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第 53 章

音乐房安静回荡着古琴的泠泠弦声。

连生熠拥有的乐器种类,远远超过了她擅长的类型,音乐房旁边的小小乐器房,还闲置着古琴、贝斯、吉他。

几乎囊括了所有弦乐器,寄托着一位素未谋面的母亲,对孩子的溺爱。

因为熠熠说,这些都是妈妈工作回家,给她带的礼物。

并且希望,连生熠可以学会它们。

“但我学不好古琴。”

连生熠专注的看钟应调弦,“我觉得它太难了。”

钟应调整着这张久未使用的桐木琴,笑着问:“你是小天才,怎么会觉得难?”

“因为它和其他弦乐器完全不一样。”

小女孩的眼睛满是困惑,没法完美的表达感受,“我弹奏它的时候,觉得非常悲伤、非常痛苦,手指划过琴弦,就会不由自主的去想伤心的事情。但是……”

连生熠声音顿时扬起来,“我不伤心呀。可我弹奏它,就想掉眼泪。”

钟应听着她直白的讲述着古琴带来的痛苦,却沉默的勾了勾弦。

铮铮琴弦,利落铿锵。

古往今来,琴抒其志,琴奏其心,弹奏的人处于什么状态,指尖的琴弦就会发出什么样的声音。

伤心的不是弹奏古琴的连生熠,而是她压抑的灵魂,在借着琴弦低声啜泣。

然而,钟应浅淡笑了笑,为连生熠找到了最好的借口。

“也许是这张琴的弦音太低沉了。”

他修长手指抚抹剔挑,按弦奏出一段凝重悲痛的旋律,“所以,它正适合杜甫晚年的诗句。”

话语间,流畅低沉的琴弦,回荡在隔音良好的音乐房。

连生熠那一丝丝的困惑,随着钟应的琴声,变成了一句句诗词。

国破山河在,物是人非事事休。

她期待的《春望》,正该是古琴深沉、哀婉的调子,也该是钟应缓挑琴弦、急勾中指的姿势。

连生熠神色惊喜,伸手拿起了朝露。

无须钟应停下等待,更不需要喊出“1、2、3”的节奏,她立刻就能接上旋律,为这曲《春望》送入草木春深的伴奏。

钟应弹奏着《春望》,依然能清晰听出连生熠的弦音。

远比隔着网络的视频更为纯粹果断,声音颤颤,宛如一位历经苦难的老人,手抚残垣断壁,潸然泪下。

这是一首哀乐哀曲,古琴与二胡两种能作伤怀悲戚之音的乐器撞在一起,便是无法抵抗的风浪。

春雨如丝,却浇透故人心。

《春望》虽短,但道尽凄苦意。

钟应听得二胡的弦愈发虚弱,正像杜甫说自己满头白发颤颤巍巍似的,站立不住。

他心中感慨连生熠对情绪的掌控,却听见那弓毛,克制着痛苦般刮过银弦,远远超过了一首乐曲承载的凄厉。

钟应猛然停手,抬头就见连生熠皱着眉,结束了最后一段音。

她脸色苍白,仿佛痛哭一场,虚弱又急切的低低喘息。

“熠熠,你哪里不舒服?”钟应焦急的走过去,唯恐她会倒下。

连生熠握着弓弦,错愕的抬头,看向钟应的视线泛着片刻的茫然模糊。

“可能、可能音乐房太闷了。”

她的笑容苍白,声音轻得像自说自话。

连生熠缓缓深呼吸了一会儿,抱着朝露,掩饰一般解释道:“刚才我想起这诗的景象,忽然就觉得伤心。”

她说“伤心”,又扯出了一个勉为其难的笑,“古琴确实比管弦乐队更适合它,但也难怪大家很少做二胡和古琴的合奏。”

钟应完全清楚她的意思。

因为古琴奏出的《春望》过于凄苦,二胡低沉幽怨更增数倍。

老来别离、国破家亡的伤痛,随着两种乐器天生共鸣的弦音,只会叫人越发伤心。

他从小对情绪敏感,自然懂得熠熠此时的低沉。

“我们休息一下?”

钟应见她脸色依然苍白,顺着说道,“这里确实太闷了,我把房门打开。”

音乐房是完全隔音的密闭空间。

换气系统再优秀,也无法模拟真正的自然通风,确实会闷一些。

然而,钟应刚打开房门,就见到了一位年轻人的女士。

她戴着单边蓝牙耳机,与钟应四目相对,却完全没有自我介绍或者质问钟应的意思。

“熠熠,该吃药了。”

她不像是建议,更像是在通知连生熠下课放学。

连生熠的声音低沉,十分不情愿的回答道:“好。”

钟应见到小女孩默默站起来,把二胡放回了原来的位置。

她的脸色依然不太好,可是精神振作了许多。

“钟老师,《春望》实在是太难了。”

连生熠的抱怨,就像一个想偷懒的孩子,“等我吃完药,我们学点简单的好不好?”

明亮宽敞的厅堂,钟应安静的喝茶,发现连生熠的吃药,不仅仅是吃点儿药那么简单。

她身上连接着测心率用的贴片,那位董姐姐挂着听诊器,耐心的询问道:

“熠熠,心口疼吗?”

