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第 46 章

有了中美两地的协作,希声和其他文物归国的事宜安排得果断又迅速。

毕竟,受捐文物的清泠湖博物馆,和受捐编钟的清泠湖学院,对于这套流程已经十分熟悉。

连钟应都显得平静。

唯独厉劲秋第一次见到货真价实的唐朝编钟,着实有些惊讶。

“我还是这么近的观看一套编钟。”

他也是去过无数博物馆,欣赏过民乐演奏的音乐人。

但他见过的编钟,都牢牢封锁在玻璃展柜里,透着人群倒影,隔绝了一室的喧闹。

现在,希声安静的等候着工作人员拆卸、装箱。

厉劲秋这个有功劳有苦劳的大功臣,才得以近距离的端详它。

唐朝以瓷器漆器闻名于世,编钟自然是战国春秋最为著名。

希声铸造于唐代,迟了那些古老编钟近千年,却仍是掩盖不住它浑身的庄严肃穆。

钟顶的云纹蔓延钟口,每一件钟体,都刻着凸出的阳纹。

还有他不认识的繁体字,蜿蜒曲折,仿佛给了每一件钟不同的姓名。

他饶有兴致的站在保管室旁,看着数量众多的工作人员,分工明确。

一些人拆卸编钟,一些人负责铺开无酸纸,一些人抬进木板现场做箱。

他们手法专业,像是如此配合协作过许多年。

厉劲秋好奇的问道:

“这些都是华人互助会的人?他们都懂文物保护?”

钟应也算是听师父说过华人互助会许多事迹,他笑着回答:

“一些是协会请的博物馆员工,一些是文物保护志愿者,还有一些是清泠湖博物馆派来的专家。”

小小的华人互助会,成为了中国文物在美国的中转站。

它联系着美国华人华侨,又联系着中国的清泠湖。

有钱的商贾,流连于拍卖行,等候来自中国的古董。

善于交际的人士,则会四处游说,请收藏家们开一个好价。

贺缘声从会长次子,成长为荣誉会长的几十年,更是美国华人为流失文物奔走效劳,从业余到专业的几十年。

钟应站在这里,看着工作人员有条不紊的拆卸编钟,能够清楚感受到那些他不能完全认识的人们,从微弱萤火聚集为炽热火炬的过程。

没有来自海外的力量,他们很难依靠国内的势单力薄,去争取文物的回归。

他本想感慨一番百川东到海、蜡炬终成灰,结果身边的厉劲秋喋喋不休。

击溃了他一腔愁绪。

厉劲秋见到运输所需的不同防震木箱,“非得一件钟一箱吗?钮钟那么小,感觉一箱能装完。”

厉劲秋见到工作人员竖起包裹宽阔的隔板,“防震防潮的包装都比钟大,它们都是坚硬的青铜吧,裹得跟易碎品一样。”

他每说一句,钟应就会勾起嘴角。

在文物方面,大作曲家的意识远远比不上亲妹妹,始终以普通人的视角,去点评希声的运送。

带着困惑和好奇,有趣又可爱。

厉劲秋见钟应只笑不答,故意用手肘去撞这个沉默的家伙。

他开玩笑道:“要我说,直接一床棉被裹了它们,抱着坐飞机回国更快更安全。还省了打包的时间。”

终于,钟应忍不住笑出声。

他说:“八十年前,它就是像你说的那样来到美国的。”

