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入宫(五)

时间有如白驹过隙,一转眼,便到了立夏,霍暮吟出嫁的日子。

巍峨广阔的府邸门前锣鼓喧天,爆竹在浓雾里炸出一朵朵刺眼的火花。街前百姓人山人海,伸长脑袋看这百年难得一遇的出嫁场景。

“要不怎么说是贵命呢?你见谁出嫁连太子皇子们都来捧场的?”

“你这可说差了,要嫁入宫去冲喜,事关皇上,怎么能不上点儿心?”

“你说皇上病了,这美人岂不是要独守空房?”

“你不怕死吗?连皇上和她都敢编排?”

“在这里说也没人听得见。”

……

府里的下人们也开心极了,穿梭在喜气洋洋的回廊里,相互挖荷包看看都得了多少喜钱。

霍暮吟已经换上了红色嫁衣,长长的凤飞九天衮金对襟垂到脚面,火红的外披上绣满团圆云纹,在她身后拖着长长的尾,端庄华贵,大气无人能比。

钦天监掐了时辰,亲自引礼,篦发、起身、辞别双亲、上鸾舆……

霍誉看着他阿姐一步步依照礼法完成动作,一点点红了眼眶,直到她上了鸾舆,桃花眼里已经蓄满了泪,一声“阿姐”哽在心头,愣是没有唤出口。

手执孔雀羽,团扇遮面,霍暮吟坐在鸾舆里,身姿笔直曼妙,是高不可攀的仙娥,是顾盼生姿的美艳,是被仰望的、可望不可及的贵妃。

霍家就是大气,派了六个侍女,随着鸾舆的移动,向周围的人群里撒大把大把的铜钱。

围观的百姓欢呼雀跃,顺着鸾舆行进的方向涌动,嘴里不住地说许多好话。

这样的场景与上一世没有太大的差别,眼前一片红红火火,头上顶着重重的发冠,脖子酸疼不已,红衣重重围裹的身体已经出了薄汗,很不自在。

不同的是,上一世的霍暮吟心有怨愤,这一世的她心如止水,甚至有种壮士断腕的悲壮。

因着是冲喜,陛下身体抱恙,于是入宫以后又是一串繁冗的流程,有许多地方不一样,更繁复了些。

又拜过太庙,见过太后皇后,最后踏入荣华宫的时候已经月上柳梢头了。

霍暮吟一入宫便直奔榻上,整个人扑进喜被里,不想再动弹。

身下红枣桂圆莲子硌得人发慌,她也不动。

太累了。

感觉被抽干了精力,上一世都没这么累。

玳瑁稍稍收拾了一下殿里的陈设,也瘫在榻下,道:“诸位皇子倒是捧姑娘的场,都来了。”

霍暮吟翻了个身,一个“大”字仰躺着:“哪里是捧我的场,分明是要给大臣们表示他们多有孝心呢。”

从前可没有父皇纳妃皇子迎亲的道理。

琥珀趴在榻上,拣榻上的桂圆掰开吃,囫囵道:“这么说来,宣皇子倒是与众不同了。外头都说他比太子还温厚些,也不和谁为伍,那个词叫什么来着,虚……什么静的。他今日可没来凑热闹,想也是避嫌。”

霍暮吟冷哼了一声。

温厚?薄宣跟这两个字就不沾边。

头上的发饰很重,硌脑袋,她使尽力气坐起身来,抬手去摘头上的钗镮。没有铜镜照着,她有些不得其法,钗镮被青丝缠住,一时半会儿摘不下来。

玳瑁见状,从地上起来,道:“姑娘,我来吧。”

还没等她应下,外头有个穿绿色比甲的小侍女探头探脑,霍暮吟虽没看到真人,可廊下的灯将她的影子投了进来,看得分明。

玳瑁问,“谁在外面?”

那小侍女才要进来,就被一只手拎到了边上,一抹修长的身影映入眼帘。

霍暮吟愣了一下,反应过来那是薄宣——那个消失了一天的“温厚”的、“要避嫌”的皇子。

美眸悄悄翻了个白眼,她坐在榻上,由着玳瑁为她卸下钗镮。

不知是薄宣气场太过肃杀将玳瑁吓住了,还是玳瑁太过尊礼依法,见薄宣来了,竟垂首退到一边站着。

薄宣黑眸沉沉,腿上的动作却慢条斯理。他气定神闲地走到榻边,毫不避讳地坐在霍暮吟近旁,自然而然地拢起手里的扇子,上手帮她卸下簪钗。

“这……”玳瑁觉得不妥,上前一步,被薄宣一个眼神阻滞在原地。

霍暮吟身子有些微发僵,由着他摆弄青丝。她尽量用平和的语气道:“你来做什么?”

可恨的是薄宣此人不答反问:“贵妃娘娘……不希望我来。”

霍暮吟心道:不希望。

可她不敢说,握起小拳头捶了捶发酸的肩膀,嘟嘟哝哝:“明日到太庙过了明路,你我就要母子相称了,日后少不得要来来回回的,不希望你来,你就不来了么?”