“不疼。”

“深呼吸,慢慢吐口气。”

连生熠乖乖的按她说的做,漆黑的眼睛委屈的说:

“董姐姐,我真的不疼,就是刚才弹的曲子太难了,我有点儿着急。”

“熠熠不能着急。”

那位专业的姐姐,取下了听诊器,笑着叮嘱,“待会叫钟老师教点简单的曲子,不然就不能继续上课了。”

连生熠点点头,等着取下了身上的贴片,她又重新恢复了快乐。

“钟老师,我们回音乐房吧。”

音乐房重新响起音乐,轻柔明丽的旋律,演奏着厉劲秋喜欢的海顿名曲。

欢快的d大调,转换到古琴和二胡弦上,依然保持着伟大音乐家的乐思,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快乐。

钟应将一切疑问困惑,藏在了心里。

哪怕连生熠的眼神,闪闪躲躲的看他,钟应也能保持着平静,仿佛一切没有发生似的,笑着问道:“熠熠喜欢吗?”

“喜欢!”

又恢复了她惯有的无忧无虑。

钟应的第一次教学,并没有持续很久。

《d大调钢琴鸣奏曲》完整的在古琴与二胡弦上演奏,获得了熠熠欢快的笑声,就差不多到了他该离开的时候。

连生熠的依依不舍,显然比送走亲哥哥真实许多。

“钟老师下次什么时候来啊?”

她充满期待,“明天也来好不好?”

“好。”钟应答应了她,只见小女孩脸色焕发光彩。

她还想送钟应走得更远些,却被董姐姐拦了下来。

“熠熠,回去休息吧。”

董姐姐声音温柔,动作强硬得不容反驳,直接握住了门把,不允许她再往外走。

“我送钟老师出去。”

门声轻响,隔绝了温馨华丽的别墅,还有清幽静谧的小区。

钟应什么都没问题,什么都没说,但一清二楚。

熠熠身体虚弱,患有严重的疾病。

严重到偌大的别墅,有连君安,有保姆,还有这位神出鬼没的董姐姐,都提防着陌生人伤害她。

他们一路沉默的走到了远离别墅的门外,对方才做了自我介绍。

“钟先生,您好,我叫董思,是连生熠的家庭医生。”

她哪怕自我介绍,仍是刻板严肃,看起来一点儿也不亲切。

“熠熠身体不太好,如果您发现她呼吸不畅、头冒虚汗或者嘴唇发白,请立刻告诉我。”

钟应不明所以,“怎么告诉你?”

董思浑身透着专业,“您只要问她,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我就会知道。”

她不需要说监控,更不需要详细介绍自己有多专业。

钟应立刻就能明白。

那次“吃药”的例行检测,更像是做给他看的流程。

以至于熠熠变得局促不安,眼神闪烁,唯恐钟应会问她病情,又安心于钟应什么都没问。

钟应和董思道别,登上了回程的车辆。

那栋温馨豪华的别墅,仿佛是为连生熠打造的舒适牢笼,环绕着许许多多监控亮起的小红点,时时注意着熠熠的一言一行。

连生熠太寂寞了。

那种寂寞,映射到《春望》之中,成为了浓浓的阴沉痛苦,随着古琴哀怨低婉的弦音,变成了一种痛彻心扉的倾诉。

有些问题,钟应不用问就得到了回答。

钟应确确实实见到了即兴曲的创作者——

她还是个孩子,却失去了孩子的放纵与自由。

想到这样残酷的事实,钟应深深体会到了方兰的泪水。

他的方老师,伤心于柏辉声的早逝,更伤心于柏辉声认定的继承者病症缠身,可能时日无多的现状。

熠熠那么可爱,有着举世无双的天赋,印刻于灵魂的热爱,全力支持她享受音乐的父母兄长……

可她活得不如周逸飞快乐。

钟应忽然想到了那位叽叽喳喳、吵吵闹闹的小朋友。

榜一大哥应当会很乐意给熠熠带去快乐。

心中灵光一闪的钟应,拿出手机发送了消息。

“小飞,你想不想去跟熠熠玩?”

他等了一会儿,消息并没有秒回,看起来小朋友也不是无时无刻沉迷手机,拥有健康的掌控能力。

钟应便放下手机,坐到电脑前,打开了熠熠的视频主页。

他竟然发现,熠熠的视频在五分钟前更新,封面终于是那把葵纹朝露,而乐曲的名字是——

《春望》。

让熠熠伤心痛苦的《春望》,会出现在她的主页,着实令钟应震惊。

他好奇的点开,很快听到了低沉的二胡旋律。

比熠熠还要高出一截的朝露,雕花葵纹随她拉开弓弦摇摆。

音调悲伤凄凉,又不像是一首伤心脆弱的乐曲。

它很美,但它不像是杜甫恨别鸟惊心的《春望》。

钟应听着听着,觉得不太对劲。

几小时前,他刚和熠熠合奏过《春望》,熠熠拉开的银弦,奏响的音调比视频里更为低沉、尖锐,每一个转音都在微微颤抖。

抖落着一位凄苦别离的白发老人,命不久矣的伤怀。

然而,视频里的熠熠,演奏得很好却没有合奏时那么好。

弓弦弧度没问题、颤弓姿势没问题,可是乐曲的情感差了几百倍。

以至于钟应困惑的重新听了一遍,才能确定:熠熠的独奏,远没有合奏时那么感情丰富,音色也差了许多。

录音设备的问题?