柏辉声曾像讲故事似的,给钟应讲述过希声的失散。

冯元庆收到消息时,正值夜晚,时间格外紧迫,简直是在和日军的子弹赛跑。

他根本没有条件和现在似的,用无酸纸、防震箱里三层外三层,小心翼翼的固定封死这些珍贵的编钟。

只能拆掉了家里的厚棉被,一个一个的裹起珍贵的青铜钟,放进大木箱子。

又担忧的塞进了许多垫纸,慌乱又紧张送到“值得信任”的美国商人那里。

伪军会不会抓住他,日军会不会伤害他,冯元庆没空去想。

他只顾得上这套编钟。

可惜,命运多舛,这些冯元庆牵挂的编钟,还没有离开搭载的邮轮,就离开了饱含担忧的棉被,在船上惨遭瓜分。

这些局促的过往,在一箱一箱严密谨慎的防护工序前重温,着实有些心酸。

钟应说得平静,厉劲秋忽然就从那些严密包装,感受到了贺缘声的心意。

编钟在大棉被包裹里惨淡的来到美国,四下离散。

重聚后用一只一只恒温监控实时定位的大木箱,慎重的保管,送回中国。

颇有一种游子历经沧桑、衣锦还乡的期盼。

忽然,他眼里烦琐的程序,有了充分的必要性。

带锁定位防潮防震的保护,为的不仅仅是里面的希声,更是为了惦记着希声的人。

专业人士忙忙碌碌一整天,十几箱文物连同装箱的希声,总算运送出发。

只剩了孤零零的赤红木架,等候着最后拆卸。

钟应的视线扫过木架朴实的红漆,遗憾的说道:“这可惜这套木架不是编钟原配的木架,是冯先生来了美国,请木工制作的。”

那时的冯元庆以为,编钟能够很快找回,木架子也就不讲究什么雕花细刻,能搭起框架,摆放甬钟就行。

早晚是要拆掉的。

想不到,这么临时一用,就快八十年了。

曾经崭新的赤红木漆,都泛着陈年旧色。

然而,实在是比不上钟应记忆里的原配完美。

他感慨道:“我始终记得,遗音雅社黑白照片上,编钟的木架雕刻着明明暗暗的花纹,和希声一样漂亮好看。”

连夜送往租界的,只有那些珍贵的钟体。

木架庞大碍事,不便移动,更是毁于一场大火,柏辉声说起旧事都感到无比惋惜。

厉劲秋虽然不知道原来的木架哪去了,但他能听出钟应的低落的情绪。

“没事儿,它都回家了,清泠湖能亏待它么。”

他对于任何事情,都充满了乐观,笃定的相信接收编钟的清泠湖。

“院长肯定会给它打造一套更好的木架。”

-

确定了文物登机,返程就变得轻松愉快。

整个清泠湖都在喜迎编钟希声的愉悦之中,一切都得到了妥善的安排。

但是,厉劲秋竟然从拆卸编钟那天之后,再也逮不到钟应闲聊。

因为那位固执的老先生贺缘声,同他们一架飞机,钟应陪着师父,师父陪着贺老。

厉劲秋只能默默坐在一旁,给钟应发几十条消息,都得不到回应。

毕竟,钟应太懂事了。

随时察言观色,与贺缘声讲他们寻找乐器的所见所闻,和师父商量后续的事情。

漫长的飞行,终于得了空闲,才会走来和厉劲秋说一句,“等我们回去再慢慢聊。”

这个“等”,厉劲秋就等了整整两周。

贺缘声去了学院去博物馆,去了博物馆去樊林,连周俊彤都在手机那端哎呀哎呀的说:“我好忙啊!但是我终于见到大名鼎鼎的贺先生了,死而无憾!”

作为文物修复师,周俊彤曾经崇拜过贝卢这个老骗子,仅仅是因为贝卢买回了一堆文物,就地展览。

现在,贺先生真正做到了送文物归家,她简直灵魂迸发出死性不改的敬意,握着手机强行要亲哥一起感慨:大爱无疆。

厉劲秋以为她得到长进,不会再轻易吹嘘夸奖任何一个传闻中的文物保护者、捐赠者。

结果,见到了贺缘声,她同样激动得发表小论文。

昨日重现,继续洗脑。

“贺先生为了冯老师的心愿,就这么坚持了一辈子,还不计代价的拍下了几百件文物,送到了我们博物馆、清泠湖学院。”

“之前我听絮姐说的时候,眼泪都掉下来了,结果现在见到贺先生参观博物馆,心里那种感动、那种惆怅,你懂吗?我的哥,你懂吗!”

