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同离开后,房间内恢复寂静。
案上烛火摇曳不定,偶有‘噼啪’轻响。
燕丹撑额久久凝望昏暗庭院,思绪飘回遥远的母国。冷风灌入屋内,他也不觉寒冷,俊朗周正的面容上没有任何多余表情,原本炯而有神的眼眸此刻略显伤感。
今日是生母生辰,他不知君父可曾为她庆生,远在燕国的她此刻是开心还是不开心。作为儿子,他因无法在母亲身边尽孝而满心忧愁。
犹记得来赵前夕,母亲抱着他啜泣许久,也哀求君父许久,然则燕国弱小,由不得他们选择。
直到而今,他依然记得母亲对君父说的那句:“你若将我丹儿送去赵国为质,我定不会原谅你!”
其实,燕丹并不怨怪燕王将他送来赵国。作为燕国太子,他深知自己将要背负的责任。他知母亲也懂那些,可作为母亲,她又怎舍得让亲生孩子身处异国受苦。
自来到赵国,燕丹虽过的不如在蓟城那般,但比起嬴政并不算受苦,赵王对他一直是不闻不问的态度。
想到嬴政,他不免再次好奇那两位楚国剑客,但愿有那二位在,母子俩能过的安稳些,不再受赵国人的欺辱,他内心愧疚也能因此少些。
燕丹收回思绪,长长呼出一口气,最后看了一眼燕国方向,捏着疲倦的眉心,吹灭烛火。
简兮深夜起来,却见侧屋依旧有亮光,她披衣起身。
听到叩门声,嬴政瞌睡顿时消散,他端正坐姿,抬头去看。
“母亲… … ”
“为何还不睡?”
“姐姐让我把《中庸》前十五卷背熟。”
“什么姐姐?”简兮纠正他:“你理应唤她师父。”
嬴政满脸执拗,“我不想唤她师父… … ”
简兮戳戳他的脑门,想要责怪他不懂礼数。不过见他眼神倦怠,于心不忍把话又收了回去。转而道:“早些睡,你还小,明日再学,不急。”
嬴政应下,待简兮离去,他把最后两个章节背熟之后才熄灯歇下,躺在黑夜中怀里紧紧抱着那把木剑。
琉璃特意从一堆著作中找出《六韬》中的《武韬》,准备给嬴政带去。
她未来得及仔细拜读,只是大致翻阅,发现那日嬴政手中《六韬》其中部分残卷正是这《武韬》。
昨日嬴政对兵书的执着,她也是看在眼里。这堆成小山一样的各诸子著作,早晚都是要让那孩子一一研读的,至于先读什么,后读什么,也无关紧要。
樊尔因需修葺院舍,并未跟着去嬴政母子那里。
简兮一早去溪边清洗衣物,还没回来。
琉璃刚走进庭院,嬴政就抱着《中庸》跑到她面前,把几卷简策递给她,不由分说开始背诵起来。
“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 … ”
看着他挺起小小胸膛,琉璃没有打断,静待他背诵结束。大约一个时辰。嬴政才终于住了口。
“我读的可对?”他问。
“一字不差。”琉璃奖励他一块蔗糖。
毕竟还是孩子,看到糖,嬴政眉眼间顿时挂上笑意,接过放入口中。
琉璃紧接着又给他一个布袋,“你想要的兵书。”
嬴政欣喜接过打开,发现竟是《武韬》。
先前他手上那部分残卷,是父亲留下的。慌乱之中,他只来得及抓了一卷残卷带上,他没想到琉璃竟会把完整著作带来给他。
开心之余,他突然张开双臂抱住琉璃的腰身。
琉璃被他扑的一个趔趄,及时稳住身子,无措僵着不知该作何反应。
“琉璃,你真好。”
听到他直呼自己的名字,琉璃拉开他的手臂,蹲下与他平视。故作严肃:“你这孩子,先前不叫师父也就罢了,这怎的连姐姐也不愿意叫了。”
嬴政眨巴几下眼睛,紧闭嘴巴,不再言语。
知道他这又是别扭上了,琉璃并未与他过多计较。
自入冬之后,昼夜温差很大,天气时常阴晴不定,雨水颇多,樊尔的修缮被迫断断续续。不过好在这处偏僻院舍甚少有人,他可以偶尔运用灵力加快进程。
琉璃与樊尔搬进院舍那日,是个阴沉天气,不过好在没有飘雨。
海底无边城一年四季如春,琉璃没想到陆地是分四季的,她不喜这冬季,冷的她只想晒太阳,每次日头出来,她便要挪到院中。可,她是鲛人,晒的太久会让她口干舌燥,甚是疲倦。
集市近日有卖狐裘的商贩,樊尔见她实在是冷,便为她买了一件。
