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夜总是来得很早,金乌西沉,头顶的天际被渐变层叠的深蓝所覆盖,沿街屋舍尚未来得及燃起灯火。
这仿佛就是这片大地最昏暗的时刻了。
姜凝望向日落之处,眸光微闪,她靠在栏杆上,望着摘星阁楼顶飞檐,突然问道:“季淮,你可曾体验过当人债主的滋味?”
季淮愣了一下,道:“从未有过。”
姜凝笑着摇了摇头:“若是那些精打细算的商贾,像你这样送了大一个宝贝出去,早该借机赚得盆满钵满。”
季淮一头雾水地望着她,显得有些困惑。
姜凝继续道:“你难道从未怀疑过吗?这世上能有几人得见鬼神?既然你得了这样的能力,缘何却突然消失了?”
季淮心中一凛,自六年前瑶妃逝世,他又随即丧失了得见鬼神的能力,心中便十分不甘。
他在承华宫中找寻了许多玄道术法相关的书籍阅读。但正如姜凝所说,这世上可见鬼神者少之又少,书中并无多少记载。
可即便如此,这事早已在他心中生根发芽,经姜凝这样一提,他若有所觉,喃喃道:“果然是有人设计......”
姜凝道:“你心中可有怀疑的人了?”
季淮对上她的眼睛,那些被回忆过无数次的记忆再次回溯,一个身影在他脑海中逐渐清晰。
“——玄师。”
姜凝扬起嘴角,轻声道:“不错,正是他。”
话音未落,只听“轰隆”一声巨响,整座摘星阁如同地震般猛然一晃。
姜凝沉沉的眸子望向季淮,道:“他来了。”
紧接着,一阵整齐清脆的脚步声仿佛从地底传来,轰鸣之中,只闻得那“踢踢踏踏”的脚步声顺着楼阁木梯直逼而上,越发接近楼顶。
季淮转身走进阁内,只见原本空空荡荡的楼顶阁室内,此时竟已纵横伫立着满满一屋子的木头人来。
这些木头人做工简单,只是粗略架出了四肢和躯干,脸上空空荡荡,连五官都未曾雕琢。
昏昏夜色之中,木头人静静伫立于阁内,齐整地从楼梯处列队而上,说不出的惊悚诡异。
“殿下,别来无恙。”
只听一清朗的男声从楼梯处传来,木头人左右两侧分开,一名身穿青衣,书生扮相的青年含笑拾阶而上。
分明是凌冬寒天,那人手中却持着一把白玉骨扇,那扇子雕刻精致,在他手中显得莹润生光,可见是时时把玩不离手的爱物。
那青年面容普通,可身段气质却极为出众,叫人印象深刻。他外披一件莲青狐狸毛斗篷,暖绒绒的裹得密不透风,待见到季淮之时,方才将披风脱下,抬手行礼。
季淮并不答应,只上下打量着青年身旁的木头人。那木人虽然外形简陋,动作却伶俐,不过须臾便将那厚重的斗篷叠好捧在手中,很是乖巧稳妥的样子。
季淮笑了:“玄师的机关之术是越发精进了。”
玄师辛满也垂首笑道:“殿下自幼喜爱这木头人,幼时多次向我讨要。可惜那时臣的机关之术十分粗浅,故而不敢交由殿下把玩。还望殿下宽宥。”
季淮道:“这有何妨?我早已不是幼时孩童。”
季淮拾步上前,兴致盎然地抬手抚摸那些木偶人,或是点点额头,或是瞧瞧手臂,一尊一尊查看过去,竟将玄师也晾在了一边。
那青年仿佛极好性子,含笑望着季淮动作,并不出言阻止。
过了好一会儿,季淮似是玩腻了,转身问道:“摘星阁封禁已久,玄师如何来此?”
