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美玲的哭声,回『荡』在音乐厅后台。
主持人在音响里发出的悦耳声,也无法掩盖一位母亲的悲痛。
她失去熠熠,她要失去熠熠了。
小小的女孩子,柔软的伏在她怀里,但她根本抓不住自己的女儿,只能看她心爱的熠熠固执的消失。
她宁愿熠熠不弹钢琴、不拉二胡、不弹琵琶。
做一碌碌无、平平凡凡的健康姑娘。
也不愿意在寂静深夜,去听熠熠的录像视频。
乐曲那么动听,她的姑娘那么漂亮,演奏出来的旋律却带掩盖不住的悲凉。
有时候她想——
是不是熠熠什么都不,什么都不想,就能活得好一些,陪她久一些。
于美玲思绪混『乱』呜呜的哭,忽然听到耳畔轻柔的提问。
“妈妈,你还得第一次教我认识舒伯特的时候吗?”
“什么……”她泪眼婆娑的看熠熠。
连生熠勾起嘴角,即使她的脸『色』苍白,唇『色』浅淡,仍是一漂亮的容。
“也是在这样的音乐厅,我还有办法和你一起表演四手联弹。”
熠熠清清楚楚的说道:“你告诉我,舒伯特是一位勇敢的音乐。”
于美玲记得。
那时她刚刚结束一场亢奋的演出,精神十分疲惫,但是她可爱的小熠熠张开柔软的手臂拥抱她,说道:“妈妈,以后我要和你一起表演!”
她高兴。
熠熠活泼可爱,漆黑的眼睛充满对音乐的向往。
于是,在散了场的舞台,她怀抱可爱的孩子,随手弹奏钢琴,教熠熠认识那些伟大的音乐。
“这是莫扎特,他创作了宝贝喜欢的小星星。”
“这是贝多芬,他写出了你听了之后非常激动的命运。”
年轻早逝的音乐,留下了瑰丽美好的篇章,病痛缠身的音乐,发出了灵魂深处的呼啸。
它统统出现在于美玲的指尖,教导她可爱的小女儿,去感受音乐的魅力。
熠熠眼睛澄澈茫然,她不懂得莫扎特的英年早逝,也不懂得贝多芬的失聪对音乐代表什么。
她『奶』声『奶』气的问:“他在哪里表演,我想去听他现场弹奏乐曲。”
天真无忌的童言,惹得于美玲快乐出声。
“你听不到莫扎特和贝多芬的现场演奏,你道听到许许多多的音乐现场演奏他的乐曲。他已经不在了。”
熠熠不懂得什么是“不在了”。
于是,于美玲自己抬手弹奏了舒伯特的四手联弹。
澄澈空灵的旋律,引得熠熠好奇出声,“这就是肖邦吗?”
稚嫩的回答令妈妈出声。
“不。这是舒伯特,一位勇敢的音乐。”
莫扎特十五岁逝世,而舒伯特仅仅十一岁就世长辞。
他创作了于美玲喜欢的《圣母颂》,留下了许多四手联弹。
在闲暇空余的时候,于美玲和连君安一起,一边弹奏舒伯特,一边渡过母子之间的悠闲时光。
那时,她在向亲爱的女儿介绍舒伯特。
“他贫穷、痛苦、饱受得不到人认可的折磨,但是他的乐曲澄澈温柔,依然让人觉得温暖。”
“什么?”熠熠仰看妈妈。
妈妈随『性』弹奏,回答:“他有屈服于贫困、痛苦、折磨,快乐的享受生活,赞美生活,所以他勇敢。”
勇敢的燃烧短暂的生命,描绘世界的美好和他命运的对抗。
熠熠并不能懂得于美玲的赞美,她盯钢琴键,感叹道:
“那他也不在了吗?”
“不在了。”于美玲回答道,“和莫扎特、贝多芬一样,不在了。”
小小的熠熠有小小的遗憾。
她说:“那我再也见不到他了。”
于美玲记得自己出声来,手指在琴键弹奏出舒伯特的抗争。
“你现在已经见到他了!”
