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你们这是污蔑之言!”
嬴政皱着一张小脸,大声反驳,眼眶通红瞪着众人,但却极力隐忍着打转的眼泪,不肯在人前示弱一分。
琉璃垂眸打量极力克制的嬴政,内心惊觉于一个孩童的自制力。那商贩态度确实恳切,可过于恳切了,会显得十分虚假,她尚不了解人族内心,但也能凭直觉分辨出谁在说谎。
想起君父先前地叮嘱,她没有继续过多纠结于孰是孰非,转眸直接问那位商贩:“你那些蒸饼需要多少钱币?”
听到此话,商贩先是怔愣,不过很快反应过来琉璃是何意。他腾出一只手伸出四根手指,笑的露出一口大黄牙。
琉璃淡漠睇了他一眼,低声吩咐樊尔拿出一些人族所用钱币。
樊尔扫视一眼地上沾染灰土的四块蒸饼,他曾听阿父说过关于人族东西的物价,这四块饼最多值不了一枚钱币,这商贩明显是想诓骗。不过他没有当即拆穿,而是伸手从怀中拿出一只精致布袋。
此袋名为玲珑袋,乃是用上等鲛绡纱混合明秀殿主的灵力缝制而成。虽看起来小小一只,但其内可纳万物,他们的衣物与未来五十年所需的人族钱币均都在其中,是鲛族独一份用来盛物的法器。
商贩看着樊尔手中绣有金丝的玲珑袋两眼放光,静等冤大头掏出四枚布币。
对方精明算计的神态,自然逃不过樊尔的眼睛,他唇角微微勾动,难得露出一丝嘲讽之意,不动声色从袋中掏出一枚布币扔到他怀里。
商贩此刻正半蹲着钳制嬴政,根本来不及去接。
看到布币掉进地面的灰土中,琉璃上前捡起,递向商贩,“你该放开这孩子了。”
嬴政怔怔望着走近的琉璃,她那张惊艳到仿似不真实的面容,让他一时忘记了挣扎。
商贩还想说一枚不够,但余光瞧见身材高大面容冷峻的樊尔正冷眼默默盯着自己,他后背发凉及时打消念头,接过琉璃手中钱币,松开嬴政起身。
嬴政被救下,不再有热闹可看,周围的人陆续散开。邯郸集市每七日才开设一次,大家自然不会继续过多逗留浪费时间。
琉璃屈膝蹲下,帮着地上还在怔愣发呆的男童解开身上麻绳。
身上束缚消失,嬴政立时回过神来,呢喃问:“你可是神女入凡间?”
琉璃失笑,不答反问:“为何会如此问?”
“犹记得三岁左右,有次我染病哭闹不止,母亲便跟我讲述关于上古神族的故事。母亲说神族的神女有庇护人族黔首的使命,时常会入凡间救助苦难的凡人。你肯救我,定是神女。”
小小男童这话说的一本正经,却逗笑了琉璃。她伸手帮他捋顺鬓边乱发,淡笑解释:“傻孩子,我不是庇护人族的神界之女,快回家去吧。”
鬓边温凉的指尖一触即逝,嬴政僵了僵,而后不动声色站起身拂去布衣上的泥土,“我叫政,姐姐,你叫什么名字?”
琉璃是第一次被人唤作姐姐,听到男童这声稚声稚气的‘姐姐’,心底霎时间柔软一片,声音都跟着软了几分:“我叫琉璃。”
嬴政在心里跟着默念一遍,随即展颜,左脸上的巴掌印还犹自清晰。
“我记住姐姐的名字了,今日之恩,待我长大后定会报答于你们。”
琉璃拂去他肩头沾着的一片枯叶,并没有把一个小孩子的报答当真,再次催促他快些回家。时下已是深秋,一个衣着单薄的孩童在外游走总归不安全。
嬴政点头,双手虚于身前揖礼之后转身离开。走出没两步,他顿住脚纠结须臾,低着脑袋折返捡起地上四块脏了的蒸饼,闹出这样的事情,今日绝不可能再找到其他吃食,蒸饼虽然脏,但还没被脚踩过,应该还能吃。
他还没来得及将蒸饼揣进怀里,便被一直莹白细嫩的手拿了去,“脏的东西不可以吃。”琉璃说着吩咐樊尔:“你再拿出一些钱币,给他买些干净的吃食。”
“是… … ”樊尔应着又掏出一枚布币,走到刚才那位商贩面前,不由分说塞到他手里,而后自顾自拿起十块蒸饼,用麻布包好,转身给了嬴政。
他早在心里细细换算过,一枚钱币足矣换八块蒸饼,刚才地上那四块他给了一枚,纵使他现在拿走十块蒸饼,这商贩都是占了便宜的。
起初商贩认为两人是对钱财不会计较的贵族少年男女,没想到竟也同普通人一般小气。他紧紧攥着那枚布币,想要试图与樊尔争辩一番,可在看清他腰间那枚镶嵌着玉珏的锋利匕首时,又只好默默咽下那口气,心里独自认栽。
之前为难嬴政,商贩本以为可以借此染指秦质子之妻,那可是秦国公子异人的夫人,他若能侥幸得逞,绝对能炫耀一辈子,可他是万万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结果。
商贩心中憋着一口气,却又无处可撒,左右环顾,一脚用力踢在旁边木柱上,由于用力过猛,疼的他弯身抱紧脚无声龇牙咧嘴。
嬴政抱着蒸饼,再三鞠躬道谢后,才转身向着城北一路狂奔而去。时下早已过午时,母亲应是等急了,他不可再耽搁下去。
