装修温馨华丽的别墅厅堂,回荡着小女孩甜甜的声响。
“钟老师,您吃水果。”熠熠亲自端来一盘洗好的葡萄。
“钟老师,您喝茶还是喝可乐?”熠熠睁着大眼睛,礼貌客气的问。
连生熠虽然和连君安是亲生兄妹,但她长得可爱、礼数周到、活力四射。
比起旁边双手环抱,防备钟应跟防备小偷似的黑脸人,根本不是一个血统。
钟应要了茶,连君安顿时脸色苍白,喊住妹妹。
“熠熠,不准给他倒茶。”
连续两个“不准”了,他还特地补了一个三不准,“也不准对他那么好!”
熠熠的眼睛写满震惊,“哥哥,你对待老师,好没有礼貌。”
小女孩天真直白的点评,气得连君安如鲠在喉。
“他算什么老师!”
他皱着眉打量钟应,只觉得冤家路窄,“而且他没有师德,他欺负哥哥。”
连君安竟然有脸向熠熠歪曲事实,告状卖惨,“上次我从奥地利回来,你问我为什么不高兴,就是因为这个家伙!”
愤怒的钢琴家,新仇旧恨一起算,还抬手指着钟应。
“他抢走了我的表演机会,害得我没法在音乐会上演出。”
熠熠表情错愕,转头就问:“钟老师,是真的吗?”
连君安:……
找陌生人求证都不相信他,亲哥哥的威信岌岌可危。
钟应没有兄弟姐妹,只有成熟稳重的师姐。
他之前就羡慕厉劲秋和周俊彤吵吵闹闹,快快乐乐。
现在,竟然羡慕起连君安,有这么一个懂是非、明事理的天才好妹妹。
钟应笑了笑,委婉的说道:
“当时我和连先生在参加一场比赛,因为作曲家认为,他创作的曲子不适合钢琴,最后就选了我做主乐器演奏者,所以……”
他无辜的看向连君安,很好的帮这位哥哥隐瞒了实情,“连先生觉得惋惜吧。”
连君安被怒火冲昏的头脑,听钟应这么一说,顿时脸色一变,总算想起了什么。
惋惜倒是不至于,但他最后确实气得痛哭一场。
他既生气自己没能弹出那首曲子的深意,更生气钟应不仅能弹,还轻松分析出了那首曲子的背后的一切。
深受打击的连君安,回国都没能提起情绪,只记得仇视钟应了,完全忘记了即兴演奏的事情!
如今他被钟应若有若无的提醒,忽然心中五味陈杂,还视线凝重的看向熠熠。
十分做贼心虚。
小小的女孩一无所知,眼睛澄澈的问道:“是这样吗?哥哥。”
连君安愤愤不平的点了点头,不情不愿的“嗯”了一声,算是认同了钟应“惋惜”说法。
连生熠漂亮的眼睛眨了眨,认真安慰道:
“哥哥,既然作曲家选了钟老师,说明二胡比钢琴更适合那首曲子。你不要难过,你还是我心目中最厉害的钢琴家。”
妹妹的安慰,令连君安心里暖洋洋的。
他忍住嘴角笑意,故意考验熠熠般,指了指钟应,说道:“如果当时他也弹钢琴呢?我还是你心里最厉害的钢琴家吗?”
“嗯?”熠熠一脸惊讶,“钟老师还会弹钢琴?”
小女孩漆黑的眼睛又圆又亮又真实,“哇,那钟老师确实比你厉害。”
她还嘿嘿笑着杀人诛心,“因为他会两种乐器!”
连君安听完简直要当场晕厥。
兄妹感情果然经不起考验!
他现在只想把钟应扫地出门,找回他可可爱爱的小熠熠,而不是嫌他没有钟应厉害的坏妹妹。
然而,他还没动手,手机就疯狂的响了起来。
连君安用凶悍的视线盯着钟应,接通电话,“喂?”
那边平静说了什么。
连君安听完,眉头一皱,怒吼:“我没空,我家里出了大事,我必须得在家待着!”
那边顿时骂声宛如雷霆,钟应都听到了些微怒火,显然对方完全明白连君安的“大事”借口。
“……”
连君安表情恹恹的,迫不得已回答道:“我马上出门,马上。”
那位年轻的钢琴家,挂断电话,看钟应的眼神看仇人。
眼见着保姆阿姨从旁路过,他不客气的喊道:“吴姨,给我看着他们!”
