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在小雀和老医者的照料之下,公子腿上的伤缓慢地恢复着。
小雀是个很安静乖巧的姑娘,每日卯时起亥时定。整天不是守在药炉旁煎药,就是在后厨备菜,偶尔外出,也不过是到郊外的山坡上,采集一些寻常的草药。
她走路时的步子很轻,像是一阵微风般轻盈来去,也像是刻意放缓了步子的猫儿,小心翼翼地,总担心惊动什么似的。
那日,周愉山坐在屏风后面,翻看着一本颇有年头的医典,泛黄的书页翻动时发出了脆生生的轻响。
屏风外闪过一道人影,公子笑眯眯地抬起头,唤道:“小雀姑娘。”
那人影猛地顿住脚步,不一会儿,屏风后面探出一个小小的脑袋来。小雀照旧扎着一个双丫髻,嫩黄的发带在她脑后晃啊晃。
还怪可爱的。公子想。
小雀愣了愣:“公子,你盯着我做什么?”
周愉山放下厚厚的医典,没话找话似的:“小雀姑娘往常每日都问我伤口情况,今天怎么不问我痛不痛了?”
小雀的耳廓微微红了,支支吾吾道:“师父说,你外伤在慢慢愈合了,只是骨头关节上的沉疴旧疾难治。”
周愉山轻轻叹了声:“如此,大概只能做个废人了。”
小雀忙走到他身边蹲下,摆手道:“你别瞎说,你别看我师父现在只有这样小小的医馆,他年轻时可厉害了,一定可以治好你的腿疾。”
公子笑了,对上小雀慌乱的眼神,倒宽慰起她来:“我相信你师父的医术。但即使治不好,也无大碍。我心自在辽阔天地,小小腿疾困不住我来去逍遥。”
“真好,”小雀抱着膝盖,闻言愣了愣,轻声道,“我也想要去外面看看。”
周愉山推开窗,外头莺鸣鸟唱,春光无限好,他转头问道:“小雀姑娘的家人都在都城么?”
小雀的眼神暗了暗,随口应下了:“我家贫寒,幼时是祖母带大。后来老人家过世,便将我托付在医馆做些杂活。我父亲去得早,母亲自有弟弟要照顾,平时不太顾得到我。”
周愉山沉默了一会儿,半晌方道:“雀鸟是自由飞翔的鸟儿,不该囚于方寸之地。你若想要看看山河辽阔,届时可以禀明母亲与师父,与我往都城四周的郡县走走。”
“真的吗!”小雀的眼睛亮了亮,却又很快恢复了平静。
“不,还是不了吧。”她声音闷闷的,似乎变得比刚才更加低落了,“师父如今年纪大了,他待我很好,我得陪在他身边。况且、况且再过两年,母亲也要叫我嫁人啦。”
周愉山顿了顿,声音里含了点笑意:“萝卜点大的小丫头,脑袋里装了那么多烦心事呢。”
小雀抬头瞪了他一眼,对上公子笑盈盈的眸子,又有些别扭地撇过头去,小声哼哼:“说谁是萝卜呀。”
她俯身提起地上的竹篓,余光瞥过公子,见他仍温温柔柔地坐在案前信手翻看着医典,似乎也没了继续与她闲聊的意思,便转头往后山去了。
微风拂过山冈,几只叽叽喳喳的雀鸟飞过碧蓝的天空。
小雀坐在石头上,望着山坡远处的屋宇栉比,其中有座小小的茅屋,那里住着她的家人。
每次上山,小雀总会不由自主地往那处眺望,偶尔会看到哭闹着的弟弟和满脸无奈的母亲。每当那时,她总会想,要是她也在那间小茅屋里,会做什么呢?她能不能帮母亲分担掉一些沉重的劳作,还是会真的成为不被期待的累赘,加重母亲的负担?
几只灰扑扑的麻雀落在枝头,叽叽喳喳地打断了小雀烦乱的心绪。她从布袋中摸出一把小米,随手洒在地上,不一会儿便有三两只鸟儿飞扑下来,扑棱着翅膀啄食着地上黄嫩嫩的小米。
小雀、麻雀。
她痴愣愣地望着地上的鸟儿,无端地想起公子那句“雀鸟是自由飞翔的鸟儿,不该囚于方寸之地”。可她的出生本没有被期待,就连如今可以容身的方寸之地,也并不是她的家。
小雀自小知道自己的名字是怎么来的,就好像她自小便懂得拿捏一些乖巧懂事的分寸感。
她的父母总是盼望剩下一个男孩,因此在她出生后,父母压根没有想好给她的名字,随口便取了个“李雀”。乡邻问起来,最多也就感叹说声“是个活泼的名字”。
小雀自己知道,雀,不过是田间最常见的鸟儿罢了,如她一样,普通平凡,并没有太多的意义。
可是今天,她的名字似乎被那个锦衣玉服的富贵公子冠上了新的意义。
自由。她也可以拥有吗?