琉璃环顾周遭那些冷漠嘴脸,抬脚向前走去,低声幽幽感慨:“我曾无数次设想过陆地上的人族会是何种模样,但我如何也没有想到会是这般。我不懂,他们为何会无故欺辱一个没有反抗之力的孩童,难道这就是阿婆曾说的人心险恶。”
樊尔摇头:“我也不懂。”
邯郸城外战火还未结束,琉璃与樊尔自东海岸一路走走停停,在前两日来到邯郸附近,城外两方军士震耳欲聋地喊杀声让从未见识过真正战争的他们十分震撼。在暗中观察了一日,他们才趁着天黑暂时熄战之时动用灵力躲过守城军的视线进入城内。
本以为外面战火当前,城内的人们都会团结一致,两人没想到还有那么不堪的一面,那些面容粗犷的成年男子不去城外抵抗敌军,竟当众欺辱一个没有反抗能力的孩子。
在无边城从未见过如此场面的主仆俩,在此刻对人族满是失望。
初来陆地的琉璃与樊尔同时叹气,没了继续闲逛的兴致,就近择选一家传舍准备住下。
樊尔先一步上前,拿出事先准备好的封传,“麻烦,要两间房。”
传舍长凝神仔细检查象征两人身份的封传,在确认无误后,才露出惯有笑脸,“二位里面请。”
城北残舍之内,嬴政抱着麻布包裹的蒸饼跑进屋内。
“母亲,我找到吃食了。”
因饥饿而精神萎靡的简兮闻此话,忙支撑着坐直身子,在看清嬴政左颊上的五指印时,她脸上刚凝聚的笑意僵住,随之很快消散,“这吃食… … 你莫不是偷来的?”
嬴政下意识摸摸脸,他明白母亲如此问的原因,于是便把东市发生的事情陈述一遍,不过却刻意隐瞒了那商贩的侮辱之言。
简兮拉他坐下,将他乱掉的头发散开,仔细梳理挽成发髻。
“他人能帮你一时,却帮不了你一世,切记下次再遇恶意刁难,不要逞一时之气,定要先想办法脱身。”
“我明白了,母亲。”
嬴政展开麻布,拿出一个还温热的蒸饼递给她。
嗅到蒸饼的香气,简兮眼眶顷刻泛红,“政儿,跟着为母,让你受苦了。”
“母亲,我不苦。”
嬴政扯开干裂的嘴巴,尽量笑的灿烂。
说不苦是假的,年仅五岁的他心性还不成熟,面对那样的刁难,除了委屈,更多的是不解不甘。不解为何人人都想把他踩入泥土中,更不甘自己怎么能轻易被人欺辱了去。母亲作为妇人,被外人那样言语侮辱,他作为儿子,却无法维护母亲的声誉,他恨自己的弱小与无能为力。
母子俩各怀心事吃着蒸饼,谁也没有再说话。
嬴政无意识咀嚼着饼子,在心里暗自发誓一定要想出杜绝母亲听到那些不堪之言的办法。
深夜,漆黑的夜空点缀着无数星星。嬴政从父亲不要他与母亲的噩梦中惊醒,他在黑暗中用袖子擦擦汗涔涔的额头,无声长吁一口气,小小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止。
手臂带动衣物传出窸窣声,本也睡得不沉的简兮因此醒来,轻声唤:“政儿?你可是醒了?”
“母亲… … ”嬴政死死攥紧衣襟,“他们都说父亲不要我们了,是不是真的?”
“不是!”简兮拉他入怀,抿了一下干涩的嘴唇,低声哄他:“他们那是不甘你父亲成功逃脱,有意诓骗你的。你父亲那般喜爱你,来日定会接你离开。”
嬴政攥着衣襟的双手更加用力,久久无法入睡。
母子二人纵然已是尽量省着吃了,十个蒸饼也只能勉强坚持到六日后。
看着熟睡中脸色蜡黄的儿子,简兮忧愁无比。
母家接济她一些钱财之后,王宫里的人便去了。因钱财被抢掠,那日她带着儿子悄悄回到母家附近,想要求得父母再帮衬一些,却恰巧看到身着宫服的宫正离开,不用多想她也能明白宫里何故来人。怕连累母家,她只得打消去向他们求助的念头。
她一个妇人,没有可赚取钱财的营生,在这邯郸城中人人都欺压他们母子,只怕是等不到良人稳定下来命人来接,他们便要活活饿死在这残房破院中。
借着惨白月光,简兮仔细打量着自己那双纤纤玉手,她这细嫩双手跳起舞来最是灵活好看。少女时期,她便喜爱跳舞,父母将她嫁于吕不韦后,对方十分欣赏她的舞姿,常常赞不绝口。她以为她此生便以一个妾的身份就那么过了,直到秦公子异人的出现。
起初她不知吕不韦为何宴请公子异人,只是听从他的吩咐为公子异人献舞,然而她没想到那一献竟将自己献了出去。
吕不韦告诉她,公子异人为她的舞姿而折服,向他打听她。
简兮不曾想自己有朝一日竟会从一个姬妾成为一国公子的正妻,公子异人待她很好,还许诺此生惟她一人。
成为他的妻,她是欢喜的,而令她欢喜的原因是他不会如吕不韦那般姬妾无数,她喜欢他的专一与痴情。
现如今他成功逃出邯郸城,独留她与年幼的孩子,虽说他是因情况混乱才没能带他们母子离开,但在这般困境之下,她内心还是很委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