的李瑞听李雀提及自己,心中愤愤,嚷道“若是医者都如同你这般照拂病患,我看全天下的医馆都改叫花楼算了!母亲好心为你说亲,你非但不领情,还这般疾言厉色!哼,要不是看在那个周愉山家底丰厚,我们才懒得管你这破事呢!”
“李瑞!”
赵氏心道不好,呵斥时却为时已晚了。她抬眼,只见李雀的眼中浮起一阵痛色,轻声道:“......家底丰厚。”
“不,你别听你弟弟瞎说,小孩子家的懂什么......”
李雀却抬起头,喃喃道:“母亲,他这样的家底,我若嫁给他,怕只能做妾。”
赵氏听了这话却微微一愣。心道这孩子原来想的是这事,竟暗自松了口气,安慰道:“做妾有什么的?你若是嫁给隔壁的王二倒是不用做妾。日子却过得可比在周家做丫头还苦,你嫁不嫁?”
李雀神色空洞地望着赵氏,突然笑了:“母亲,我在你心中,与你纺的布、卖的纱,有什么区别呢?”
“什么?”
“你只顾在意手中的布匹卖得出怎样的价钱,哪管是谁买的呢?”小雀苦笑道,“从始至终,你说我名声不洁,说周愉山家底殷实,说我只能嫁他。却从未问过我是否愿意、我是否喜欢他。别人家的亲戚,尚知给同族女孩留些体面。您却张口闭口说我不守贞洁,你......”
赵氏被她这话惊得瞪圆了眼:“你不喜欢?你不愿意?你是不晓得我们家什么情况,还是在医馆呆坏脑子了?现在哪里还轮到你挑挑拣拣了?”
李雀眨了眨眼睛,大滴的泪水突然落在杯中,泛起两圈小小的涟漪。
赵氏见她这幅样子,实在是恨铁不成钢,生怕她想不开错漏了这机会,气道:“哭哭哭,哭有什么用!我告诉你,我早已请了媒人,你不想嫁也得嫁!否则,我就当没你这个女儿!”
李雀痛苦地闭了眼睛道:“我累了,母亲也请回去歇歇吧。”
赵氏盯着她,又道:“你到底嫁不嫁?”
小雀垂眸着水杯,脸上一点喜色都没有,半晌方才开口:“......我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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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氏携李瑞走后,夜色已深了。小雀上好门栓,失魂落魄地回身往屋里走去。
天上不知何时飘起了蒙蒙春雨,落在房檐上发不出半点声音。
小雀走到廊中,抬头望着雨丝在夜色中无声无息地坠落。春雨与何时的雨水都不同,轻到落在地上时来不及溅不起水花,便被大地万物所消融。不知不觉,她的泪水也如同这微雨般悄然布了满脸,顺着脖子缓缓渗进衣领中。
小雀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若是能嫁给周愉山,她自然是高兴的。可她的心脏止不住地抽痛,仿佛也被另一种情感恶劣地鞭挞着。
她是人啊,是人就无可避免地被各种情感包裹倾轧。
小雀抹去脸上的泪水,又伸手去接屋外的春雨,春雨细微,半晌也接不了多少。她愣愣地看着那雨丝,忽然冲进雨幕中,彻底与夜色融在一起。
小雀想,从这天起,她所珍视了十多年的亲情,如同梦幻泡影般,彻底消散了。
但或许,她也从未拥有过。
小雀仰起头,雨水积少成多,笼在脸上,竟逐渐有种令人绝望的窒息。
忽然,她睁开眼睛。
周愉山穿着一袭水蓝色杭绸直醊,握着把月白色的油纸伞在她头顶撑开。伞面上开满了一树梨花,公子眼神多温柔,仿佛被云雾笼罩的月色全映在了他的眸中。
小雀像只淋坏了的鸟儿,呆呆地看着他,身子忽然微颤了一下,后退了两步。
周愉山微微叹了口气,将伞往前递了些:“别淋雨了。”
小雀望着他,仿佛望着遥不可及的月,她颤着身子摇了摇头,往后缩着身子道:“我、我这就回房。”
周愉山伸手拉住她,将小姑娘带入伞下。
“不要躲我,”他说,“你别害怕。”
周愉山掰开她紧紧攥着的手中,将伞柄放入她手中,微微俯下身,对上她的眼睛:“小雀,我是当真要娶你为妻的。”
小雀双手紧紧握着伞柄,仿佛那是她最后的依仗,她感觉身上忽冷忽热,脑子也逐渐混沌起来。
小雀双眼湿漉漉的,朦朦胧胧地看着眼前的公子:“谢谢,谢谢你。”
周愉山弯了弯眉眼,将她手中倾斜的伞扶正,伞面的雨水滚落,淋湿了他的衣袖。
他轻声说:“小雀,来世也到我家来吧。”
做我的小孩吧。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存稿,把山雀的副本给码完了!晚上一高兴给自己投了个雷,结果发现评论区能看到作者自己炸雷的评论。。天,脚底的魔仙堡又动工了orz
今天的章节总结一句话就是:山想给雀当爹的日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