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分明是个阳光明朗的清晨。落败的田间小屋,却在侏儒再次睁眼的瞬间,被一阵极为阴森的气息覆盖。
季淮注意到,在侏儒开口的瞬间,姜凝的身体猛地一僵,随即极为快速地调整到十分警戒的状态中。
可她的表情依然是水波不兴的,甚至在她回头的刹那,仍然带着习惯性的浅淡的温柔,她望向床榻上的侏儒,平静地问道:“怎么了?”
侏儒转过头,黑沉沉的眼眸中没有半点光亮,空洞地对上了姜凝的双眼。
半晌,侏儒缓缓地转过眼去,目光定定地望向那个被姜凝施展了离魂术的瘸子。
侏儒笑起来,笑得极为猖狂,连带着本就不太结实的木板床都发出“吱吱呀呀”的颤抖,侏儒缓缓坐起身,唤道:“舅舅。”
那瘸子懵懵懂懂的,收拾衣服的手半点没有停顿,仿佛根本没有听见侏儒的叫唤。
他的笑声渐渐收敛了,留在脸上的,是一种极为诡异的恶意。
姜凝眼皮一跳。
就在此时,变故突生,只见床榻上的侏儒僵直着身子猛地扎了起来,粗短的手臂仿佛蕴藏着无穷无尽地力量,直直地朝瘸子双眼挖去!那瘸子转过头,依旧是呆滞而茫然地望着眼前的这一幕。
只见姜凝手中白光一闪,袖中倏然探出一条极其细长的银丝,细密地缠住了侏儒的双手。那丝线看着十分细软,萦绕着剔透晶莹的流光,可当侏儒被缠住双手后,竟半点也动弹不得了。
他疯狂地扭动着手腕,试图挣扎开那丝线,但那丝线竟然越收越紧,几乎嵌进了血肉之中去。
“住手,”姜凝呵道,“你看看清楚,自己如今占着谁的身子!”
侏儒闻言猛地一愣,待他低头时,漆黑的瞳孔微微收缩,闪过了一丝痛苦之色。
姜凝手中的力道未卸,那根丝线紧紧勒着侏儒的手腕,磨出几道血红的伤口来。
鲜血汩汩而出,滴滴答答地落在地面。
侏儒望着那鲜血,暴怒道:“停下!停下!!!”
姜凝平静地望着他:“我只是伤了他的手腕,你占着他的身子伤人,却会害了他的性命。”
侏儒恶狠狠地望着瘸子,身子却渐渐泄了劲,颓废地跪倒在床边。他本就低矮,此时蜷缩在一团,越发渺小到了尘埃里。
他低着头,轻轻地问:“你是来抓我的?”
姜凝沉默着,并没有回答。
侏儒颤抖着低笑出声:“我不甘心。”
他缓缓抬起头,眼白渐渐泛起了一阵不详的血色。又是一阵阴风呼啸而过,季淮看到一个巨大的、漆黑的影子,在侏儒身后缓缓成型,像是一棵巨大的古树,朝四面八方盛开了枝丫。
那个声音重复道:“我不甘心。十年前,你们没能带走我。现在,难道还要阻拦我的行动吗?!”
姜凝抬头望着那高耸的黑影,道:“因果轮回,终有定数。”
“——你不要跟我提因果轮回!”
黑影阴沉沉地将瘸子笼罩其下。
“如果这世上真有因果轮回,那这样的人渣早该横死街头,而不是蚕食我家血脉,苟延残喘至今!”
姜凝还要开口,却只听季淮突然问道:“你当年到底遭遇了什么?你和这个侏儒又是什么关系?”
姜凝猛地转过头去看他,与此同时,那黑影的脸也缓缓转向了季淮......
姜凝一把拉过季淮的手:“不要看他的眼睛!”
已经晚了。
黑影空洞的眼眶中,突然爆发出强大的怨力,刹那将二人吞噬。
季淮感到姜凝寒凉的手微微颤了颤,黑暗中,她的声音轻飘飘地传来:“这是恶鬼。”
是无法歼灭,更难以渡化的,恶鬼。
是即使未有杀戮,仍要在忘川洗涤七七四十九日,方能轮回转世的,恶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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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宁六年,都城城郊的小医馆,来了一位锦衣玉带的富贵公子。
医馆面积不大,却收拾得干净整洁,井然有序。尚未步入,便能闻到一阵阵苦涩的药香悠然传出,平白就让人的心沉静了下来。
医馆外,一个束着双丫髻的小姑娘,正打着蒲扇坐在药罐前煮药,两条嫩黄色的发带自她的额边垂落,与此一道落下的,是一滴晶莹剔透的汗水。
她打了会儿扇子,便抬手去抹额边的汗珠,一抬头的功夫,便对上那个富贵公子笑盈盈的双目。
那公子长得好看,穿着也气派,哪怕是身边的随从也体面得很。这样的人,怎么会踏足这个小破医馆呢?
小姑娘怔了片刻,忙起身招呼:“公子是来......”
