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第80章我们都懂

厅堂宽敞安静,却能听到呼呼作响刺耳声。

宁志直视钟应,脸『色』苍白,嘴唇颤抖,气得几乎窒息。

他抓住轮椅扶,整个人前倾,只能无力钉死在轮椅上,没有办过去抓住钟应,要钟应住口。

“你骗我、你骗我……”

宁志声音微弱,如同将死一般,执着重复,执着地安慰着可悲自己。

耳畔有着徒弟低声劝告,他还能听到有人跑出去脚步声。

可宁志眼睛,一眨一眨,紧紧盯着钟应。

年轻人穿着蓝『色』运动服,像极了黛蓝『色』长衫沈聆。

宁志忘记了再多情,也能记得沈聆一颦一笑,一言一行。

哪怕沈聆被什么国仇家恨蒙蔽了双眼,也是他记忆中专注于传统音乐和文化,始终没有动摇过沈聆。

当初恩断义绝之后,宁志再听到沈聆去世消息,着实失魂落魄许久。

他不再祈求日本军官给予优待,流连于酒馆茶屋剧院,沉『迷』歌舞伎、能剧、兴舞踏,纵情声『色』。

忽然有天,他喝得酊酩大醉,听着舞台上哀怨小气弦乐,顿时悲痛郁结,疯了一样爬上了舞台。

演奏者一脸错愕,观众们发出惊呼。

唯独醉酒宁志,瞪大眼睛,凶神恶煞用日语怒斥她。

“你根本不会这琴,你根本不懂乐曲!”

他夺过对方乐器,径直摆放在前,勾挑抹轮着三根琴弦。

根本不管这是日本筝,而不是遗音雅社琴。

宁志神『色』凝重,奏响哀伤心境。

曾经沈聆为了他感情不足而忧伤苦恼,此时他却在浑浑噩噩酒后,感受到了痛彻心扉凄苦别离。

情寄于弦,音替他泣。

本就哀婉筝弦,响彻了不成模样《猗兰『操』》,依然震撼了狭窄阴暗剧院。

宁志记不得自己到底弹奏了多久。

他只记得自己一双指循着沈聆悉心导,终于圆满宣泄出了《猗兰『操』》该有哀怨凄苦。

却没能等到沈聆一声夸赞。

只等到了一句恭敬惊讶问询——

“先生,您是哪位大师弟子?”

这样一句问话,开启了载宁闻志时。

对方份不凡,还背靠着说出姓名就能震地三尺门阀,瞬间为郁郁寡欢宁志打通了一条光坦途。

他只要用三弦筝奏响三弦筑乐曲,就能得到称赞。

他只要用三味线拨子,替三弦筑竹尺,就能震惊日本乐界。

本就是从中国传去乐器,历经千百年,又在宁志上重奏了中国汉唐遗风。

汉乐府谱曲声『色』凄凉,浩然巍峨,又在日本筝、三味线弦上,透着与众不同内敛冷清。

有人闻之落泪,有人闻之怅惘,疯了一般询问:“它叫什么名字?”

面对无数人追捧赞叹,宁志平静说道:“这首曲子,名为《黄泉》。出自《古记》。”

黄泉相隔,不改其志。

生者怀笃,逝者长息。

一曲《黄泉》,从日本三弦筝,奏响三味线,又经尺八、鼓合奏,终是从遗音雅社《汉乐府》,变为了载宁学派《古记》。

宁志作为载宁闻志,奏响失传古音。

犹如千百年前,日本僧侣东渡而归,仿造着中国传统神话故,创作了第一本史集,献与天皇一般,成为了开天辟地载宁大师。

可现在,载宁大师双腿不能动了,臂不能动了。

他感受到天旋地转,感受到躯壳摔上病床,只能转动着眼睛,流着眼泪,在医生们拼命抢救之下,一遍又一遍重复——

你骗我。

他才是真正懂得沈聆人。

他实现了沈聆没能实现愿望,寻回了失传千年旷世遗音,完成了在东海对面国度,绝对无完成伟大业!

宁志在“载宁闻志”名声背后,是他和沈聆两个人影。

如今日本文化艺术席卷全球,他载宁闻志在做情,就是沈聆期望渴求未来!