仿佛钟应是什么罪大恶极的匪徒,必须得有人盯着才行。
说完,他大步往楼上走去,保姆吴姨不知道他发什么疯,神情茫然诧异的看了看钟应,只觉得年轻人外貌俊朗,客气礼貌,不像坏人。
“没事,哥哥就是大惊小怪。”
连生熠悄悄跟保姆喊话,“吴姨,你去忙吧,不用管我们。”
吴姨点点头,正要走,又听到楼上咚咚咚的急促脚步声。
连君安一边背包,一边对吴姨发号施令。
“一定要看住了。”
末了,还没忘威胁自家胳膊肘往外的小可爱,“熠熠,不准跟这个家伙靠太近,不然等我回来就不帮你做特效了!”
刚刚还悠闲的连生熠,果然受到威胁,神色委委屈屈。
她还乖巧的跟着连君安,送哥哥送到大门外。
钟应坐在客厅,都能听到熠熠甜甜的声音,
“好的哥哥,我听你的话,你一定要早点回来呀。”
连君安满意的关门走人。
连生熠依依不舍的回到厅堂,庆幸道:“哥哥终于走了。”
小女孩丝毫没有感受到亲哥的怒火,似乎更加快乐了一些,脚步蹦跶的跑过来。
“钟老师,今天你准备教我什么?上次方老师教的《山林》《碧波》,我都学会了。”
连生熠有着小孩子一贯的悠闲轻松,根本不把连君安的威胁当回事。
钟应和她待在一起,十分容易被她的快乐感染,不由自主露出微笑。
“熠熠想学什么?”
他温柔问道,“方老师告诉我,你是一个小天才,什么都能学会。正好我会很多乐器,你想学什么,我教你什么。”
钟应言而有信,等着连生熠发话。
可是,熠熠眼里写满了好奇,“很多乐器,是哪些乐器?二胡、钢琴?”
钟应认真的回答道:“还有古琴、琵琶,以及大部分的弦乐器。如果你想学吉他,我也会一点。”
听到这些常见乐器,连生熠瘦弱的小脸拨云见雾,“太好了!”
她高兴的说道:“我正想试试二胡和古琴合奏《春望》,走,钟老师,我们去音乐房。”
熠熠的热情,钟应自愧不如。
他站起来,跟随着连生熠快速的脚步,看着她不到自己胸口的身高。
在她这样的年龄,外貌和身高实在是过于虚弱幼小。
但她很快乐。
他们走过厨房,熠熠还笑着打招呼,“吴姨,我去音乐房了,钟老师也去。”
“诶。”保姆阿姨百忙之中回应道,“我叫小董陪着你。”
“不用。”小熠熠伸手推开通往音乐房的门,“董姐姐能看到我。”
连家的音乐房,修建在别墅后院,穿过绿植茂盛的小花园,就能见到独立在角落的宽阔音乐房。
连生熠快乐的说着《春望》,声音幽幽的念:“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就是这首春望,钟老师会它的古琴曲吗?”
“会。”钟应简单回应。
连生熠便继续说:“我在网上听到的《春望》,是一首二胡与交响乐的协奏。但是我想,杜甫的诗句,肯定更适合二胡和古琴,毕竟,这是我们中国的诗。钟老师您会就太好了。”
钟应听的是杜甫的国破山河在,想的却是连君安在维也纳奏响的那首“即兴曲”。
他第一次听那首曲子,就能感受到创作者悲伤的灵魂。
正如他在舞台上重弹钢琴作出的猜测,创作“即兴曲”的人,该是一位年轻、稚嫩、坚强的姑娘。
如今,这位小姑娘走在他的身边,满脸笑意,声音甜甜的朗诵着:“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像个无忧无虑的孩子,全然无法领会晚年杜甫如何国破家亡、身世飘零。
她还仰着头,好奇的问钟应,“钟老师,您会用古琴,弹奏出小鸟的鸣叫吗?”
连生熠眼神期待,问题充满了小孩子的妄想。
钟应收起一腔困惑感慨,迟疑片刻回答道:“我弹不出鸟鸣,但能弹奏出杜甫。”
无论是“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还是“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他都能准确的表述。
可他不能理解,熠熠为什么会喜欢杜甫的《春望》,又怎么能创作出“即兴曲”那么深邃、伤感却又暗含希望的乐曲……
“好,我和钟老师弹杜甫!”