琉璃裹着那雪白的狐裘,坐在阼阶上,幽幽感叹:“幸好我们是鲛人,不是狐狸,不然就要被人族扒下皮做狐裘了。”
樊尔恭敬立在廊柱旁,视线温柔凝望着她柔美侧脸。
“少主放心,我们修习过术法,有灵力,人族奈何不得我们。那些狐狸之所以能被扒下皮,是因它们只是普通的狐族,自然抵抗不了人族对其的猎杀。”
他这话说的一本正经,琉璃忍不住转头去看他。
“樊尔,你真是越来越像你阿父了。”
樊尔没有接话,他的确越来越像父亲。幼时,孩子天性,他时常与琉璃玩作一团,父亲每每都要呵斥他不懂规矩,不知尊卑有序。
年深日久,他不敢再把琉璃当做玩伴。随着年龄增长,他也渐渐明白自己只是鲛皇为琉璃选的侍卫而已。心底滋生的自卑一点点扩散,致使他只能把某些心思深埋心底,难以言明。
琉璃转回头,继续欣赏月色。良久,猝然开口:“我知你时常被樊胤将军训斥,才会如此。你不必在意那些,在我心里你不是下属。”
樊尔瞳孔微缩,唇角微动,却说不出任何话来。
冬日渐冷,粮草不足。
城外秦军久攻不下,主动撤离,赵王大喜,似是也忘却了嬴政母子。
因着战事结束,压抑许久的邯郸城终于迎来晴朗,东市也显得比往日热闹许多。
“子霄,你快些… … ”一位长相明艳俏丽的少女脚步轻快随着人群进入邯郸城,惊奇左右环顾,一双大眼睛毫不避讳打量所有人,见人便微笑颔首。
少女正是樊尔最怕的星知。
成人礼十几日之后,星知偷溜去无边城找樊尔,才得知他跟随琉璃去了人族,归期五十年。
星知还有四十年便可婚配,她可等不得五十年。于是当即回去收拾所需物品,准备去寻找樊尔。
降风得知她的举动,盛怒之下将她关了起来。
星知撒娇装可怜,苦苦哀求长兄数十日才令他心软放自己离开。
月余来,她与亲侍子霄一路寻寻觅觅,寻到了这邯郸城。恰时正逢秦军退兵,城门开启,他们才得以进入城内。
名为子霄的少年接过守城军递回的封传,快步跟上少女,爽利的高马尾扫过宽阔肩膀。凌厉俊朗的长相,看起来十分冷漠,虽长得高大好看,但却让人不敢靠近。
“三少主,你慢些。”他本能伸出手中长剑为星知挡开周围路人。
路旁行人乍一看到那柄墨黑青铜剑,顿时倒吸一口凉气,纷纷向后退让。
星知不悦按下他手中剑,皱眉提醒:“你不要吓到他们!”
“护佑少主安全,是我的责任。”子霄并不听劝,还想举起剑。
星知干脆一把夺下那柄剑,大步向前走去。
手心陡然空了,子霄先是一怔,随即反应过来,跟上去寸步不离,生怕星知受到一点伤害。
东市拥挤街道上,正在闲逛的人们看到眉眼冷冽的子霄,均都下意识躲避。
星知紧紧抱着怀里的剑,噘着嘴不满埋怨:“子霄,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凶?我都有些后悔带你出来了,你就不能温和一点,对大家笑一笑。”她说着把剑夹在腋下,双手食指扯着嘴角,做出一个微笑表情。
“是这样吗?”子霄嘴角抽搐,艰难扯动上扬,做出一个皮笑肉不笑地表情。
看着他那比哭还难看地表情,星知面容僵了僵,摆摆手:“罢了,你这笑容太阴森,让我有种你下一瞬就要屠城的错觉,你还是冷脸看起来更为正常。”
子霄放下嘴角,恢复方才冷冽表情,拿回那柄剑。
星知对周围人歉意笑笑,低声嘟囔:“你若是有樊尔一半温和该有多好,在太月古城,大家都为蝾螈族,自是不会被你吓到。这里都是普通人族,你本就长得凶,还总冷着脸,是会吓到他们的。”
听她夸赞樊尔温和,子霄蹙眉,双手收紧。
“蝾螈男儿本就长相冷冽刚毅,哪里会如男鲛细皮嫩肉,一副柔弱样子。”
“放肆!”星知气恼瞪他。
“不许你如此说樊尔,他只是长相过于俊美而已,哪里柔弱了!”
子霄胸膛起伏,心里憋着气,却又不想继续反驳。以往每次都是如此,他若说了樊尔的不是,星知就会翻脸呵斥他,最后被气到的还是他。
蝾螈族与鲛族向来交好,子霄也不是看低鲛族,他只是不喜每次星知都拿他与樊尔比,蝾螈族长相柔弱不是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