抢救室大门紧闭,复又打开。

载宁大师躺在病床上,带着输氧管,脸『色』苍白如死。

“师父到底怎么了!”徒弟们声音焦躁。

医生声音沉稳,“我们需要家属在场,虽然您是大师弟子,但是,我们想请静子女士单独说话。”

宁志眼前一片灰白,他不知道自己发生了什么,但他神志清醒,躯沉重,不得动弹分毫。

呼吸还在、心跳还在。

可他指没弯曲,脖子无转动,任由自己被推了病房。

直到静子赶来医院,他才躺在床上,睁着眼睛,听到医生说道:

“静子女士,载宁大师应当是瘫痪了。”

一阵低呼轻响,所有难以置信视线都集中在了宁志上。

宁志瞪大眼睛,想大声疾呼,大声驳斥。

他怎么可能瘫痪?!

扶他起来!

然而,他声音堵在咽喉,只能感觉到一阵窒息。

整个鼻腔灌来氧气变得刺激又辛辣,痛得他眼前一黑,昏死过去!

载宁宅邸变得分安静。

因为宁志被送去了急诊,徒弟们都慌『乱』跟去了医院。

就只剩下安安静静仆从,一如既往听着悠闲惬意钢琴乐曲。

“我以前很讨厌弹琴。”

厉劲秋在黑白琴键上,快乐随『性』演奏。

“但是现在,你让我弹上一天一夜钢琴都行。而且,还挺好听。”

他对自己糟糕琴技耿耿于怀,但是一首恣意狂妄《伪君子》和一首恢弘简约《景星》之后,厉劲秋对自己钢琴信心倍增。

钟应坐在旁边,微笑着他指翻飞,耳边都是这位大作曲家愉快心声。

“主要是你心情好,弹什么都好听。”

说着,钟应也伸出,追着厉劲秋旋律,来了一场黑白琴键上追逐游戏。

宽敞八八键钢琴,承载了两个人心灵相通音符。

只要宁志不在,只要宁志遭难,他们就能心情愉快四联弹,一同回味首直抒胸臆,痛斥小人《伪君子》。

三天过去,钟应生活安宁平和。

他长久没有见到远山来问候,就拿起了筑琴,认真拆弦。

厉劲秋见过许多乐器保养过程,但他还是第一次亲眼见到钟应专注对待一张古老筑琴。

千年时光,化作了一层层纹路,藏在了暗红木漆之下。

筑琴不像弦雅韵,浑遍布着蛇鳞纹和梅花纹,倒像是不断翻刷漆,保护着脆弱琴不受侵蚀。

钟应还没将一张筑琴,完整查一番,就听到了轻柔脚步,从院外而来。

他转头去,发现一位陌生女『性』,穿着和服前来,眉目恭敬。

“静子女士请您去和室。”

她似乎是静子女士亲信,来载宁宅院没多久,“她为您准备好了投影仪。”

宁志不过去了医院几天,载宁宅邸就静悄悄发生了改变。

钟应重走和室,仍是人,仍是景。

然而,和室主人却不一样了。

宁志目光呆滞依靠在轮椅里,整个人无维持体面坐立,变得面容猥琐,虚弱不堪。

再不像之前一样,理直气壮。

“他怎么了?”钟应好奇出声。

可惜,宁志没给他半点回应,只能费劲转动眼睛,表自己神志清醒。

“父亲在医院抢救之后,醒来就变成了这样。”

静子声音依然温柔,耐心解释道,“医生说他没有办再自由活动了。”

硬朗健康老人,在大悲大恸之后突发晕倒,再醒过来已经不能动弹。

脑淤血、中风、高血压,都是宁志高龄伴随病症,冲刷着控制躯壳大脑。

钟应闻言,勾起嘲讽笑意。

他视线落在宁志丑陋脸颊,发现这人起来时日无多,又偏偏瞪大一双眼睛,固执地想要说话。

可惜,只能发出低沉痛苦呼喝。

“父亲,您不要着急。”静子态度恭敬,温和说道,“我知道您想沈先生遗书。”

骤然,咿咿啊啊呼声,停了下来。

双眼睛泛着光,透出宁志惯常急切。

“父亲昏『迷』之前,一直念叨着情,我听远山和致心说过了。”

载宁静子已经有了载宁当家人做派。

她视线一转,就能见到和室之外亲信,捧出了熟悉木制托盘。

见到机,厉劲秋顿时活了过来。

他急切拿回三个机,神『色』庆幸出声,“终于把我机还给我了。嗯?居然还有电。”

作曲家眉头紧皱,一一检查自己机里信息。

还顺将钟应机递了过去。

钟应拿回机,并不急着开机翻消息,反而问道:“你怎么这么多机?”

