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琉璃觉得那燕国太子来的有些频繁,隔三差五朝食之后来,飧食之前走,一坐便是一整日。
这奇怪行为令人不解,先前嬴政母子生存艰难,也不见燕丹殷勤前来关心母子俩。时下秦军刚撤离没多久,他便时常过来,在琉璃看来他不过是个懦弱的人族。
琉璃虽是能理解乱世之中明哲保身的道理,但对方软弱也是事实。她不讨厌那个模样周正的人族少年,可也不想与之深交。
遂,每次燕国太子来,她都只是颔首以作招呼,并不与之过多攀谈。
不明所以的燕丹以为她只是女儿家矜持,也未过多深想。
嬴政倒是很开心燕丹能常来看自己,以前父亲还在身边时,他便常过来与自己玩耍。
燕丹比他大九岁,却不嫌弃他年龄小,只这一点,嬴政便觉得燕丹是看得起且尊重自己的。自有记忆起,那是很少有的感受,多是鄙夷歧视。
这日,燕丹带着明同与常岳又一次走进嬴政母子居住的小庭院,樊尔看到他瞬间冷了脸。
燕丹浅笑着对樊尔颔首示意,转身接过常岳递上的布包,先是走到正在翻晒衾褥的简兮面前,“夫人,这是我让常岳为你们买的冬衣。”
“这怎么好… … ”简兮没太好意思接下,“你能来多陪陪政儿,我这做母亲的就已知足,又怎好接受如此贵重馈赠。”
“昔日,秦公子对我颇为照顾,而今他不在你们身边,这都是我理应做的。”
燕丹说着把布包塞到她怀里,面容讪讪:“说起来惭愧,前些日子,局势紧张,我虽心里担忧你们,却也不敢真的冒险明着帮助你们。一直以来,我心里都很愧疚,可我是燕国太子,无法任性而为。秦国尚且强大,可燕国在军力上… … 我不敢冒险惹怒赵王,为燕国招惹事端。”
“我知道这些事后无用的解释很苍白无力,可我不做点什么,只会更加不安愧疚。夫人就当我这是在报答公子当初对我的照拂,也请夫人不要推辞,能接受我的报答。”
话说到这份上,简兮也不好再拒绝什么,客气着接下。当时事态紧张,她连亲生父母都不想连累,又怎好去怪责一个外人。良人最喜帮助他人,而那些曾受他恩惠之人,又有谁敢在出事之后对他们母子伸以援手。太子丹能在事后出现,她已是感激。
“太子不必一直自责,我们母子未曾怨怼过。”
“夫人不怪就好。”
心里憋着的话说出来,燕丹轻松不少,与简兮又客气两句,便走开了。
嬴政正在琉璃的指导下,练习剑术,见燕丹走来,收起招式,主动与他打招呼。
“燕丹… … ”
燕丹拔出腰间青铜剑,问他:“切磋一番如何?”
不等嬴政应下,琉璃替他拒绝:“不行,他还小,你又不是无知孩子,怎好主动要求与他切磋。”
见她如此护着嬴政,燕丹转而笑道:“不如你这个师父与我切磋如何?也好让我了解了解你这个做师父的能力。”
嬴政举起打磨光滑的木剑,迈出一步挡在琉璃面前。正欲开口,手中木剑已被拿走,琉璃不由分说施出招式刺向燕丹。
燕丹躲闪不及,举剑去挡。
琉璃反应迅速持剑击在他腕间,燕丹只觉手腕麻木,手上青铜剑跌落地面,发出沉闷声响,激起细小尘土。
嬴政上前帮他捡起剑,幽幽开口:“我方才便想说你一个需要两位侍卫随护的人,还是不要逞强,这下可好,又多一个人知道你武力不行了。”
被拆穿,燕丹面上一热,接下剑,朝他睇去一个埋怨眼神,转而对琉璃拱揖道:“我的确不胜武力,献丑了。”
琉璃也是没想到这燕丹竟会如此弱,先前在城外见过那场两军对战,她以为人族男子腰间佩剑者皆是武力非凡,结果于王室公子而言只不过是配饰。
瞅了一眼戒备的常岳与明同,她真诚安慰燕丹:“作为王室太子,你有侍卫,有无武力不甚重要。”
这话致使燕丹面颊绯红,他不是因输给琉璃难堪,而是为自己面对危险时没有自保能力难堪。
握住剑柄的手指紧了紧,他鼓起勇气问:“你可否也教我剑术?”
“不可!”樊尔大步走到燕丹身边,比他高出一个头的挺拔身高满是压迫感。
“你有两个侍卫,想学剑术并不难。”
这明显敌意之言,让燕丹双眉微蹙,不解瞅着樊尔。“我可是说错话,惹你不快了?”