厉劲秋不懂。

他真不知道周俊彤怎么能这么喜欢拉他同盟。

他认为脾气坏和爱文物是两回事,尊敬老人的贡献和讨厌老人对钟应的斥责,也是两回事。

厉劲秋嗤笑一声,决定晃晃周俊彤脑子里的水。

他道:“你忘了之前,剪头发说自己长大了,再也不相信浪漫故事了。”

语调挑衅,充满嘲讽。

“那不一样!你别扫兴!”

周俊彤恨死冷场天王厉劲秋了,“小偷和汉奸怎么能跟贺先生比,他那么好,你为什么不喜欢!”

“因为钟应忙得没空回我。”厉劲秋理直气壮。

“……”

他的猜测还很充分,“肯定是贺先生看他是个天才,指使他每天敲钟弹琴拉二胡。”

周俊彤每天都能忙里偷闲,重新认识她滴哥。

她郑重的说道:“哥,你真是个不识大体的小心眼。”

厉劲秋挂断电话,送走社畜妹妹。

手指一滑,就发现自己今天发的消息,钟应全都没回。

他可是一个非常言而有信的人。

但是钟应亲自说的慢慢聊,就这?

翻来覆去看消息的厉劲秋,终于没忍住,直接拨出了电话。

他都想好了,就说最近不忙,有没有空聊聊遗音雅社的乐器乐谱。

怎么说自己也是走南闯北的作曲家,陪钟应见证了雅韵、木兰、希声的回归,再努努力,一起去找下一件乐器简直合情合理。

厉劲秋听着等候音,心里都盘算好了。

哪怕钟应说要陪贺先生,他也可以腾出时间,陪钟应去陪贺先生!

都比待在家里强。

结果,好家伙,这通电话等到自动挂断,都没人接!

大约傍晚,夕阳西下,厉劲秋才收到钟应的回拨。

“不好意思,之前在排练。”钟应声音充满歉意,“刚散场。”

厉劲秋脑海里已经补全了钟应整天陪贺先生聊天奏乐全过程,忽然听到这样的解释,人都愣了。

“你排练什么?”

钟应说道:“柏老师的纪念音乐会。”

为了早日去往美国,柏辉声的葬礼从简从快,安葬在了公墓里。

可是,那些惦记着柏老师,不肯就此道别的学生们,始终紧紧盯着纪念音乐会,还自己排了不少的节目。

“诗朗诵、大合唱,还有二胡合奏。”

钟应在电话那段说道:“我参加的合奏,我们人数多,每次不一定能来齐,所以排练比较频繁。”

越频繁,他这样担主有空的演奏者越要参加。

钟应声音满是歉意,听得厉劲秋不是滋味。

谁也无法苛责一个心怀老师的学生。

更何况,他的老师还走了。

周俊彤的话,像铁锤一样砸得厉劲秋心口沉闷,仿佛他真的做了一个不识大体的小人。

犹豫片刻,厉劲秋说:“我想来看看你们排练。”

他本意是,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帮忙的地方。

谁知,钟应闻言也不客气,笑着说道:“正好,我们二胡合奏想选用《桃李》,他们合唱也缺个指挥,秋哥你不忙,就来帮帮忙吧!”

清泠湖学院不缺指挥,但是缺厉劲秋这样的作曲人才。

他们在美国奏响的一曲《桃李》,成为了纪念音乐会上,学生们二胡合奏的选用曲目。

而合唱团听过之后,也想将这段旋律写词,用在最后的大合唱里。

厉劲秋人尽其用,来了根本没空和钟应闲聊,时时都被学生们环绕。

清泠湖学院的大学生,想法多、又积极,这边一些人赶去上课,另外一些人无缝接班。

连《桃李》的词,都能填出三四种春风化雨、桃李飘香。

厉劲秋没当过老师,这次算是充分体会了老师的辛酸苦痛。

学生们灵感爆棚,歌词看得他皱眉挑眉,耳边还停不住吵吵闹闹叽叽喳喳,搞得会场像个菜市场。

“就定这份词吧,写的‘愿做春风,送你朝霞’。”