她肯定的告诉怀抱中的孩子,“我弹奏乐曲,我谈论莫扎特、贝多芬、舒伯特,就代表他还活,他在音乐里获得了永生。”
于美玲的回忆清晰,眼泪干涸的凝固在她脸颊。
“妈妈,我爱你。”
小小的女孩伸出手,帮她擦拭泪痕,还有晕染开的妆容。
“即使我不在了,我的音乐也永远陪伴你,我在音乐里永生。”
熠熠换上了平时在穿的普通衣服,拿起了那把漆黑琴声银白弓弦的朝『露』。
这样普普通通的模样,于美玲见过无数次,但有哪一次如此心慌。
可靠高大的哥哥,换上了同样简洁的衬衫长裤。
他牵t恤短裤的妹妹重新回到舞台,像是脱掉了漂亮礼服的王子和公主,回归了真正的现实生活。
唯一不现实的,是音乐厅爆发出的激烈掌声和热情欢呼。
“熠熠!熠熠!”
他不道,小女孩需要承受多少痛苦才能走到他面前。
他只道,这是一受到音乐之神眷顾的天使,终于被他发现了。
于美玲听一声声呼唤,哭得双眼通红。
她的熠熠要离开她了,也许是今天,也许是明天,也许是后天。
稚嫩的女孩子懂得了音乐的意义,活的意义。
就要如此坦然从容的拥抱可怕的命运。
于美玲抓住丈夫的手臂,“我好后悔,我好后悔教她弹钢琴,我好后悔教她学音乐。”
连凯抱自己悲伤的妻子,一脸愁容仍旧温柔耐心。
“可她是音乐而生的孩子,她爱音乐。”
哪怕于美玲不去教她,她也凭本能,哼唱出属于自己的乐曲。
她的爱存在于眼睛里,存在于血『液』中,存在于乐器上。
只要她奏响乐曲,整音乐厅都能懂得她的声音。
快,那首名字长到古怪的《有鸟西南飞,熠熠似苍鹰》,以温柔的钢琴旋律开始,带起了朝『露』低沉的弦音。
连君安的温柔伴奏,连生熠恣意的拉动弓弦。
观众已经看见过一朵生机勃勃的青葵,盛『露』向阳舒展枝叶。
也看见过铮铮铁骨的木兰,刚柔并济,沙场凯旋;森林田园间的精灵,人类的痛苦抗争悲伤。
此时,他见到一只鱼,纵身一跃化而龙。
看到了一只鲲,张开巨翅化而鹏。
飞龙在天,鲲鹏遨游,浪漫自由,在二胡简单银弦奏响了整天地壮阔、浩渺宇宙。
曲目表上印的诗句,顿时成了耳中清晰的旋律、眼前明确的景象。
连生熠是小鱼,一遇风云变化龙;是小鸟,振翅而飞则鹰。
绝无仅有的天才,被浑身光芒的母亲藏起来,被年少有名的哥哥遮挡住。
终于,张开了属于自己的翅膀。
观众眼眶通红,激动得落泪。
熠熠乐曲里饱含生机的渴望、坚毅、自由、梦想,激『荡』起了他心底深处压抑的情绪。
直到这首乐曲在二胡高扬的旋律中结束,直到快乐的熠熠和帅气的连君安牵手离场,他的视线也紧紧追熠熠,哪怕帷幕遮挡了所有的光。
音乐厅热烈的掌声在呼唤藏起来的小熠熠。
甚至还有人站起来大声喊道:“熠熠!我爱你!”
声嘶力竭的喊声,引得音乐厅一阵友好欢。
不少人跟在喊:“熠熠!安可”“熠熠!再来!”
“熠熠!我喜欢你!”
庄重严肃的音乐厅,年轻人雀跃直白的表白,变得轻松张扬。
这是计划好的安可,每一场音乐的结束,演奏者都在热烈掌声欢呼中走出来,一遍又一遍的观众即兴弹奏感谢的乐曲。
然而,连生熠就站在不远的位置,已经做好了准备,却不敢踏出半步。
她心脏如擂鼓,再怎么努力克制激动的情绪,都不能逃过敏锐仪器的监控。
绿『色』的线条一定在疯了一样跳跃。
她想,董思姐姐肯定反对,妈妈也不让她再出去。
于是,连生熠抓连君安的衣摆,视线充满哀求和渴望。
她希望哥哥能够鼓励她,告诉她:这就是重新登台,回应观众的好时机。
但是,她的哥哥犹豫不决的去看身后。
于美玲站在那里,仍是有换掉的晚礼服。
她眼睛通红,像一缕游魂,浑身浸润伤心悲痛,希望眼睛里只有舞台的女儿,主动回到她的身边。
连君安被这样失魂落魄的母亲震撼。
他应该鼓励熠熠,这时却犹豫起来。
“熠熠……”他伸手『摸』了『摸』妹妹的额发,低声说道,“要不然,我下次——”
“熠熠。”钟应的声音打断了他的下次。
那位平静得温柔的年轻人,怀抱那张古老的十弦琴,“走吧,他在叫你。”
熠熠的犹豫、慌张,瞬间变成了雀跃。
她松开抓住哥哥衣摆的手,抱她的朝『露』,跟上了钟应的脚步。
重新踏上舞台那刻,有些渐渐减弱的掌声骤然激烈,一些消失的呼声,也重新出现。
“熠熠!”
