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头人所用的木材,是季淮从自毁的木人堆中捡回来,靠着小神火的意志勉强组合在一起的,如今被人一个猛扑,顿时散得七零八落。
小神火勉强坐直起身,挥手对着来人就打算来上一拳。
谁知拳头还没挥出去,木头手臂就被来人紧紧抱在了怀里。
“哥哥、哥哥!”
木人:???
从雪地里钻出来的,原来是个半人高的侏儒。他身材矮小,力气却大得很,那木头手臂被抱着晃了两三下,居然就“咔嚓”一声卸了下来。
季淮看着这一幕,突然替木头人感到一阵牙酸。
他刚准备上前,却被姜凝一把拉住了手腕。
她微蹙着眉,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先行上前一步,将侏儒扶起,温声道:“为什么要叫它哥哥呢?”
侏儒手中抱着一截木头手臂,愣愣地看了姜凝一眼,撇着嘴哼道:“哥哥就是这样的。”
这侏儒虽然身材矮小,看面容却已近弱冠之年,但他言谈之间颇为稚幼,还如六七岁的稚童一般。
姜凝抬头跟季淮对望了一眼,柔声哄他:“那你哥哥的手臂跟身子分开了,我让这个哥哥帮你装上去,好不好?”
侏儒看了看手中的木头手臂,抱着它笑了笑,点头将它交给了姜凝。
季淮也蹲下身,将木头手臂和身子凑到了一起,那侏儒站在他背后呆呆地看一会儿,双眼睁得又大又圆,半晌才不放心地叮嘱道:“哥哥,你一定要把他拼得好好的。”
姜凝笑着拉住他:“放心,这位哥哥可厉害了,肯定会给你拼得完完整整。”
侏儒握紧了姜凝的手,那双短小的手上生着大大小小的的茧子和疤痕,叫人十分心疼。
姜凝的手微微一颤,目光从他的手上落回他的眼睛,深深凝视了片刻。
侏儒被她盯得难受,脸上的笑容渐渐淡了,他一把甩开了姜凝的手,跑到季淮身边蹲了下来,偏头问道:“哥哥可以修好的嘛?”
季淮刚想回答,只听姜凝在他耳边低声道:“这人不对,去他家里看看。”
季淮微微一顿,很快调整好表情,温声道:“虽然是可以,但要是有锤子就更好了。”
小侏儒拍手笑道:“这有什么难的,你跟我回家,我家里就有这些东西。”
说罢,便抱起地上的木头,踉踉跄跄地沿着田间小道往前走。
季淮故意落在他身后,缓了几步与姜凝并肩而行。姜凝神色平静地开口:“我在他身上,看到两个魂。”
季淮一愣,盯着那侏儒的背影看——可他虽然行走踉跄,动作憨态,却仍然是个实打实的生人,半点看不出蹊跷。
姜凝继续道:“一会儿你若有机会,可看看他的眼睛。那里面有两个影子,一个像是他的,还有一个却不是。”
言语间,便沿着稻田走到了一家破旧不堪的小屋前,小侏儒转身朝两人比了个手势,压低声音说道:“你们千万不要说话,等我将锤子拿出来,再到偷偷往后面去修。”
季淮也配合他低声问道:“你这样小心,是怕吵到家人吗?”
小侏儒抿了抿唇,皱着眉头小声道:“吵醒了,要被打的。”
说话间,那小侏儒却没捧住手中的木头,往下掉了两根,落在地上,发出清晰的“哐哐”声来。
他瞬间慌张起来,一张脸皱地跟老树皮似的,眼圈儿都红了起来:“完蛋了、完蛋了。”
季淮忙替他接过手中的木头,转瞬,只听一声暴喝从屋内传来:“蠢货,大清早又鬼鬼祟祟做什么去了!”
小侏儒浑身一抖,转身猛地跪倒在地,埋着头呜呜地哀哭起来。
大门被恶狠狠地拉开,一个瘸腿蹩脚的男人裹着冬袄骂骂咧咧地走出来,刚出门便是一脚,踢得小侏儒直接仰身翻到在地,向后连连滚了两圈,沾了一身乌糟糟的雪水,低头大咳起来。
姜凝托住小侏儒,怒道:“你这是做什么!”
她为避人耳目对自己使了幻颜术,此时容貌已与之前大相径庭。在外人看来,不过是一个姿容平平的女子。
那瘸腿汉子定睛打量她两眼,淫|笑了一声:“哈,对不住。没瞧见这狗东西还带了个小丫头回来。”
他舔了舔门牙,将冬袄拉得紧了些,又斜眼看了看季淮,嘻嘻笑道:“大清早的,来那么多人!”
季淮面无表情地扫了他一眼,道:“无意打扰,只是这位...兄台不慎弄坏了我的东西,过来借些工具修补罢了。”
那汉子上前两步,抬脚拨弄着地上的木头,讥笑道:“什么东西,一堆破木头?”