他话音刚落,坐了一圈的“作词家”马上反驳。

“可我觉得‘暮色归来,不辞辛苦’更像柏老师。”

“为什么不选那份‘雨后彩虹,正是晴天’,明明这词更适合歌颂柏老师。”

“没有为什么。”

厉劲秋完全不温柔,一点儿也不想跟这群年轻人沟通,保持着自己的专横独行,“我是《桃李》作曲人,听我的。”

学生们一脸不高兴,如果不是厉劲秋作曲,估计他们得当场起义。

“因为柏老师喜欢春风。”

温柔的声音从旁边传来,钟应刚结束了二胡合奏,就听到了厉劲秋惯有的蛮横。

“他不喜欢学生去歌颂他的辛苦、劳累,他只想做一缕春风,在我们感受不到的情况下,给我们带去温暖。”

钟应拿过另外几份歌词,里面为《桃李》写下的句子,都是学生角度的感悟。

老师很辛苦,老师付出了一切,他们应当铭记终生。

唯独厉劲秋选的歌词,站在了柏辉声的角度,描绘了一幅美好的景象。

老师是春雨、老师是春风,润物细无声,育人轻无痕。

钟应说完,刚才还义愤填膺的学生们,都重新拿起了春风春雨的《桃李》。

歌词朴素,只有美好的景象,细细品读,确实字字都像他们印象中的柏老师,又不禁红了眼眶,偷偷抹泪。

确定了合唱最后的歌词,厉劲秋终于功成身退。

他和钟应并肩走出会场,看着学院绿树成荫,叹息道:

“当老师也太不容易了,我以前跟这么多顶尖乐团打交道,都是我说了算。”

大作曲家强烈的自信自负,在乐团一次次妥协之中膨胀。

钟应笑着说:“那是因为乐团的人,都知道你的脾气,也清楚你的能力。但是,这次纪念音乐会,以学生们为主,无论你是作曲家还是演奏者,都得为柏老师着想,他们才会信服。”

这不是凭实力的舞台,而是充满了尊敬和悼念的会场。

厉劲秋再厉害,拥有再多的荣誉,都会受到本能的排斥。

因为他不是柏辉声的学生,决定的优先级别甚至在钟应这个内门弟子之后,必须拿出充足的理由,才能打消学生们的不赞同。

厉劲秋受教了。

他笑着跟随钟应,听着钟应聊二胡合奏的排练。

走着走着,他发现不是离开学院的方向。

“去哪儿?”他问。

钟应说:“你不是想看大家为遗音雅社找回的乐器?就在学院的乐器室里。”

清泠湖学院坐地宽广,说是乐器室的地方,却单独建成了一座平房,装载了严密的三防系统。

钟应请了管理员打开大门。

厚重的防盗门嘎吱作响,立刻展现出了里面满墙满室的乐器。

厉劲秋不知道什么时候发过去的闲聊借口,竟然真的得到了满足。

他诧异的看着这间乐器室,觉得自己来到了一间民乐乐器行。

许许多多的雕花琵琶,悬挂在墙上。

各色各式的银弦二胡,安静的摆放。

还有几件落单的青铜钟磬、陶埙,仔细的保管在玻璃柜里。

厉劲秋走进去,竟然还见到一张七弦琴!

他难以置信,“这些全是华人互助会买回来的古董乐器?”

“不止是华人互助会,还有清泠湖商会、学院校友。”

钟应走过去,拿起那只造型古朴的陶埙,说道:“像这种陶埙、钟磬,则是清泠湖博物馆原样复制的文物,送给学院作为教学用具。”

乐器室保存的乐器,诞生时间悠久或者短暂,都因为它们品相完好,能够弹奏,所以没有送去博物馆当作展览品。

“清泠湖学院的老师们,每一年都会为这些琵琶、二胡寻找新的主人。”

钟应仰头看着那些珍贵的古董,说道,“哪怕它们暂时找不到主人,老师们也会时不时取出它们,带它们走出乐器室,走进课堂或者登上舞台。”

寥寥几句,厉劲秋都能感受到清泠湖学院对这些乐器的用心。

老师们为乐器挑选主人,又何尝不是在进行着一场默契的传承。

他视线掠过那些雕花琵琶,每一把都拥有相似的模样,彰显着千年乐器流传至今的文化。

但他又看了看那些二胡,心里充满好奇。

冯元庆的二胡,明明是带回了国,怎么还有人不停的往学院送买回的二胡?