辛满垂首答道:“殿下有所不知,摘星阁乃是定安第一阁,虽已荒废百年,但根基牢固。五年前,陛下恩允我翻修摘星阁,用以观星测相,臣深受皇恩,便时常前来。”
季淮望向阁外,果真繁星璀璨,垂天而来,仿若触手可得。
“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季淮赞道,“果真不负摘星之名,玄师在此处观天象,定可勘万事。”
辛满又道:“殿下谬赞,不过职责所在,勉力而行罢了。”
季淮沉默下来,环视四周,已不见姜凝身影。而阁里阁外,除他与玄师落脚之地以外,几乎全被木头人团团包围,普通人怕是插翅难飞。
他转身望向辛满,声音平缓却隐约透着一丝寒意:“不知玄师夜观天象,是否早已知道我今日来此?”
辛满微微抬起头,笑道:“殿下慧明。”
“你是来押我回宫的?”
“臣护送殿下回宫。”
“我既能从宫中出来,你认为凭着些机关人,真能安然送我回去?”
“臣勉力一试。”
季淮低笑了一声,敲了敲身边空洞的木头人,道:“玄师才智过人,我还有一事请教。”
“殿下请讲。”
季淮向前几步,正对辛满,十分诚恳地问道:“我听闻城郊王氏,自幼瞀视,却爱好作画。每每绘图,悬于檐下,其色怪异,秽不可视。邻人深以为恶,漏夜逾墙,取王氏画器,令其再难作画。玄师以为,邻人此举如何?”
玄师仍低目垂眸,看不清脸上的神色:“隐而不告,擅自取之,是为偷,偷者,耻也。”
季淮冷笑了一声,道:“既然如此,玄师倒不以为耻吗?!”
辛满抬起头,眼神仍然平静,底下却有暗涛波澜涌动:“臣愚钝。”
季淮表情平淡,广袖下的手却紧攥着,仿佛要从手心中挖出一块血肉来:“隆建五年,母妃病逝,我悲痛中曾言及鬼神之相,彼时玄师在场。可仅三月之后,我的能力便无以为继。父皇笃定我胡言妄语,下令将我禁闭宫中,彼时玄师亦在场。不知当时,玄师是否也认为我妄言?”
“陛下圣明,既已认定,臣不敢异议。”
“隐而不告,擅自取之,为偷。”季淮望着辛满,声音平淡清冷,像在做一件事不关己的审判,“皇宫内外,唯玄师可取我天眼。”
辛满垂眸,不置可否:“臣那时以为,殿下是一国皇子,只要做到皇子本分即可。”
季淮笑了,反问道:“皇子本分?”
玄师倏然抬起手,血光闪过,他掌心赫然横陈着一道深刻的血迹。随着他的动作,血光猛然洒向周身的木人。
只听一声齐响,摘星阁内外所有的机关人猛然转身,面朝季淮,空无一物的脸上透着沉沉的肃杀之气。
“臣以为,殿下的本分是:慎视、慎听、慎言、慎行。”他断然挥手,直指季淮,“还有——好好听话。”
在他挥手的瞬间,所有机关人同时朝季淮涌来。
季淮后退一步,抬眼冷笑道:“玄师,你要当一条听话的好狗,我不当。”
他缓缓举起手腕,尖利的虎牙刺破袖中苍白细嫩的皮肉,鲜血四溢。
季淮抬起那血淋淋的右手,将自己的血迹点在身旁最近的那个木人额间,随后抬手猛地将它往后推去。那群木人受辛满指令,早已互相围堵地紧,此时一尊踉跄,立刻便磕到了后面一尊身上。
随即,只听“咔咔”几声异响,离季淮最近的几尊木头人,踉跄之后竟忽然转身,双臂之中弹射出两把利刃,对着身后的木人疯狂攻击起来。
“什么!”辛满一怔,目光穿过重重木人直逼季淮,“你好大的胆子,擅动机关可是会丧命的!”
