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杀人了,杀人了!”
小太监缩在墙角,望着季淮的眼神中透露着绝望和惊惧,他的身体不住地颤抖,隐约间竟能听到他牙齿相颤的声音。
季淮回过神,转头平静地盯着他,突然低低笑出了声:“是啊,我杀了人,你怕了?”
小太监蜷缩的身子在听到此话时猛地一凛,不敢再看季淮,甚至连起身夺门而出的力气都没有了。
季淮的声音很平静,但说的话却叫人不寒而栗:“你当然怕。这些年来,你借侍奉之名,行盗窃之实。窃承华宫物当卖,扣皇子份例己用。你当然会怕。”
他侧过头,鲜血顺着他的脸颊淌到冷硬的地上:“可我不杀你,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我……”
“因为你运气好,天都帮你。”季淮的眼神很冷,唇边扬起一抹讥讽的弧度,“你拿的那些不过是身外之物,我并不在意。而你的这位好兄弟,运气太差,竟然典当了我母妃的遗物。”
“你说,他该不该杀?”
小太监战栗着抬头,局促地看了季淮一眼。
七皇子年幼时受尽帝妃宠爱,待人和顺,温柔可亲。禁足后,虽然变得沉默寡言,清冷淡漠,却也甚少动怒。
他面容姣好,体格清瘦,外表瞧着仍与那些温和好性的文人书生并无半分不同。禁足多年,人人皆道他再无力翻身,便更无人敬畏于他。
可经此事,他在小太监眼中怕是连阎王罗刹也不可望其项背。
小太监望着同僚瘫软的身体,只觉得牙齿都在打颤,哪里还敢多说半个字。
季淮冷冷看了他片刻,方撇过头去,轻声道:“滚。”
小太监如蒙大赦一般,踉跄着夺门而出。
季淮望着蛛网尘封的屋顶,连起身都觉得无力。屋外檐角,还有冰雪在一滴滴化开,他不知躺了多久,只觉得心中越来越凉。
——那个姒女,怕是不会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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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殿下,如果我不来,你打算躺到什么时候呢?”
屋内此时一片血污,显然是无法下脚了。姜凝一袭月白的长裙,领口攀着些枝枝蔓蔓的红花,支着下巴,此时好整以暇地坐在窗边,笑盈盈地打量他。
那小殿下血淋淋地躺在地上,俊逸的脸上血迹斑驳,显得十分可怜。
他听到她的声音,微微一怔,眼中明灭不定,半晌方缓缓仰起头看她。
迎着光,少年的眼睛清亮,刹那间流露出一种温驯的欣喜,瞧得人心都软了一半。
季淮仰起脸时,露出那截苍白纤细的脖颈,上面青紫一片,显得极为可怖。
姜凝蹙起眉,道:“怎么搞成这个样子?”
他朝她伸出手:“姒女,我很疼,爬不起来。”
姜凝一愣,从窗边跳了下来,拉起少年的手,像是握住一块微薄的寒冰。
季淮低头看她沾血的裙边,皱起眉头,低声道:“脏了。”
“什么?”
“姒女裙子脏了。”
姜凝笑了,伸手将季淮脸上的血迹一点一点擦去。她比季淮高些,便只能微微俯身去迁就他的身高,少年抬着头,她的发丝恰好拂过他的额前,有些酥麻的痒意。
姜凝抬起少年的下巴,低头看他脖颈上的伤痕,眉间蹙得更紧了些,有些担忧的样子。
但很奇怪,待她手抚过那些青紫的伤痕后,季淮竟然觉得半点疼痛都没有了。
姜凝对上他的双眼,问:“殿下还疼么?”
季淮摇了摇头,随后顿了一顿,道:“我杀人了,姒女。”
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克制而平淡,但依旧能隐约听出些哽咽般的颤抖。
姜凝朝地上的尸体扫了一眼,问他:“那你害怕么?”