熠熠一声欢呼,打开了音乐房的门。
灯光随之明亮辉煌,一间占地宽广,存放了无数乐器的音乐房展现在钟应面前。
木制竖纹的背景墙,常常出现在熠熠的视频里。
昂贵的三角钢琴,静静矗立在中央。
靠墙的位置,整齐慎重的摆放着琵琶、扬琴、小提琴、大提琴,那把柏辉声送来的二胡,在里面沉默又普通。
钟应视线一扫,忽然懂了连生熠那句“董姐姐能看到我”。音乐房安装着监控,运作的红灯常亮,明显后面有人会默默保护这位走进音乐房的小女孩。
连生熠关上音乐房的门,走到了摆放乐器的架子旁,取下了小心摆放的葵纹琴首二胡。
她抱着那把珍贵的二胡,走到钟应面前。
“钟老师,这就是柏老师送给我的二胡。他说,这把二胡属于我,就该取一个名字。”
连生熠宛如介绍一位珍视的朋友,介绍着那把钟应熟悉的二胡。
“你看,上面刻着的是葵纹。哥哥说,这是历史非常悠久的花纹,它像葵花一样灿烂,永远向着太阳。”
“所以我叫它朝露。”
连生熠眼睛澄澈,认真的吟诵道:“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晞。它和朝露一样漂亮,会发出太阳一般温暖的声音。”
很少有人用“温暖”形容二胡的声音。
钟应却见熠熠坐在音乐房的凳子上,拉开了弓弦,奏响了钟应熟悉的旋律。
那是汉乐府的《长歌行》,明明是感慨生命短暂的诗词,在冯元庆重谱的二胡曲里,透着悠扬动听的旋律。
让人忘记了悲伤,反而感受到美好暖春的阳光,懂得如何珍惜光阴努力前行。
看起来,方兰完全把冯派二胡的一切教给了熠熠。
柏辉声还坚定的认可了这位徒弟,让她给二胡取了漂亮的名字。
连生熠奏响的《长歌行》,带着钟应熟悉的温暖。
由冯元庆亲手记录下的冬季暖阳,一点一点在小姑娘的演奏里复苏。
哪怕朝露易逝,也能留下温暖的辉光,秋来叶落,留下的是对土壤的滋养,百川东去,终点便是奔腾大海。
一幅幅汉乐府歌颂的悲情景象,得到了美好结局的注释。
不知怎么的。
连生熠明明是笑着奏响它的,钟应仍听出了几分落寞。
仿佛她抑扬顿挫的音调,带出了藏在心底的叹息。
又或者,仅仅是钟应因为即兴曲产生了幻觉,将悲伤的心境投影到了灿烂的小女孩身上。
一首短短的《长歌行》结束,熠熠笑着递出了二胡。
她非常宝贝这把乐器。
隔着几步,钟应都能见到它崭新的琴身与银弦,丝毫不像一把历经了两代传承的木制乐器。
“它状态很好。”
钟应听完一曲乐曲,可以肯定这把朝露的状态。
他伸手接过,掌心的触感,正如他初次在柏辉声手上见到它时的细腻。
黑檀木色沉郁厚重,琴弦银银发光,连容易虫蛀发毛的琴弓都透着淡淡松香味。
看得出熠熠不仅经常演奏,而且会定期送去进行专业细致的保养。
“你经常保养它?”钟应问道。
“嗯。”
连生熠笑着点头,仿佛接受老师检查的好学生,“柏老师教过我怎么保养二胡,方老师怕我忘记,也经常说,所以我一直记着。”
“方老师说,乐器就是我们的生命。我要像爱护自己一样,爱护它。”
她垂下视线,看着钟应手中的二胡,一一说道:
“挂弓、放琴不能太随意,以免伤到弓毛。”
“每次演奏之后,一定要用干燥绒布擦干净二胡上沾染的松香沫。”
“平时松香不能上太多,更不能太少,不然影响琴弓的寿命。”
“要时常注意千斤的松紧、间距,以免琴弦绷断千斤线。”
熠熠记得清清楚楚,还指了指音乐房入口处的一长排控制按钮。
“乐器怕虫蛀、怕潮湿、怕干燥,所以音乐房都专门做过恒温驱虫,这里是最适合存放它们的地方。”
小女孩的神情认真,不像是单纯复述着老师话。
而是在努力向钟应证明,自己是合格的乐器使用者。
“而且,我还会叫哥哥,帮我请专业的二胡修理师,看看它的情况。”
熠熠的漆黑眼睛纯粹澄澈,语气郑重,“这是柏老师送给我的二胡,我不能让它毁在我的手上,也不会让它成为装饰品。”
钟应拿到二胡的时候,就知道她所说的正是她所做的。
她将二胡保护得很好,而且琴皮琴弓的状态,焕然如新,一看就知道熠熠天天都有拉开弓弦,奏响音乐。
钟应来到这里之前的所有顾虑,都在见到熠熠之后,烟消云散。
她确实拥有许多乐器,但是这些乐器,并没有成为可有可无的玩具。