“多吗?”厉劲秋一脸理所当然,“亲人朋友用这支,工作联系用这支,玩游戏续航用这支。”

分工确,绝不多余。

他简单说完,赶紧催促,“快点,照片、照片。”

钟应知道他说是什么照片。

和室已经放下了巨大投影幕布,宁志坐在轮椅里足无动弹,睁着眼睛都想照片,也就只剩沈聆遗书了。

钟应垂下视线,打开了始终保持充电机相册,很快找出了熟悉分类。

上面按照时间、所属人,标得清楚。

他点开了“1947年沈聆”,就能在静子帮助下,把小小照片,投放到宽阔清晰屏幕上。

宁志不清,自然有徒弟们贴心为他念诵。

“师父,这是静笃先生写日记。”

致心声音柔和,出声讲述着钟应熟悉内容。

沈聆最后日记,期盼着遗音雅社重聚。

他用是竖排繁体,对于致心这样从小学习汉语、学习中文日本徒弟来说,读起来轻而易举。

宁志视线模糊了,耳朵却清。

他感受不到脚存在,仿佛躯体都被抽走了灵魂,只能感受到眼眶止不住泪水。

沈聆最后一篇日记,竟然惦记着雅韵,惦记着去美国友人,都没有提及他半个字。

短短纸页翻过,沈聆存在痕迹并没有完全消失。

因为,在篇日记之后,是半份稿,致心沉默停了声音,而远山视线诧异。

“钟先生,这是什么?”

他不禁出声,不敢相信自己眼睛。

钟应遥望投影屏,叹息说道:“这是沈先生去世时,正在撰写稿。他还没能完成,就去世了。”

本份稿,写是载宁学派内门弟子能够一眼出谱录。

以汉字偏旁部首般记载文字谱,混杂着他熟悉指,一眼就能得清清楚楚,脑海里立刻就能回『荡』出三弦筝奏响旋律。

远山求证一般,低声问道:“这稿上写曲谱,可是《黄泉》?”

“《黄泉》?”

钟应勾起苦笑,眼前没能完成稿,是沈聆临终前想要再次改《猗兰『操』》。

“如果说,这首乐曲就是送沈先生亲赴黄泉乐曲,可真是没错。不过——”

钟应怜悯向远山,“它叫《猗兰『操』》,是沈聆先生从汉乐府曲谱中重编制章,也是宁不断祈求我们奏响乐曲。”

求钟应、求樊成云、求林望归,求每一个来到日本中国人,不断重复麻痹他痴心妄想《猗兰『操』》。

是宁志误以为友谊,是令沈聆痛彻心扉古曲。

钟应盯着半份稿,感慨道:“《黄泉》倒是好名字,猗兰黄泉,恰如其分。”

他轻松悠闲,远山却如遭雷劈。

眼前写成于1947年稿,每一段指都与载宁学派秘而不宣谱录一模一样。

师父说,是日本古神秘乐谱,是神仙留下来乐章——

《黄泉》《天降》《根坚》《御山》,曲曲皆是记载于《古记》上,由载宁学派继承发扬!

可是,他以为神秘乐谱,似乎并不是他以为样。

“……这如果是《猗兰『操』》,么——”

他还没能问出《天降》《根坚》《御山》,旁边呼呼低唤,打断了他纷『乱』思绪。

年轻弟子,转过视线,就能见到自己师父瞪大了一双眼睛。

浑浊双眼不停流泪,嘴唇颤抖张开,无声无息呼唤他们注意力,就像平时一样,说着:快念给我听!

远山收起一腔怀疑,恭敬遵从师命。

“师父,投影上是半份稿,上面、上面写是《猗兰『操』》指……”

散托擘抹,挑勾剔打。

远山越是念出来,越是红了眼眶。

他跪在宁志轮椅旁,将这竖排繁体汉字得清清楚楚,甚至能从他音乐天赋里感受到——

这首乐曲,远比《黄泉》精妙!