季淮愣了一下,垂下眼眸,望着她那身被血污染红的裙摆,终是没有作答。
“你的伤势也不轻,如果他再多使些力,你就会死,”姜凝继续道,“他动了杀心,你不过是为了自保。”
季淮转头望向姜凝,她表情还是淡淡的,十分清冷的样子,却无端让人觉得她其实很温柔。
姜凝道:“得知殿下不是束手就擒之人,我很开心。”
季淮抬头望着她,眼中茫然失措的神情终于渐渐平复下来,他眨了眨眼睛,不知如何作答,只好慌乱地别开脸去。
姜凝以为他仍然在意杀人之事,又朝那高个儿的身体扫了一眼,叹道:“小殿下不必在意,他命数未尽,不过重伤昏厥了而已。留个教训也好。”
季淮心中一怔,这才正眼去打量那身体。
是了,他曾见过母妃和幼弟逝世之时的情形,也知道魂魄离体时的场面。
如今这高个儿虽然气息奄奄,但魂魄尚在肉身之中,除姜凝之外,也未见其他引渡魂灵的白衣使者前来。
季淮些许失神,忽地竟将心中所想说了出来:“我以为,姒女来此是为了渡他魂魄。”
姜凝微微一怔,失笑道:“什么?我可不干这倒霉事,我是为了你来的。”
她推开窗,顺手牵起一旁的少年。
新雪初霁,晴空万里,冬风将她的长发吹散,扬起肆意而张扬的弧度。
“殿下,我来带你去好玩的地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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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 * 摘星阁】
自大義开国,已有二百三十余年,历经十二帝。大義建国之初,贤臣良将云起,灿若繁星。
开国皇帝统一中原后,在定安城中建造了摘星阁,并于阁中亲封一相两将三侯,奠定了往后百年的门阀世家根基。
然则,天下没有长盛不衰的家族,更没有任何的门阀可以历经几代君王,仍手握大权,垄断朝野。
百年前,義国门阀世族盘根错节,外戚干政,皇权岌岌可危。
朝堂之上,官员互相包庇,倾轧百姓。
朝堂之外,田间乡野大旱,颗粒无收。
布衣子弟受尽门阀之苦,见昏官无能,怒而举事乡野,一呼百应,声势浩大。
起事三月后,寒门子弟袭丞相府,登摘星阁,杀贪官庸臣近百人,毁阁中陈设千件,门阀之乱方由此而终。
此时,姜凝与季淮站在摘星阁顶层,望着阁楼之下的定安都城,车马喧嚣,行人攘攘,辇道千列,屋宇错落,是白雪也遮盖不住的繁华景色。
季淮迎着阁顶的风,兴致盎然地绕着摘星阁远眺四望,眼中神采欢愉,熠熠生光。
姜凝倚着栏杆看他,直到他站在阳光下,她才觉得眼前人也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
她扬起手,遥遥地朝北方指去,那里宫墙重重,宫宇繁丽,徼道绮错,赫然便是大義的皇宫:“季淮,这是定安城的最高处,凭栏四望,可将整座都城尽收眼底。”
季淮眯着眼睛,迎风朝那囚禁了他整个少年时期的宫宇望去,半晌也发不出声。
姜凝侧头去看他,半晌才道:“季淮,这是你想要的自由么?”
“是的。”季淮张开双手,寒凉的风从他五指间穿过,任凭谁也抓不住。
“这是我一生也求不来的自由。”
“那眼前这番景色,你最想往哪里去呢?”
“我想逛新春的灯会,想看万亩的桃园,想去城郊的深林,也想去明月湖中乘船。”
他走到姜凝身边,趴在栏杆上,望着偌大的都城,喃喃道:“这些都是母妃曾提到过的地方,她入宫二十载,便再也没有去过。”
少年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了,仿佛从一场好梦中醒转,充满了难以诉说的落寞:“其实,我也只知道这些,其他更多的地方,也只在书中得见了。”
他侧过头去,对上姜凝的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她。
姜凝微微一怔,有些无所适从地移开眼神,她并不明白,少年与她不过几面之缘,何以每次看她的眼神,总是泛着湿漉漉的水气,瞧着好生可怜。
季淮也收回目光,低声唤她:“姒女。”
“嗯?”
“我想知道,姒女想让我到哪里去呢?”
“什么?”
她转过头,少年侧脸的轮廓清俊而稚弱,比一般十六七岁的少年显得消瘦,即使在晴好的日光下,也像一片颤颤巍巍的雪花。
季淮自顾自地笑了:“你待我这样好,有求必应。可为何会无缘无故地,便这样用心待我呢?”
姜凝望着他,感觉自己的心口被狠狠挖了个口子,凛冽的北风正从那里呼啸而来。
“姒女,总有事要让我做的吧,”他笑盈盈地望向她,眼底却依旧荒凉沉寂,“为了报答姒女,我什么都可以做。”
姜凝沉默了,她能够想象到,眼前这个少年或许只是想要一人坦荡真挚的对待。
他像是被人抛弃过的幼犬,或许向前的每一步,都是一种颤颤巍巍的小心试探。
可她,注定是无法给他想要的回答了。
“......没有。”
少年闻言,那双漂亮的杏眼瞬间亮了。
“——现在没有。”
她沉默了良久,方才开口:“季淮,我不想骗你。我这般待你,确实并非毫无目的。可我待你,也并非全然利用。”
季淮依旧是微笑着的,可眼神中欣喜明亮的光终是暗淡了一瞬。
姜凝转过头去,像是无法对上他那般的神色:“我同样,有求于你...我有非常重要的事情,非你不可。因此,我才会这般积极地带你离开皇城。”
季淮静静地看着她,忽然笑了起来,他拍了拍栏杆,道:“姒女这样说,我安心多了。”
他走到姜凝身边,在这个最诚挚而明朗的少年岁月里,如同宣誓一般,仰着脸,很诚恳地回答她:“我什么都可以做的。”
远道而来的风吹过她的长发,姜凝不知该作何应答,只能露出一个颇为勉强的笑来。
季淮望着她,突然想到雪夜梅园之中,母妃曾经告诉过他——
“姒女是很好的人,若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她是你可以信赖的那个。”
那时的季淮还没见到姜凝,因此心中总有些疑虑。即使后来见到她,做了离宫的约定,他仍然不相信。
后来,他在日复一日的等待中越发失落。在挥簪刺向那个太监时,他带了刻意的杀心,他以为自己被她遗忘,故意想借高个儿的死将鬼界的姜凝引来。
她果然来了,仍是那样清清淡淡的神情,可她的眼睛只看向他。
“我是为你来的。”
姒女是第一个对他说这句话的人,即使她另有目的。
可这世间,大概少有人会如此坦荡地告知自己的别有用心。
季淮听了她的话,并不觉得悲哀。
他望着一望无垠的天地,夕阳西下,落日流金。
他想,为了逃离那个樊笼般的皇城,为了见一见眼前的山河,他愿意,他什么都可以做。
这世上总有些事,值得付出最昂贵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