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腰扣

霍誉是从不撒谎的,他说的话多半可信。可“真的有鬼”这件事,却是很难让人信服。

但很快,霍暮吟就知道他这一次也所言非虚,不止拉扯的马忽然放缓速度,跟在马车前后的鬣狗也都发出了“吭嗤”的警惕声音。

她抬手掀开车帘,借着微弱的灯笼火,看清了鬣狗的姿态,一只只弓着脊背,目露凶光,警惕地盯着前方。

霍暮吟攀着窗沿探出更多身子,顺着鬣狗的视线看去,却见一人站在青色的薄雾光影里。

乍见一眼,她心里便猛得咯噔一声。

原因无他,前方的拦路人身段修劲得太过,尤其那双踏靴的长腿,让人不由自主想起薄宣。

马儿停了下来,踟蹰着来回踱弄蹄子,不敢前行,带得车前的两盏灯笼也晃动起来。熹微的柔光像是浮在黑暗之中的碎金,漂浮跳动,难以捕捉。

霍暮吟心中擂鼓,鼓起勇气,想看清那人的面容,却只能瞧见他额前的两缕龙须长发随着竹影飘荡,至于相貌如何,一应看不真切。

可即便看不清面容,他带来的压迫感却是实打实的,如山海大浪铺盖而来,几乎让人窒息。

“阿姐,你别……别怕。”霍誉心想,他一个八尺大丈夫,带着阿姐出门,必不能叫她有一点闪失,因此即便怕得寒毛倒竖,也抬起下巴,指着马鞭颤颤巍巍问,“来……来者何人?”

前面的人闻言,似乎才发现这里有人似的,驻足,微微抬起头,露出一张戴着浅金色面具的脸。

霍誉乍一看,差点没蹦起来,握着缰绳的手紧了又紧,忐忑地又问了一遍:“你……你是谁?

半晌,得不到回应。

面具之后的那双眼眸危险而深邃,像是噬人的深渊,卷着人陷落。

霍誉长年在京中横行霸道,人见他都要让他三分,哪里又遇到过这种“劲敌”。

“不回答的话,别……别怪小爷我不客气!”

对方修然而立,站在那里,与夜色和竹林融为一体,不动分毫,一言不发。

他抬手,并指,勾了勾。

白皙的指尖犹有鲜血低落,在枯败的地上,炸开一朵朵血花。

风吹过,竹林沙沙作响。

他抬眼,眸子里尽映着冷漠的雾色。

霍暮吟有些发寒,盯着他,小声同霍誉道:“有没有一种可能……”

我们是不是该跑了?

她还没说完,霍誉便哆嗦着吹响猎哨,趁着鬣狗嗷嗷乱叫往前冲锋的当口,拉紧缰绳调转马车,“阿姐!坐稳了!”

这一番操作猝不及防,霍暮吟觉得天旋地转,马车里的酒瓶子也撞得咣当作响,碎得琼浆横流。

霍暮吟呼吸之间盈满美酒的香味,把余下的半句“我们该跑了”咽回肚子里,心想霍誉也不笨,挺识时务,眼见着打不过还懂得跑。

可很快,她便不这么想了,鬣狗的嚎叫声如影随形,紧紧跟在马车后面。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马车后壁那扇雕鼋鼍的黄花梨木猛然炸开!

一阵劲风扫过,修长的手指缠绕,拢过她的喉咙,随之而来的是如水冰凉的紧缚感。血腥味剧烈涌动,盖过美酒浓香,霍暮吟的后背撞进一记劲挺的胸膛!

她被迫仰头,浓密的睫毛扫过他锋锐的下颌线。

空气仿佛静止了。

霍暮吟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即便他戴着半副假面,仅仅露出下半张脸,可那张薄唇……大抵是曾经肌肤相亲,仔细感受过他的唇线,她永远也不会忘记这样一张薄情的唇隶属于一个什么样的主人。

是薄宣吗?

霍暮吟的心扑通狂跳。

视线扫过笔挺的山根,深邃的眸瞳,最后定格在他耳际。恍若即将溺死的人浮出水面呼吸,她猛然松了口气,不是薄宣。

薄宣的左耳穿过耳洞,常年戴着一圈银镮,后来不知为何摘下不戴。而眼前此人,耳垂上黥着一点印记,画着一个细细小小的弯月,看着不甚明显,可到底是没穿耳洞,也不戴银镮的。

霍誉听见这后头的动作,一边驾车,一边掀开帘子望进来,看清里头的情景后倒吸一口凉气,“你你你你……哥,有话好好说,别动手。”

大丈夫能屈能伸,他把这句话贯彻到底,一边驱停马车,一边钻进车里来:“你要什么我都答应你,别动我阿姐。”

霍暮吟有些感动,但眼下要指望霍誉,只怕两个人都要交代在这里。她深深吸了口气,急中生智,计上心头。

美目一瞥,佯装呵斥霍誉,手悄悄挪动,往身后探去,准备抓出身后的破碎木板扎他脚面以便逃脱。

未想一时抓错,指尖扫过他坚硬的腰扣,不知拂过什么地方,带起一阵奇怪的触感。

她的动作猝不及防,面具之后的眸瞳里,难以置信的目光一闪而过。他反应很快,猛然将她手腕扣住反剪在后,逼近来,收紧了掐在她喉间的手。

功败垂成的霍暮吟来不及懊恼,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方才与她的手想擦而过的是什么地方,一瞬间指尖微微蜷缩,羞得满脸通红。

“谁派你们来的?”