视频压缩上传后,声音走了样?

钟应不太了解视频网站,他猜测着这两种可能。

他还没能翻找一下熠熠视频里有没有《长歌行》拿来对比。

手机的疯狂震动,抓住了他全部的注意力。

因为,这手机震动得像是来了电话。

嗡嗡嗡、嗡嗡嗡个不停。

钟应拿起来才发现,震动的不是电话,是周逸飞。

“啊啊啊,我要去我要去!”

“呜呜呜钟哥你是我的亲大哥,以后你指南我不走北,你说东我不聊西。”

“但是、但是、但是!”

“能不能别让我小叔知道!”

“他是个大混蛋,他真的会告状造谣污蔑我早恋!!!”

感叹号就像是周逸飞的害怕,一句一句往外冒。

钟应一腔愁绪被击得稀碎,隔着手机,耳边都有周逸飞叽叽喳喳的声音。

“我帮你保密。”

他发出消息,那边果断秒回,欣喜若狂。

一串谢谢谢谢,爱你亲哥,跟中病毒似的往外冒。

钟应无声的哈哈笑看小朋友发疯,随即陷入了新的苦恼——

周逸飞就住在厉劲秋家,他要怎么保密?

很快,厉劲秋手机响了起来。

“啊?”

厉劲秋很高兴接到钟应电话,但是他不高兴,钟应是为了那个吵闹的小崽子。

“我不同意。”无情小叔,当场拒绝,“这家伙跑熠熠家去只会捣乱,他不闯祸我都谢天谢地了,你还想带他去陪熠熠?”

“他能把别人家给砸了!”

“熠熠没什么朋友。”

钟应习惯了厉劲秋的话,努力阐述榜一大哥的重要性,“如果她知道周逸飞一直喜欢她的视频,肯定会很高兴。”

“高兴归高兴……”

厉劲秋皱着眉说,“就周逸飞那性格,他不适合跟人做朋友,只适合做仇人。”

可钟应十分坚持。

“小朋友吵吵闹闹,热闹些才好玩。”

“死气沉沉的,估计熠熠压力更大。”

这辈子做梦都希望周逸飞死气沉沉、最好变成哑巴的厉劲秋,实在是不懂小孩子。

他正要说,自己还有很多乖巧可爱的野生侄子侄女,可以介绍给钟应带去熠熠家。

那边就传来了钟应新的诱惑——

“秋哥,你还记得连君安吗?”

“他的妹妹熠熠,应该就是他那段即兴钢琴曲,真正的演奏者。”

“……”

厉劲秋一时之间都没想起来连君安是何许人也。

但钟应说即兴钢琴曲,他就算上辈子的记忆也会死灰复燃。

“就那个踩了电门一样疯狂三整音的在世贝多芬?”

厉劲秋声音都高亢了,“他怎么会有这种妹妹!”

这么乖巧可爱天赋绝佳,弹钢琴都选小星星的妹妹,跟那种三整音炫技达人一比,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行,很不错。”

厉劲秋马上就同意了钟应的要求,“明天我就把周逸飞送过来,你等着。”

他挂掉电话,气势如虹。

仿佛明天是要去上门寻仇,而不是送侄子去小女孩家玩耍。

“周逸飞,过来。”

厉劲秋一声招呼,周逸飞往音乐房蹦跶的脚步瞬间凝固,一脸震惊错愕的走过来。

小小声问道:“怎么了,小叔?”

“你想去熠熠家?”

厉劲秋就跟审问似的,吓得周逸飞稍息立正。

“你还叫钟应跟我保密?”厉劲秋又问。

周逸飞魂飞魄散,疯狂摇头,“我不是,我没有,你别听钟哥瞎说。”

他简直要当场哭泣,钟应的保密意识太差了吧,这还没出发就泄露了?

小朋友悲痛的准备提前纪念自己的军旅生涯了,却听到厉劲秋雷霆震怒轻轻放下。

“去熠熠家,给我正经点。”

周逸飞眨巴着眼睛,仰望亲堂叔。

厉劲秋脸色黑如包公,刚正不阿,“要是让我知道你把小女孩惹不高兴了,或者惹钟应不高兴了,你懂的。”

“懂懂懂。”

发配充军、碎尸万段、永世不得超生!

嘿嘿!

厉劲秋满意的摸了摸侄子的毛绒脑袋,笑着说:“而且你可以把你的电音reix带上,给连君安多听听。”

周逸飞缓缓抬起困惑的眼睛,这辈子都没见过厉劲秋对他的电音如此上心。

“小叔,那是谁?”

慈祥的作曲家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一位充满天赋和欣赏水平的钢琴家,他特别擅长三整音,一定会喜欢你的rei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