小雀将脸贴在竹篓上,微风吹着吹着,便将她吹进了一场好梦。
那个梦里,山川湖海,天地辽阔。山海的尽头,她的祖母、师父和父母,都在灯火通明的小茅屋前,等她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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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愉山拄着拐杖爬上山坡,皱着眉头,冷汗一滴一滴顺着额角淌到下巴。他走到石头旁,戳了戳小姑娘红扑扑的脸颊,颇有些无奈:“这样都能睡着?”
小姑娘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脸颊被竹篓压出一道道红痕,她眯着眼睛看了眼公子,稀里糊涂地笑起来:“你起来啦。得慢慢走,当心腿疼。”
周愉山的腿早就很疼了,听她这话,太阳穴抽了抽,难得地失了些温和:“山都爬了,腿都废了,当心不了了。”
小姑娘逐渐清醒过来,哼唧着睁大了双眼,转头看了看山,又看了看公子,又看了看山。
周愉山无奈道:“你的头再转下去,要转掉了。”
小雀着急了,一着急便有些结巴:“你、你怎么能爬山呢!”
周愉山叹了口气:“你在山上待了两个时辰,我是怕把你气跑了,路上出什么事。”
他上次遭遇山匪,对这种荒无人烟的山路,总有些胆战心惊。
小雀愣了,奇怪道:“我有什么好气的?你气我什么了?”
她脾气顶顶的好,从小向来不生气也不记仇。别说是公子随意开玩笑说的“小萝卜”,就是实打实骂了她一句“傻帽儿”,过了两个时辰怕也早忘得一干二净了。
周愉山没见过她这样稀里糊涂、大大咧咧的姑娘,摇了摇头,拄着拐杖缓慢地、缓慢地往山下走去。
小雀将布袋里的小米洒了个干净,背起竹篓,小跑着赶上了公子,探过头去看他。
周愉山觑了她一眼,道:“快点下山了,大太阳的。”
她卯时三刻上的山,如今已接近午时,艳阳高照,日头高悬,确实热了不少。
小姑娘伸手接住公子下巴上落下的一滴汗,奇道:“真有那么热呢?”
公子垂眸扫了她白嫩嫩的手心,那滴汗珠正巧落在她掌心中央,晶莹的,亮晃晃的。
他移开目光,低低应了一声,挪着步子往山下走。
小雀局促地抿了抿唇:“你要我扶一把么?”
周愉山额角又落下一滴汗,微微蹙起眉,低喘了声。
小雀一怔,连忙去搀扶他,刚摸到他的手便惊呼出声:“你的手好凉,全是冷汗。”
她焦急地往他双腿望去,急得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你很疼吧,你一定很疼是不是?”
周愉山道:“有点,你先松开我,我自己缓一缓。”
小雀扶他坐到石头上,蹲下身子慌乱地就要掀他的衣摆。
公子一把握住她的手,疼得牙齿都有些打颤:“你、你做什么?”
小雀着急坏了,又伸出另一只手:“让我看看你伤口!”
公子又攥住她另一只手:“下山叫你师父看。他什么时候允许你动过男人身上的伤了?”
小雀被他握着两只手,蹲在地上愣住了,半晌才咬着唇低声道:“对不住。”
周愉山松开她的手,拍了拍她的头,温声道:“说什么傻话,又不是你让我上山的。”
小雀闭上眼睛,仰头道:“那你自己看看,有没有出血?要是出血了,我下山帮你喊人。”
公子低头看了她片刻,哑着嗓子道:“放心,没事。”
“真没事?”
“嗯。你扶我下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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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此,幻境中云雾四起,又是一段快速流过的记忆,季淮与姜凝站在小山坡上,望着相携而去的两个背影,一时无言。
季淮率先打破了沉默:“——姒女?”
姜凝眼波微转,低低应了一声:“我在想,那个恶鬼,会是谁的怨魂?”
她顿了顿,往山下的迷雾中走去,山风吹起她洁白的衣袂,仿佛山中忽起的流霰。
“我感觉遗漏了什么。一般来说,只有体质极阴寒的人才可能被鬼魂附生,而寄主若是鬼魂生前的血亲之人,便更容易接纳。我想,这世上侏儒虽少,可只是身体病症,心智大多还是成熟的。我们遇见的那位,瞳孔中有两个身影——我总觉得......”
季淮侧头,也跟着她的思路琢磨起来:“姒女是觉得,那个侏儒心智幼稚,或许是寄生的鬼魂所为?”
姜凝点了点头,望着眼前的两个背影,缓声道:“而且我忽然觉得,他眼中的两个影,好像都不是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