于是,他问道:“冯先生的二胡也遗失了?”

“没有遗失。”钟应勾起浅淡的无奈,“只可惜它原原本本的回国,却被烧毁了。”

轻描淡写的语气,他并没有说明二胡怎么样遭到烧毁,厉劲秋仍能感受那份忧伤惆怅。

冯元庆失明的眼睛,烧毁的木架、二胡,都是不可弥补的伤痛。

这一室的二胡高高悬于墙上,倒像是许许多多的人,愿意携手往前的象征。

幸好,钟应不是沉湎于悲痛的性格。

他笑着继续说:“所以贺先生为冯先生找到了一把品相极好的黑檀六角蟒皮二胡,后来传给了柏老师。”

“爷爷曾经帮忙修正过琴筒,也说那是一把绝好的民国乐器,不比冯先生原来的二胡差。”

不比原来的差,始终不是原来的。

可这想法只在厉劲秋心里过了一遍,不打算说出来。

二胡的文化底蕴远不如古琴、琵琶,起源于民间艺术,自然也遭了不少轻视。

厉劲秋收起一腔愁绪,感慨的端详乐器室里的二胡。

雕花头的、六角八角的、黑檀红木的。

平时看不出玄机的二胡,齐整整的摆放在一起,连厉劲秋这种门外汉都能看出区别了。

他分辨不出这些二胡的年代,却能感受到空气中燃烧的灵魂。

弦线上承载着音乐,音乐寄托着灵魂。

又在一代又一代主人奏响的旋律里,焕发出新的光彩。

忽然,他视线一掠,看到了空荡只剩固定架的墙面。

“这些空缺的呢?”厉劲秋问道,“是为以后进来的乐器,预备的地盘?”

钟应眼睛放光,说道:“是已经找到了新主人的乐器,留下来的空白。”

他抬手指了指其中一个空缺,“我的二胡,之前就挂在那儿。”

他跟着柏辉声学习二胡的时候,柏辉声甚至想将冯元庆的黑檀六角蟒皮琴传给他。

钟应拒绝了。

他是樊成云的徒弟,已经有了很多爷爷亲自斫制的古琴,再收柏辉声的珍贵二胡,实在是有些浪费。

于是,柏辉声第一次带他来到这里,让他自己挑一把合适的二胡。

那也是钟应第一次见到满墙乐器,震撼于后来者对遗音雅社的执着。

钟应怀念的说道:“我的二胡,是白色马尾弓、银弦红木身,琴头有着灵巧的弯柄,如一轮弯月,琴筒蒙着一张白皙的蛇纹皮。”

“我取下它的时候,这面墙还没那么空,满满的,好像一群无主的乐器,无人问津。”

“所以,乐器室的墙面越空,我越高兴。这次我们二胡合奏,我也见到了许多曾经存放在乐器室的二胡。”

钟应的声音总算雀跃起来,“因为它们的存在,让我觉得这次的音乐会充满了温暖,这也是我这几年,唯一没有感到伤心的追悼了。”

“你经常参加葬礼?”厉劲秋察觉到了什么,不合时宜的追根究底。

钟应漆黑的眼睛看他,声音低沉说道:“一年总会有那么几次,要去和寻找遗音雅社乐器的老人们道别。”