“连生熠!”
他的热情伴随声音清晰的传进连生熠的耳朵里。
可熠熠觉得好奇怪。
真的好奇怪。
她耳朵被掌声欢呼震得发红,她手指被热情观众的视线看得颤抖。
什么她剧烈跳动的心脏,却像舒缓了下来一样,有发出任何噪音,让她感受不到它的抗议。
应该咚咚敲打耳膜的跳动声,被掌声和欢呼取代。
她只能听到那些热烈美好的声响,再也察觉不到离她近的心脏。
钟应陪伴她,走上舞台,有任何叮嘱,走到了旁边古琴准备的桌椅旁。
那里偏僻、远,连生熠跟走了几步,又慌慌张张的回到二胡的位置。
偌大的舞台,像是只有她一人。
有熟悉的钢琴旋律,也有温柔的父母兄长。
只有她一人。
连生熠紧张的取下话筒,掌声随她的动作,逐渐安静下来。
她又听见了自己的心跳,扑通、扑通,和她急促的呼吸混杂在一起,让她不道该怎么开口。
手足无措的小小音乐,转去看自己的钟老师。
却发现钟老师温柔,安静看她,和所有观众一样,给予了她耐心的等待。
连生熠意识到,这就是她想要的音乐。
一双双炽热灿烂的眼睛,专注的凝视她,等待她的自由演奏。
熠熠『露』出一快乐的容,做起了音乐唯一一次自我介绍——
“我叫连生熠,今年十二岁。”
小姑娘甜甜的音调回『荡』在宽阔音乐厅,清晰可爱,紧张得微微发颤。
“今天对我来说,是一对非常重要的子,这也是一场非常重要的音乐。”
她眼睛放光,仔细端详观众席黑压压的人群,说道:
“感谢大能来到这里,感谢你喜欢我的演奏,感谢你的掌声和认可。所以,还有一首乐曲,我想一人……”
连生熠忽然回过神,看了看沉默的钟应。
那双眼睛温柔带,鼓励她勇敢说出自己想说的话,不必介意任何的事情。
她的钟老师有一双美丽的眼睛,正是那双眼睛从茫茫人海,在万里之遥的维也纳,透过一首改编得面目全非的即兴曲,发现了身处漆黑角落,无声的自己。
那是她的曲子。
无论怎么改变旋律、改变音符、改变演奏的乐器或是演奏的人,都总有那么一双眼睛,透过它看到背后真实沉默的连生熠。
现在,沉默的连生熠可以出声了。
她捧话筒,坚定的说道——
“这首乐曲,我想和我的老师一起,把它带给大。”
她的老师不止是钟应,还有冯元庆,还有柏辉声,还有方兰。
有些人来到了现场,有些人再也不能来。
可是她短暂孤独的人生,这些老师变得灿烂辉煌。
让她鼓起了站上舞台的勇气。
“它是曾经一首即兴曲,就创作于这把名朝『露』的二胡上。”
熠熠看整音乐厅的观众,得灿烂,“我给它想过多名字,但我却发现,只有一名字适合它。”
她的声音温柔,甜甜的童音呼唤自己的名字。
“熠熠。”
她告诉所有人,“这首由朝『露』奏响的即兴曲,名字就叫《熠熠》。”
是熠熠生辉的熠熠,是熠熠发光的熠熠,是熠熠闪烁的熠熠。
是熠熠存在的意义。
也是从悲伤痛苦之中,伴随一声婴儿啼哭,诞生于世的熠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