然而,如此精妙乐章,断在了最后一个歪曲颤抖复杂“摘”指上,似乎书写之人忍耐着极大痛苦,最终无继续下去。

骤然脱力笔锋,宛如一位琴家失去时倒下躯。

远山心口隐隐作痛,不能平静如常对师父说:这稿已经结束了。

他年纪轻,拜入载宁本家也不过六年光景。

但他能从这样稿和师父小心翼翼收藏乐谱之中,知晓曾经往。

师父心心念念静笃。

是一位中国旷世奇才,他为载宁学派研究了《古记》乐章,成为了载宁大师此生无忘记挚友。

他不知道是什么样人。

也许是沉默寡言,对日本传统音乐抱有尊敬人。

也许是天资聪慧,能够从文字寥寥书册里发现日本音乐魅力人。

现在,面对眼前最后半份稿,最后颤抖消失文字,他终于认识了这位伟大先生。

这就是静笃。

这就是临终之前忍着病痛,一字一字写下遗音雅社最后稿,将腐朽躯碾碎成墨迹静笃。

“……”旁边低声呼吸,带着急促催促。

然而,远山浑颤抖,跪了许久才回应道:“师父,已经没有了。”

他泪如雨下,终于白了指古老独载宁学派,《黄泉》由何而来。

他也终于见到了一束微弱烛火,如何在遥远中国战『乱』年,燃烧掉全部灵魂,悄无声息熄灭。

和室之中沉默寂静,载宁学派最后秘密,在投影照片之上昭然若揭。

宁志蜷缩在轮椅里,眼睛不停转动,再无人响应他命令。

唯独静子擦掉眼泪,低长跪于钟应面前,轻声说道:“钟先生,我会尽快整理出所有遗音雅社稿,学文录像,完整送回清泠湖。”

“谢谢。”钟应对于这位纯粹善良女士,永远保持着感激。

他站起来,走到了丑陋衰败宁志边,声音清晰说道:

“我要回去了。”

钟应眼中罪人,只剩下无动弹躯壳,像是为他量打造牢笼,尺寸绝佳。

“我希望你继续这样活着。”

钟应忽然就他顺眼了,“因为比起死亡,你应该好好享受一下这种‘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生活。”

既不会打扰遗音雅社众人死后安宁,也无随心所欲苟活于世。

只能感受到灵魂困于躯壳,无人回应,无人帮助,完完全全体验病痛折磨,体验一个活死人得不到解脱反复煎熬。

钟应再不他一眼,心情愉快走出和室,外界阳光媚,视野开阔。

厉劲秋笑着跟上,“我们什么时候回去?”

“现在。”

钟应勾起笑意,脚步轻盈迅速,“拿上筑琴,我们立刻回去。”

-

沉甸甸琴箱,紧紧怀抱在钟应前。

离开载宁宅邸、登上回国飞机,一切都迅速又快乐。

钟应和厉劲秋并肩而坐,飞机划过蔚蓝海洋云层,迅速回到了祖国领域。

厉劲秋迫不及待走出机舱,伸展臂膀,畅快呼吸。

“还是我们自己地方舒服,连空气都清了!”

可他感慨没能得到钟应随声附和。

他转头一,却见钟应眨着眼睛,眼眶通红,像是不能适应阳光灿烂天气。

“钟应?你怎么了?”

“我只是、只是……”

钟应腾不出擦眼泪,只能抬起臂,用肩膀衣物蹭掉难以抑制泪水,让它们不要丢人在金『色』阳光之下泛滥。

他想说,我只是为爷爷带回了筑琴而高兴。

只是因为完成沈先生遗愿而激动。

但他说不出任何话,怀抱着三弦筑,双脚在踏足熟悉土地,就控制不住落泪。

连声音都沙哑更咽起来,轻轻啜泣。

是他们从生至死一直渴望相聚。

是无数人耗费了一生没能达成心愿。

如今,他回来了,筑琴回来了。

遗音雅社也该回来了。

“你只是高兴了。”

厉劲秋沉默等待,帮钟应补充了没能说完话,钟应像个孩子似肆意痛哭。

“我们都懂。”

他温柔帮钟应擦掉泪水,自己眼眶也忍不住泛红,却勾起了嘴角。

阳光之下黑『色』琴箱,反『射』着暖洋洋光,跨越了战火,诉说着段沉痛哀伤光阴。

颠沛流离乐器,在这一刻重归来,像是逝去莹莹魂魄汇聚于海,成为了耀眼火炬,永世不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