要是这样,那她可希望这一切都别发生。

霍暮吟鼓起脸,生着没来由的气。

她身上有种小女儿家娇嗔的意味。她自己没有察觉,薄宣却盯着她干净的侧脸,突然觉得心情好极了。

他不疾不徐拆下了两只最重的簪钗,余下的发髻复杂,他没有耐心,便将那些固定发髻用的轻便小金钗留在她头上。

重新拿起纸扇,打开,轻轻摇着。

空气里除了他摇扇子的声音,四处透着一股极富压迫感的安静,让人如坐针毡。

玳瑁和琥珀看了着急,硬着头皮,私底下相互扯着袖子,却都不敢说话。

薄宣道:“乃高德明日行刑,去看看吗?”

霍暮吟累了一天,腰酸背痛,就想瘫着:“无事不登三宝殿,你来不会就是想说这个吧?”

薄宣侧眼过去,“我来是想看看,贵妃娘娘明白太后为何一定要让你入宫了没有。”

修长的手指捏住她的肩膀,圆润的指腹拂过精美的锁骨,隔着层层嫁衣,霍暮吟仍被她带起一身战栗。他揉捏着她发酸的脖颈。动作娴熟,力道恰到好处,肩颈的酸疼在这一刻得到了些许纾解。

这是上一世的霍暮吟不曾享受到的待遇,可见要过太庙的“母妃”身份是起了些作用的。

霍暮吟心里总算舒服了些,深吸了口气,回答他的问题:“让我入宫不过是为了我爹爹口袋里的钱,国库日渐空虚众所周知,但凡在盛京混了些日子,就不该问出这样的问题来。”

说到这里,她忽然顿住。

以薄宣的朝政敏感程度,是不会问这种显而易见的问题的,他分明知道了些旁的什么。

她摘下薄宣捏在她肩上的手,转过身来正色道:“难不成还有别的缘由?”

她认真极了,大大的眼睛就这么盯着你,卷翘的睫毛根根分明,眸子里波光流转,目不转睛地等着答案。比之顾盼之间的勾魂摄魄,认真时候的她就像是钻地的精灵,顺着视线往人的心里钻。

薄宣的手被她抓在手里,他垂眸看了一眼,慢悠悠道:“贵妃娘娘身上,是不是有什么秘密?”

“秘密?”霍暮吟狐疑,心道,我活了两辈子,怎么不知道我身上还有秘密值得太后觊觎,甚至不惜如此大费周章地把她折腾进宫。除了她爹口袋里的钱,她真的想不出其他缘由。

薄宣见她秀眉蹙起,道:“我也只是猜测。”

霍暮吟听言,气不打一处来,将他的手扔开,“敢情你是来消遣我的,玳瑁,送客!”

玳瑁刚想上前,就又被薄宣看了一眼,不敢稍动。

霍暮吟眼尾瞥见,怒了,“你吓她做什么,难不成你想在我宫里过夜吗?”

薄宣语调平稳,“也不是不可。”

说罢,见霍暮吟气红了脸,脸颊鼓鼓的,一双眼睛睁得圆圆的瞪着他,方才的疲惫已经一扫而空。

薄宣道:“我想娘娘送我。”

“送送送!”霍暮吟想也不想就答应了,心想赶紧送走这位瘟神好睡觉。

谁知身上礼服繁复,不知缠到了哪里,她起身的时候忽然觉得被一股大力扯住,整个人向后倒去,心慌之余抬手一抓,手心恰好撑到了薄宣的身上,薄宣一时不妨,被她按倒在榻。

火红的裙摆掀天而起,继而铺天盖地哗啦啦落下,重重叠叠落到霍暮吟的后腰上,将她原本拱着的腰肢压塌下去。

薄宣眸光陡然幽暗,像黑夜里狩猎的狼。

空气仿佛静止,霍暮吟意识到了姿势的诡异和尴尬,一张脸红了个透,完全不敢呼吸,她的手撑在薄宣身上,全身重量载在上面,倘若要解放双手,就只能坐在他身上再起来。

她的视线不自觉地移向薄宣的手,恍然想起他那双手掐着自己的腰肢往下摁……

脸越发红了,红得滴血,心脏砰砰直跳,脑袋有些昏沉。

她小心翼翼抬起腿从他身上绕开,尽量不与他有一丝一毫接触,等坐回榻上才收回手,像渴水的鱼回到海里一样,急切地呼吸。

突然,外头太监唱谒声乍起。

“太后娘娘驾到,皇后娘娘驾到!”

霍暮吟一愣,极力去推薄宣。

她身上衣衫凌乱,发髻半卸,此刻薄宣在躺在她榻上,若是被人瞧见了,凭她有多少张嘴都是说不清的。

玳瑁等丫鬟也紧张起来,慌忙上前来拉霍暮吟的嫁衣,沿着纹路顺好。薄宣却浑不在意般,慢悠悠地从榻上起来,风轻云淡道,“猜猜,这么晚了,她们来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