他很年轻,每一次葬礼都是随着师父参加。

那些帮他们牵桥搭线的朋友,帮他们打听消息的朋友,帮他们买下文物的朋友,帮他们出谋划策的朋友,都会历经岁月,渐渐离开这个世界。

他岁数不大,却懂得威纳德教授。

也渐渐变得淡漠了生死,执着于前路。

一些人一些事,在他的记忆里活着。

如果是一场注定的道别,活着的人必须将他们的事业继续下去。

清泠湖学院会场,坐满了聆听的悼念者和学生们。

方兰陪伴在贺缘声左右,为这位许久没有回过学院的老人,讲解清泠湖的一切。

灯光明亮的舞台,清晰照亮了朗诵诗歌的学生。

他们身姿笔挺,像一颗颗幼苗终于茁壮成长为了新的大树。

贺缘声安静的听完,又见无数手持二胡的演奏者登台。

“这都是辉声的学生们。”

方兰高兴的介绍,“领奏的那位,已经是国内小有名气的二胡音乐家。”

一位音乐家培养出了另一位音乐家,确实值得高兴。

而他身后年轻的身影,全是柏辉声从教三十六年来,教导学生里推选的代表,更是令贺缘声震惊。

录像里的学生,带着虚无缥缈的隔阂,可这亲自登台的莘莘学子,却让贺缘声感觉亲近。

因为,不少人手上的二胡,他都有印象。

它们曾经被他看中,买下送回了学院,经过了他师侄的双手,递给了这些学生,又伴随着学生们走上无数的表演舞台。

“师叔,第一排左数第三个,穿黑色中山装的,叫郭敏。他手上拿的,就是您1993年送回来的马领子二胡。”

“第二排第一个,穿白衬衣的,叫徐琦琦。她拿的,是您1996年送回来的丝弦梧桐木二胡,他给换成了银弦。”

方兰看得清楚,记得清楚。

她一个一个指给贺缘声看,告诉师叔,曾经从拍卖行千里迢迢回到学院的乐器,都得到了妥善保管,寻到了合适的主人。

贺缘声看着那些白弓黑琴,没由来的想起了自己听过的蒲公英。

白色的弓弦,像极了蒲公英散去的小伞,顶着白色绒毛,四处扎根。

却又在老师逝世之后,重新相聚,用他们亲自从老师手上接过的二胡,奏响一首追悼曲。

这一次,没有编钟的声音,却有钟应的二胡声音。

他坐在第一排,在领奏音乐家的旁边,抱着那把琴头弯月的红木银弦二胡。

那把二胡音色轻快,适合奏响圆润温柔的乐曲,也更适合演奏柏辉声的创作。

三十六位学子,弓弦齐鸣。

二胡弦乐从冯元庆的《万家春色》开始,进入了柏辉声的《山河壮阔》。

一曲曲尽是欢畅爽朗的音调,仿佛会场在演绎一场波澜壮阔的颂歌,而不是送给逝者的悼念。

因为,柏辉声要的不是悼念。

他要这山河安宁,要这春风万家,要这团圆相聚,要这胡弦如歌。

钟应追随着领奏的旋律,在山川海洋的起伏之中,另起了一段悠然的旋律。

旋律一起,便有过半的学生响应,在回荡着二胡弦音的会场,让祖国万里山河与如春茂盛桃李交织。

这样的合奏前所未有,却完完全全的传递着学生们的心意。

这春风春景有你。

这桃李飘香有你。

这壮阔山河有你。

贺缘声怀着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痛,坐进会场。

却没想到,听见的不是学生们的抱头痛哭,而是对柏辉声信念的延续。

他们想对柏辉声说的话,终于原原本本的说尽。

那些未能说尽的话,随着这春风山河桃李,也会慢慢传递。

贺缘声听过无数冯元庆学生的话语,再听到更年轻的学生,一声声于琴弦之中呼唤着柏老师,眉目变得温柔,眼眶又泛起了热泪。

“这就是辉声的期望吗?”

他低声问道。

方兰笑中含泪,“是的,师叔。”

“这也是师父的期望吧。”

他肯定说道。

方兰擦了擦泪水,说道:“一直都是。”

他们一直一直期望与学生们一起,永存朝气,共建山河。

初心不改,虽远不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