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雪夜故人 六

姜凝回到摘星阁时,楼中大火已被扑灭。可惜几百木人同时自毁的火势太大,这座百年阁楼终究化为焦垣断壁。

季淮蹲在远处一棵巨大的银杏树后面,伸手摆弄着一堆破损的木人肢节。他微蹙着眉,眼神十分认真专注,连姜凝靠近时都没有发觉。

姜凝歪头看了他片刻,俯下身戳了戳他的脸颊。

季淮猛地一怔,捏着一根沾血的木头手臂,惊讶地抬头看她。

姜凝手中的宫灯晃晃悠悠的,映在少年的眸子里,仿佛零星的光点。

季淮松了口气,忙低头将那段手臂与半截木人拼在一起,他拍了拍手上的灰,撑着地慢慢起了身,表情显得有些难受。

姜凝皱了皱眉头:“你受伤了?”

季淮老实道:“没有,我是腿酸了。”

姜凝仔细将他打量了一番,微微放心了些,方道:“......你提这个灯我看看。”

季淮双手接过她手上的宫灯,顿了顿,却发觉有些不对,“咦”了一声,低头仔细去看那宫灯。

姜凝问道:“是不是觉得这次拿着轻了些?”

季淮点了点头,道:“第一次见姒女时,从母妃手中接过的也是这柄宫灯,此时比当时轻了许多。”

姜凝从他手中取回宫灯,低头言道:“这柄宫灯名为【聚神】,顾名思义,就是养护神识所用。人死之后,肉身留在人间,神魂重入轮回。可有人因为种种缘故,神魂两分,一部分成为浑浑噩噩的魂魄,在鬼界游荡,另一部分承载了记忆的神识,却逗留世间,试图弥补心中的执念。”

季淮沉默了片刻,道:“那我母妃......”

“——梅园那晚,你见到的其实是瑶妃逗留世间的神识。她早已过世,神识却牵挂于你,逗留皇宫。因此与魂魄分离太久,两者皆十分孱弱,故而当她拿起这宫灯时,也费了十成的力气。”

季淮闻言一愣,问道:“可我还未经生死,为何当时拿起宫灯,也觉得沉重异常?”

姜凝捧起蓝光明灭的宫灯,伸手一点,只见一团幽幽的火苗从灯中飘出。那火苗仿佛极为亲近季淮,刚出宫灯便欢欢喜喜地直扑他而去,绕着少年的身子转了好几个圈儿。

季淮伸手点了点那小火苗,只听“啪”的一声轻响,小火苗窜出了一点火星,在他指尖蹦了两下。

季淮睁大了眼睛,不太确定地问道:“这是...我的神识?”

姜凝伸出手,那小火苗转身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季淮,随后垂头丧气地落回了姜凝的掌心。

她虚虚拢住了手,轻笑起来:“错了,但也不全错——这是你的神火。”

“无论是人是鬼,神识皆是其最为重要的部分。若没有神识,人则与未开窍的木石没什么两样。神识,是记载了人一生的记忆机缘而形成。可是人的一生何其浩荡,若要一一细数,简直如同瀚海无垠。”

“于是,便有了神火。你可将神火理解为神识之海中的灯塔,可以此寻找到人记忆中最重要的片段。”

季淮望着姜凝指尖隐隐透出的蓝光,仍然有些疑惑:“可是我的神火,又怎么会在这里?”

“因为你人生中最重要的东西,被人偷走了六年。”

姜凝将手中的神火送入宫灯,靠着银杏树叹了口气:“六年前,玄师将你可见鬼神的能力偷走并加以封印。这能力是你与生俱来的天赋,是你人生中最重要的机缘所在。随着它的封印,你人生中许多重要的因果也逐渐模糊。因此,那些可以照亮因果记忆的神火,也一一丢失了。”

“虽然你并未死去,可你的神识随着神火的丢失,早已变得残破不堪,自然难以承载这聚神灯的重量。”

姜凝望着季淮,神情显得有些复杂:“我方才同你说了,瑶妃神魂分离太久,两者皆极度孱弱。假使,你今年仍然看不见鬼神,那便与瑶妃再无相见的可能。你人生中的这一段机缘将化为虚无,属于这一段记忆的神火,也将彻底消散。”

待姜凝将因果起末道明,昏暗的夜色里,只见季淮垂头望着那柄宫灯,脸上神色不辨,半晌不发一言,显得这夜色更加冷清。

姜凝见他沉默,担心自己是否把话说重吓到孩子了,犹豫之际,伸手托起季淮的下巴,盯着他的眼睛安慰道:“你也不必担忧,反正为时未晚,将那些神火再一一找回来便是了。”

季淮眨了眨眼睛,老实巴交地将下巴搁在姜凝掌中,低声笑了起来。

姜凝一愣,望着季淮那张颇为俊俏的脸蛋,突然觉得自己颇有些调戏良家女的昏君姿态,连忙将手收了回去,讪讪道:“你、你笑什么?”