季淮未等他棉鞋碰到木人,转头轻咳了一声。只听一声巨响,那汉子脚下的木头猛地从地上蹿了起来,一个接一个地对着他的脑袋砸了过去,大有些不死不休的气势。
那汉子哪里料得到这招,脚底一滑,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嗷嗷大叫起来:“打人了!打人了!大清早强盗上门打人了!”
季淮蹲下身,歪头朝那汉子微微一笑:“抱歉,我家的木头有些邪性,脾气大了些。”
他略一转头,便见那堆木头凌空飘了起来,大概地拼出了个人形,低着没有五官的脸,深深看了汉子一眼。
“他、他娘的,”那瘸腿汉子低骂了一声,往屋子里挪了两步,对着侏儒大吼道,“蠢货!干什么不好,惹上个道爷!给、给我滚过来磕头!!”
大義天子尚玄道,近几年那善于机关奇门、卜算天象的年轻玄师,是在朝野内外名声鹤起,民间也因此出现了许多钻研玄理术法的奇人异士来。那些人中也有些效仿玄师,身边带着个一两个机关木人。于是,就连瘸腿都有所耳闻,此刻见此情形,顿时有了些联想。
姜凝抬起头,冷言道:“你那一脚,差点把他踢死了。”
那瘸腿一怔,讥笑道:“小丫头片子真没眼色,说什么屁话?这狗东西啥都不会干,就是命硬,横竖死不了的。”
季淮微微侧头,那悬浮在空中的木人又上前两步,将瘸腿彻底覆盖在其阴影底下。
季淮站起身,笑眯眯地望着不知所措的瘸腿,道:“你又在对她说什么屁话?这条舌头,是不想要了?”
瘸腿猛地一抖,如梦初醒般地想到这二人是一块儿前来。可惜他恶性难改,看到女人总忍不住胡言几句,此时只能抬手装腔作势地往自己嘴上轻扇了两下:“道、道爷,是我不会说话了。您屋里——”
季淮没等他说完,冷冷看了他一眼,抬脚便往屋里走去。
这屋子分有两层,面积不大却杂乱无章,底层只有一床、一柜、一桌、一椅而已。瘸腿的衣物七零八落地散落四处,通往二楼的爬梯上蒙了层薄薄的灰,看起来有十天半个月没收拾似的。
那瘸腿环视着房间,微顿了顿,对着门外怒道:“蠢货,没骨头吗!滚过来收拾屋子。”
姜凝一把抓住侏儒的手臂,道:“你把他踢成这样,还让他收拾屋子?”
“哈!他不收拾,难道你来收拾?”
姜凝眸色一沉,抬眼对上男人的双目,轻声道:“难道你不能收拾吗?”
那瘸腿闻言一怔,身体仿佛不受控制一般,自顾自地开始收拾床榻上的衣物。可他本身并不会叠衣服,只是将裤|袜一个一个捡起丢到角落,动作生疏却乖顺。
季淮松了一口气,那浮空的木人也跟着泄了力,“噼里啪啦”地落在地上。
姜凝扶着侏儒二狗进屋,想将他安置到床上,谁知他屁|股刚碰到床沿,便猛地站起身,颤声道:“不行,不能。”
姜凝心中有些不忍,问道:“那你平时在哪里睡觉?”
侏儒指了指墙角铺满废旧衣物棉布的地面,细声细气道:“在那里。”
姜凝一怔,轻声道:“没事了,你刚刚受伤了,要睡在床上才能好。”
侏儒迟疑地望向一旁面无表情地收拾着衣物的瘸腿,害怕地抖了抖身子,摇了摇头。
季淮沉默了片刻,忽而俯身捧起地上的木头,冷淡道:“躺到床上去,否则我不会给你修理他了。”
侏儒哀叫了一声,慌忙拉住他的衣袖,坐回在床上,可怜巴巴地盯着季淮。
季淮:“你要躺下。”
那侏儒闻言,一双惊慌的小圆眼从季淮脸上移开,恋恋不舍地看了木头一样,磨蹭半晌,总算是躺回了床上。
姜凝探手拂过侏儒的双目,不过片刻,便听到沉沉的鼾声传来。
姜凝转头,十分嫌恶地看了瘸腿一眼,道:“季淮,这房子里的怨气极重,你可以感受到吗?”
季淮点点头:“可以。而且这种怨气,好像是从某个特定物品中散发出来的。”
姜凝抬头望向阴沉沉的二层,补充道:“说不定也跟木人有些联系。”
季淮:“姒女可以操纵这个瘸腿寻找吗?”
姜凝摇了摇头:“我并不能操控凡人,只是施展离魂之术剥去了他片刻的意识。离魂之人只能按照惯性做一些寻常之事,其他更复杂的便不能要求了。”
话音未落,姜凝身后,那矮小的侏儒却突然笑出来声来。
二人转头望去,只见原本酣睡的侏儒忽然睁开双目,死死地盯着斑驳的屋顶,轻声道:“啊,回来了。”
那双眼睛,赫然已不再属于那个稚幼懦弱的少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