樊尔很想说‘你频频来此就已是惹我不快了’,话到嘴边,他并未说出,琉璃曾有交代,与人族相处,莫要横生事端。
琉璃悄悄拉住樊尔腰间赤星,嘴上却对燕丹道:“樊尔说的对,你想学剑术,自会有人传授于你。况且,我也没有精力。”
她倒没有撒谎,每日,她前半天教导嬴政剑术,后半天教导学术,夜里还要研究那些难懂复杂的人族各派著作,哪里还会有时间管其他。
燕丹眼神黯然,抿唇半晌才干涩一笑:“我不过是玩笑话,二位莫要当真。”
看出他的失落,琉璃也没心软,只是客气几句搪塞过去。
燕丹离开后,嬴政不解问琉璃:“你为何不愿传授燕丹剑术?”
琉璃拎起一卷简策,简策哗啦一声展开,发出清脆声响。她面露愁容:“我每日研读这些,就已够苦恼的,我不想再添负担。”
听到这话,嬴政怔愣须臾,小脸上浮现愁容,“原来,我只是你的负担… … ”
男童那可怜巴巴的眼神让琉璃心软,“我不是那个意思… … 我只是… … ”
只是了半天,她才憋出一句:“你不是负担,是责任。”
嬴政眼神明亮之后又黯淡,低声嘟囔一句:“可是负担与责任又有何区别!”
琉璃现在发现他小小年纪,小心思多的要命,也不知道是否是经历使然,使得他如此敏感。
无声嗟叹,她无奈揉揉嬴政脑袋,宽慰他:“当然不一样,负担是被强加的,责任则是甘愿承担的,这个世上无人能强迫我做任何事情。”
嬴政低垂的脑袋猛然抬起,惊讶望着琉璃。
琉璃把那卷记录着《论语》的简策展平在他面前,“这是今日要学的。”
自从见到琉璃房内那堆成小山的各派著作,嬴政现在已经无所谓要先学什么了,反正那些迟早全都要学。
琉璃一字一顿念着,语气缓慢,咬字清晰:“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 … ”
嬴政跪坐在奏案前,双掌托腮认真听着,那双清澈双眸随着琉璃的手指而动,暗自记下那些文字。
自从搬来城北,琉璃与樊尔每日再不用提前离开,跟着简兮也渐渐习惯了每日两餐。
冬至将过,邯郸城便大雪弥漫,簌簌雪花裹挟着冷风,在寂静夜里尤为刺耳。
燎炉内炭火在黑暗中明灭不定,琉璃卷紧衾褥侧躺着,捻诀施法把燎炉拉的离床榻又近了一些。
经过万年演变,常年生活在深海中的鲛人身体本就比人族低。深海温度适宜,以前琉璃没觉得有什么,可陆地上的这冬季着实难捱。自打入冬,她双手双脚更加冰凉,让她有种血液凝固的错觉。
一个哈欠之后,她蜷缩起双腿抵在心口,伸手在衾褥里搓着冰凉的脚腕。
这才是第一个冬季,想到未来还有四十九个冬季要经历,她幽幽叹息一声,用灵力将火升的旺了些。
炭火刺鼻气味霎时间充斥鼻腔,琉璃翻身朝着墙面,尽可能不直面燎炉。
若是知道人族陆地有四季,她来之前定要向君父问询清楚,要怎样才能在凛冬好受些。
这一刻,琉璃是前所未有的想念君父君母。头一次离家就是五十年,也不知此时此刻的君父君母可有想念自己。
未免夜半冻醒,她把狐裘披在衾褥上才安心睡去。
晨起,琉璃伸展着被衾褥压得酸麻的手臂,打开房门,庭院、墙头、屋脊、树梢… … 所见之处均是一片雪白,有一种圣洁之美。
从未见过如此景象的琉璃大开房门,快步走出去,惊奇环顾四周。
樊尔从隔壁侧屋出来,见琉璃身着单衣,面色凝重快步走到主屋门口,施法拿过床榻上的狐裘,披在她身上。
“你不是最怕冷,为何穿着单衣出来?”
“夜里炭火升的比较旺,屋里暖和不少。”
琉璃拉紧狐裘领子,裹得更加严实。
樊尔凝望院子持续加厚的落雪,问:“这大雪似是没有要停的征兆,今日是否还去嬴政母子那边?”
“去,我昨晚研读了一册兵书,今日带去给政儿,他一定喜欢。”琉璃搓搓手,把指尖缩回袖子里。
樊尔没有劝阻,而是道:“今日想是嬴政也无法修习剑术,不如等雪小些再去吧。”
“也好… … ”琉璃裹紧狐裘,快步跑回房间,嘱咐樊尔:“帮我关门,我想再睡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