“我以为,你会那么多乐器,就不怎么喜欢这把二胡了。”
钟应假作埋怨,开玩笑似的说完,又夸奖道,“现在我替方老师见到它了,你那么珍惜它,我们都很开心。”
开心柏老师的二胡,得到了小女孩的小心呵护。
开心柏老师没有选错继承人,她奏得一手好乐曲。
钟应心中那一丝丝关于熠熠不出席纪念音乐会的困惑,稍稍减退。
毕竟,她那么小,那么可爱。
谁也不愿意她伤心。
熠熠接回了自己的二胡,视线有些沮丧的说:“其实我每天都有拉二胡,每天都有录视频。但是上传视频,要去杂音,要做特效,要嵌字幕。我不会,我得等哥哥给我做。”
小可爱也有小烦恼,她抱怨道:“哥哥总是挑三拣四,一会儿要我弹过钢琴才帮忙,一会儿要我拉一遍小提琴才帮忙,然后还不给我传二胡的视频,才让你们觉得我不怎么喜欢二胡。”
她的苦恼,将一切原因归结于自己视频主页上纷乱杂芜的更新。
连生熠仰头看钟应,央求道:“钟老师待会把我的二胡录像都带给方老师吧,这样她听完,就知道我没有偷懒了。”
钟应无法拒绝小女孩的请求。
他答应了下来,甚至说道:“我可以帮你看看,怎么做视频特效。顺便把你想上传的视频,都传上去。”
他印象中的视频上传,远没有熠熠描述的那么麻烦。
不过是打开编辑器,随便加入字幕,消除杂音罢了,什么特效都是一键添加,傻瓜式操作,特别容易。
连生熠一听,兴高采烈的欢呼道:“太好了,我要把这几周的视频,都上传上去!”
师生两人不务正业,走进音乐房做的不是合奏乐器,而是打开电脑弄视频。
熠熠不愧是经常上传视频的创作者,开机、开软件一气呵成。
她眼神期待的说:“钟老师,我的录像都在这个文件里,你打开剪辑,我跟你说从哪里开始、哪里结束,加什么特效。”
钟应坐到她让出的位子,信心满满。
然而,真正端详起熠熠打开的视频剪辑编辑软件,才发现一切没有他想象的那么简单。
因为,这台电脑安装的软件,复杂又专业。
满屏幕英语的控制键,虽然不影响他的阅读,但是影响了他的理解。
他按照一般软件的操作,打开了熠熠的录像。
可视频清晰展现在屏幕上,接下来的任何操作,他都无法继续。
要么是点击上面菜单功能,看不出具体作用。
要么是弹出窗口,告诉他“没有进行什么什么操作之前,不能进行该项功能”。
句子他都懂,但他完全无法理解这些提示的意思,更不能按照提示继续操作。
连生熠保持安静,坐在一旁瞪大眼睛。
钟应折戟成沙十几分钟,终于选择了一个折中的办法。
“这款软件太专业了,可能是连先生习惯用的,比较复杂。”
他看向熠熠,征求意见,“我们安装一个更简单的软件吧,也许特效和去杂音没有这款软件完美,但是你学会了使用,就能上传更多的视频。”
可惜,这个建议没有得到熠熠的欢呼。
她视线犹豫,小声的提醒钟应,“这台电脑没法安装其他软件。”
钟应疑惑看她。
熠熠又补充说道:“而且有些网站也打不开,视频都是哥哥处理好之后,发给妈妈。妈妈帮我上传的。”
小女孩直白的两句话,钟应突然意识到什么。
他收起软件,点开桌面的浏览器,输入了常用的搜索引擎,却只看到加载loadg,最后提示无法链接。
这样的情况,立刻让他猜测了许多为什么。
为什么熠熠天天都在录视频,上传到主页的频率,却是一两周一次。
为什么熠熠喜欢奏响二胡,她的主页依然在维持着钢琴、小提琴和其他乐器微妙的平衡。
因为,她的哥哥或者妈妈,不希望她获得更多的关注。
一个经常上传二胡或者别的乐器的小女孩,但凡在专一乐器上展现出独特天赋,就会像方兰、柏辉声发现她时那样,迅速的崭露头角。
钟应心思百转的猜测,最终回到了连君安的那首“即兴曲”。
孤独、悲伤、强颜欢笑。
透过斑驳树叶缝隙,偷偷仰望天空与阳光的卑微渴望,着实令他心疼。
他犹豫着要不要问出声,却见到连生熠离开了凳子,走向了音乐房的另一边。
“电脑一点也不好玩,还是等哥哥回来给我做视频吧。”
连生熠的话,显然已经习惯了这台并没有网络作用的电脑。
可她仍是笑着,声音雀跃又快乐的邀请钟应。
“钟老师,你弹古琴,我拿二胡,我们合奏《春望》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