那公子坐在一把精巧的木轮椅上,垂头微微撩起了衣袍的一角,幅度不大,小姑娘却一眼便看到了那透出鞋袜的血迹。
她惊呼出声,很快反应过来,转头往医馆里跑去。
“师父,”她喊道,“外头有个公子伤了腿,很严重。”
药铺后面,缓缓走出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他拄着拐杖,一步步走得缓慢却稳健,身上青色的布衣已洗得微微发白,却熨烫得服帖,他温声道:“叫他进来看看。”
小姑娘“诶”地答应下,转过头,却见公子已被推着进了医馆,在她身后温和地朝老人点了点头。
自那以后,公子便在医馆暂时修养了下来。
原来,他是玉陵来的商人,名叫周愉山。家中世代从商,到他这辈,已累积了颇丰的家底。
玉陵是南方颇为富庶的郡县,但距离都城路途遥远,公子奉父亲之命,与商队北上都城,却在半道遭遇了山匪。
公子自小有些腿疾,幸而山匪只为求财,并非十分凶悍,加之商队护卫精干,几番周旋之下,只是旧伤复发伤了腿骨,并未危及性命。
小姑娘替他叹了口气,暗自觑看公子的脸色,除了稍显苍白之外竟无半点痛感,不由得十分惊讶。
她递上一块儿热毛巾,忍了忍,终究没憋住,开口问道:“你、你不痛么?”
周愉山原本只是微蹙着眉观察伤口,听了这话,微微怔了会儿,对上小姑娘的眼睛,笑道:“痛的,不过习惯了倒也没那么难受。”
小姑娘“啊”了声,担心自己是否有些大惊小怪,便有点难为情地偏过脸去。
半晌,老医者往铜盆中丢来几块沾了血的麻布,小姑娘低头看了看,情不自禁地喃喃道:“那么多血,肯定很疼。”
老者抬头看了看公子,又看了看小姑娘,开口道:“小雀啊,你别傻站在这,要上药了。”
小雀忙答应了,掀开帘子便往外走,周愉山却突然叫住了她:“等等。”
小雀捧着铜盆,隔着帘子,愣愣地转过身:“您还有什么吩咐?”
公子笑起来,眉眼弯弯,温和得像是早春的花儿:“多谢你了。”
珠帘叮叮当当的,碰撞声不绝,小雀觉得,那声音好像也在她的心里回荡开来。
那是个温暖的春季,莺飞草长,杂花生树,真是个灿烂的好时候。
小雀背过身去,脸上不自觉得荡开一个笑来。
季淮和姜凝,就是在这时随着恶鬼的怨力来到了医馆。
而小雀脸上的笑意,已是几十年前的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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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淮没想到那怨念丛生的恶鬼展现的第一个景象,竟然是如此柔和的场景。直到姜凝冰冷的手从他掌心挣脱,他垂下头,道:“这是恶鬼的记忆?”
姜凝点了点头,显得过分沉默:“大概是的,这是他造出来的幻境。既是为了回答你的问题,也是为了把我们困死在这里,榨干我们的能量。”
季淮怔住了,没想到自己一时失神对上那影子的视线,换来的竟是如此危险的情境。
“抱歉。”
姜凝转过头,疑惑道:“说什么呢?”
“我把姒女拖入如此危险的境地,”季淮对上姜凝的眸子,那眼神简直像只委屈巴巴的幼犬,“都是我不好。”
姜凝罕见地在他这样的眼神中沉默了,沉默到季淮都开始手足无措时,她突然开口了:“危险倒没有多危险。”
季淮:?
姜凝皱了皱眉头:“但是会很难受。”
她转头望向那珠帘后面的两个人,道:“就像看话本那样,在幻境中你会不由自主地跟他们同情共感,让人很难受。”
她抬手戳了戳一旁桌案上的笔山,却触到了一手流光溢彩的尘屑。
“虽然都是假的,但很让人想要沉浸呢,”姜凝指尖微动,将满手流光散去,平静地说,“当你完全沉浸在幻境的时候,就是力量最容易被吞噬的时候。”
她转头望着季淮,手中凝结了一股极强的力量,仿佛下一瞬就可以震碎这个结界:“你是真的想知道他的经历?”
季淮望着她玉白的手,那掌心间有一团鲜红的气体正在躁动不安地翻腾,他沉默了片刻:“倒也没那么想。”
“小骗子。”姜凝笑了,“明明好奇得很。”
季淮抬头,对上姜凝含笑的眼睛,她的眼神很温柔,却好像一眼就能把他洞悉似的。
“你的好奇呀,就算是骗过了嘴巴,也从要眼睛里跑出来了,”姜凝笑着笑着,声音却突然轻下来,直到连身边的季淮都听不太清她的话语。
“——这么八卦的样子,就跟小时候......一模一样呀。”
季淮微微一愣,从她含笑的眼里看到了一种难以言明的复杂情绪。
他突然想,或许同自己一样。表面淡然温柔的姜凝,也从来没有对他敞开过心扉,哪怕一星半点。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就是国庆长假啦,大家国庆快乐!10月底我有几场蛮要紧的考试,希望能趁着假期好好复习+不断更(立个flag)。
说起来季淮这孩子性格蛮复杂的。你说他看起来温柔吧,他骨子里其实很冷,与己无关的事情看得很淡,狠起来又真的很疯。但你说他冷漠吧,他从小生活在一个必须察言观色的环境里,对他人的情绪都又很敏感,稍微一点异样都容易被他捕捉,从而失去安全感。
所以他为什么在摘星阁之后开始慢慢信任姜凝,因为他意识到姜凝对自己有企图,且很坦诚地告知了自己的企图,这反而会让他稍微安心一些。但同时他也开始慢慢意识到姜凝并不完全信任自己,甚至在他面前隐藏了很多情绪。
为了取得姜凝的信任,季淮真的会很“装”。实际上他可能用不着这样...姜凝一定程度上不是在隐藏,而是懒得跟你多解释。但姜凝毕竟有点颜控在身上,季淮要是哪天直接眨着大眼睛问她,她大概率会直接满足小孩的愿望然后开始上历史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