季淮的笑容很冷,仿佛寒冰一般,他的话像是从牙齿间挤出来,带着森森然的寒意:“玄师,我不听话。而且,我不怕死。。”
紧接着,只听更多“咔咔”的声音响起,玄师猛地转头,只见那些在之前被季淮抚摸敲击过的木人也逐一掉转了身子,亮出刀刃,面朝玄师周围的木人,发了疯似的袭击过去。
辛满紧皱双眉,“唰”地一声将手中的白玉骨扇刺出,只听一阵齐响,阁楼之中那些未被季淮操纵的木人也纷纷祭出兵器抵抗。
这摘星阁楼层极高,面积却并不大,此时满满一屋子木人兵刃相见,个个如同茹毛饮血的战士一般不计死活的拼杀,其景象更不是一句惨烈能形容的。
辛满望着一屋子兵刃相交的木人,暗暗心惊——不知季淮仅仅六年,怎能习得如此精湛的机关之术,竟连自己苦心制造多年的木人也能轻易掌控。
他正皱眉仔细观察着那些被季淮操控的木人,突然余光中仿佛有寒芒一闪。电光火石之间,玄师转身望去,只觉脑中轰鸣。
怎么可能!
季淮操纵的木人不仅可以忤逆原主的命令,朝他攻击,居然还有另操纵其他木人的能力!
随着数道刀光闪过,那些听从季淮命令的木人如潮水般涌入楼道,臂中纷纷探出的刀尖,直刺楼道中的木人腋下——
季淮站在木人之中,淡然自若:“玄师,我早已不是幼时孩童。这机关术,天底下并不只有你一人钻研。今日那么多机关人,多谢你送来给我练手。”
又是“咔咔”的异响,被刺中的木人也仿佛被重新激活,以季淮的心意为令,为他而战。
这样下去,不消片刻,整座摘星阁的木人,岂不都要听命于季淮?!
这明明是他多年的心血,怎能就这样无缘无故地做了他人嫁衣!
玄师红了眼,轻声道:“我小看了你,季淮。你当真没蹉跎这六年。”
他探出骨扇,再不迟疑,猛地挥向身边木人的天灵盖。
木头人动作猛地一顿,楼中随即沉入一片寂静。
忽地,那寂静之中,只听“嘭”的一声炸响,所有木人同时引而自爆!不过顷刻,烈火熊熊燃起,冲天之势,燃彻定安。
辛满分明是引发起木人的自毁系统,哪怕令十年心血东流,也绝不将其落入他人手中!
这摘星阁本身就是木质阁楼,根本经不起如此剧烈的烈火,不过须臾便被燎得摇摇欲坠,吱呀作响。
季淮抬手擦去指尖淋漓的血迹,淡淡地笑了:“我也小看玄师,壮士断腕,其志愈坚。不亏是大義第一术士。”
辛满退至室外,望着滔天的火光,喃喃道:“这才是我平生之耻。”
他望向高楼之下的木人,忽然纵身一跃,飞身而下!
“终有一日,定悉数奉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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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晚,摘星阁的火势滔天,欲上九霄,几乎将整座定安城照得亮如白昼。
当所有的百姓开门查看之时,唯有玄师府的大门紧锁,好似空无一人。
“吱呀——”
一声轻响,那玄师府的偏门被推开条缝,一个身形单薄的青年踉跄地走进后院。
他双目通红,脸色苍白,血淋淋的右手紧紧抓着披风衣领,仿佛承受着十分的痛意,随时都要昏厥一般。
“玄师大人。”
一声清冷的女声悠悠传来,玄师猛地一震,抬眼望去,却生生愣在原地。
后院梅树之下,站着一个白衣女子。她容貌绝色,气质出尘,眸色清冷,仿佛万物看淡,喜怒空泛。她只是站在那,便好似雪山落雨,烟霞遮月,好似她所处的方圆,并非人间。
她手中握着一柄精巧的宫灯,此时正闪着幽蓝的火焰,明灭不定。
那女子的声音很温柔,悠悠传来,好似一场难醒的梦。
她说:“玄师隐而不告,擅自取走的东西,我这便带走了。特来此,告知玄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