季淮直起身,垂下眼,满脸无辜:“姒女抬我下巴时,手指挠得我脖子痒。”

姜凝:......这都什么跟什么。

她轻轻咳了声,正色道:“总之,神火这东西关乎你神魂的健全。如今我在玄师府找回来一株,其他的自然也有迹可循。即便如此,为保百年之后能正常轮回转世,你还是得多上点心,早日寻回方才稳妥。”

季淮答应了,蹲下身去逗弄宫灯中的神火。神火一跳一跳地想出来,撞得聚神灯左右摇摆,晕头转向。

姜凝无语凝噎,暗暗觉得季淮跟刚见面变了不少,与初见时的清冷端正和冷宫中的乖巧刻意相比,眼前这个孩子终于显出一些少年郎的鲜活气来。

那聚神灯不是凡物,多少也是有点气性的,它被小小一团神火闹成这个样子,顿时也耍起脾气来。

姜凝觉得手中宫灯忽然变得重如泰山,“哐叽”一声砸落在地上。

那团小小的神火连滚带爬地跌出宫灯,一连翻了六七个跟头,“啪”地一声......

“啪”地一声砸进了一旁的木头人中——彻底出不来了。

姜凝:......

季淮:!!!!

这是个什么情况?!

两人一左一右地蹲在木头人旁边,姜凝伸手戳了戳那堆残破不堪的木头,奇道:“我对机关之术没有了解,这堆木头竟如此神奇,还可以收容神火?”

那小团神火在木头中急得左右乱晃,却始终逃不出来,只能用力撞击木头,在里面嗷嗷大哭。

姜凝收回了手,起身后退几步。眼前那堆木头,此时如同发了疯一般,在地上肆无忌惮、横冲直撞地跳跃。

季淮刚刚勉强将那木头拼出个人形,此时远远看去,那地上活像躺着个发了酒疯的大汉,在那边抖着身子发癫。

姜凝看了眼那堆发癫的木头,又转头望着地上稳如老狗、洋洋自得的聚神灯,叹道:“这是什么臭脾气?亏你还算是个养神安魂的神器。”

聚魂灯气哼哼地晃了晃,变得更加壮硕,又往土里压了两三寸。

姜凝冷冷看了它半晌,道:“行,那么沉个玩意儿,也别当灯了,留这儿当个凳子算了——”

“我知道了!”

话音未落,只听季淮歪着脑袋,望着地上那堆木头低笑一声。少年蹲下身子,挟持住半截木头身子和一截膀子,开始了穷凶极恶地暴力组装。

剩下那堆木头扭着身子哼哼,一副打死不配合的架势,季淮拍了拍它,笑道:“反正出不来了,你在里面好好待着。我给你装一具身子,到时候自己能走能跳,比待在灯里舒服。”

木头猛地一怔,瞬间乖巧地躺回地上不动了,任由季淮随意摆弄的架势。

聚魂灯:......

上一刻还没好气接受神火的宫灯,此时瞬间变得毫无用武之地。于是,还没等姜凝回神,就见那壮硕的宫灯也变回了原本小巧精致的模样,抬起灯柄蹭了蹭她的手背。

她表面一脸淡定地将宫灯收回去,实则望着地上那堆乖巧的木头人,暗自无语:丢人啊,真丢人。

有了神火的配合,那木头人的拼装很快便完成了。

季淮低头望着那木头,道:“站起来试试。”

神火控制着木头人小心翼翼地动了动四肢,挪动着勉强坐了起来。

季淮:“你不用那么当心,先走两步试试?”

话音未落,只见刚直起身的木头人极为僵硬地跨了一大步出去,“哐叽”一声表演了个五体投地。

季淮:...啊,真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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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银杏树时,已经是翌日清晨。一只踉踉跄跄、同手同脚的木头人,带着姜凝和季淮勉强上了路。

小神火在新的身体中极为兴奋,一边感应着其他四散的神火,一边蹦蹦跳跳地控制着新身体。

姜凝虽然给季淮和自己都施了幻颜术,但始终担心紧邻皇城的地方会有变故,因此故意往田间小路上走,催促着木头人使劲赶路。

这日天气晴好,乡间积雪微化,却仍是一片接一片的雪白,木头人左边戳了戳枯草,右边踩踩积雪,分明是个壮汉的体格,却愣是走出些娇俏的步调来。

姜凝:“照理说,神火和主人性格相似,你原来是这个样子的?”

季淮:“...我?我可没它这么憨。”

姜凝望着那蹦蹦跳跳的木人,兴致盎然:“要不,你也跟着跳一个?”

季淮脚步顿了一步,暗自道:原来姒女竟喜欢这样的?

突然,只听田间一声杂草的响动,姜凝步子一顿,冷声道:“停下!”

话音未落,只见一个半人高的身影从草地中蹿出,一把将木头人扑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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