浅金色面具下,薄唇轻动,声音从容沉缓,好听得紧。

“谁派我……”霍誉不知道他眼皮子底下不知不觉发生了什么,听问忙睁圆了眼,连连摆手,“哥你误会了,我们就是出来喝个小酒,真的,你看。”

他指了指角落已经破碎的酒坛,定睛一看,面容逐渐扭曲,痛心疾首,“我斥千金买的好酒……”

霍暮吟艰难出声:“现在是心疼酒的时候吗?”

霍誉摇头:“不是。”

他自报家门,以示诚意,“我是霍誉,我们素不相识,什么派不派的,我就是看我阿姐心情烦闷,想带她偷溜出来喝个小酒,不知阁下是什么来路……”

霍暮吟:“……”

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他聪慧,还是该说他傻。哪有穷凶极恶之徒能听你解释?还能被你问出来路?

她挣扎起来。

喉咙被掐得难受,呼吸不继,眼睛酸涩,流下泪来。眼泪淌过精致的脸颊,落到他手上。

美人梨花带雨,我见犹怜,看起来楚楚可怜。

就在这时,马车四周响起穿林打叶的脚步声,一列黑衣人正朝这里快速逼近。

十七的视线扫过霍誉,深深看了霍暮吟一眼,似乎相信了霍誉的话,又或许是没将他们姐弟俩放在眼里——

显然突然冒出来的这些训练有素的黑衣人更为棘手。

他松开手,长腿跨下马车,刚要起身,骤然感受到腰间的牵动,动作忽然止住。

低头一看,腰间不知道何时缠上了一段精致细长的红玛瑙缀金流苏。他顺着流苏的方向看去,尽头是霍暮吟头上的红玛瑙累丝流苏钗,许是方才挣扎之间缠在他腰扣上了。

十七眸色冰凉,提剑刚要斩断流苏。

霍暮吟忍着发顶的疼痛,“不许斩!这是我最喜欢的钗子!”

这红玛瑙累丝流苏钗可是她千辛万苦得的,米粒般细长的金粒中穿个孔,环环相扣练成这一串流苏,纤细柔软,却很坚韧,轻易是扯不断的。再点缀上圆圆的小红玛瑙,与青丝相衬,别提多美。

这是她最喜欢的一支钗了。

况且制钗的大匠于年前去世,若是斩断了,这钗也就算是废了。

可腰扣的主人不甚在意,长剑一挥。

只听咔呲乍响,那流苏竟然纹丝未动,只有一道浅浅的划痕。

她侧过脸瞪他一眼,鼓着脸颊,让人忍不住想抬手去捏。

十七目光幽微,别开眼。

霍暮吟哼了一声,压着脖颈,低着头转过身,探手要去解缠绕在他腰扣上的那一截。

可经过方才不小心的“擦手而过”,十七对她这个动作避之不及,心一惊,猛然后退一步,换来她一声吃疼的尖叫。

后面的黑衣人相互对视一眼,片刻后,拖着丈二长刀迅速逼近,手一扬,大刀横空劈了下来。

霍暮吟看见刀光闪过,心猛然跳到喉口,忽而腰间一紧,风声从耳边掠过,继而身后传来“嘭”的一声巨响,她回头看去,黑衣人一刀将马车车篷劈得分崩离析。

霍誉吓得不清,但还算镇定,抖着手去解马车的套绳。霍暮吟打眼一看便知道他要弃车骑马——

这样跑得快些。

好在那些黑衣人目标根本不是她们姐弟,转身朝着浅金色假面砍来。

霍暮吟是个倒霉催的,最喜欢的钗子缠在人腰扣上,还缠成了死结。见势危险便想抬手去拔钗,解了这牵绊保住小命再说,未想黑衣人又飞袭而来,她手一抖,钗尖就卡在了花丝宫灯嵌红玛瑙的大冠上……

大冠是簪牢在发髻里的,这种情况下根本没办法把大冠取下来。

霍暮吟咬牙想再试试,广袖滑下,露出一截白皙细长的手臂。未想,手臂被腰扣的主人抬手钳住,挂到他肩上,“抓紧。”

霍暮吟一愣,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颇识时务地,顺着他的动作攀住,头靠在他肩上,略微往下压了压。

可这样根本挂不住。两条腿没有着落,总不能只靠着手上的力气。霍暮吟抬眸看向面具后的那双漆黑好看的眸子,美眸带了些许泪光,露出求助的意味。

薄宣瞥了她一眼,弯身,单手从她膝下绕过,将人横抱起来。

黑衣人一拥而上。

他右手执剑,左闪右避之后,落在一处较大的空地上。怀里多了一人,丝毫没有影响他的身手。

锦袍飘飞,黑靴踏血。

他无惧抬眼,冷灰色的眸瞳中,狠戾的杀意一闪而过。长剑映出寒光,他看向黑衣人的目光冷硬而锐利。

霍誉解了马,躲在暗处,他养的鬣狗此时倒也颇为勇猛,在他的指挥之下嗷嗷乱叫,冲杀撕咬,叫黑衣人乱了阵脚。

竹影婆娑,夜风正劲,腰扣的主人身出手便是杀招。

霍暮吟紧紧贴在他身上,紧闭双眸,不敢乱看,生怕心脏骤停。

攀在他肩上的手越发用劲,将他的衣领扯下一边,露出利挺的锁骨和上面的一行黥纹。她无意之间目光扫过,瞬间脑海里轰然作响,空空荡荡。

忍着发丝的疼痛,定睛再看——

那行鸦青色黥纹飘逸洒脱,和前世薄宣锁骨上的一模一样,她化成灰都认得。

一个大胆的猜想在她心中浮现。

不知不觉间,眼泪从眼尾滑落,荡入风中。

翻涌起伏的片段不断从她眼前闪过,她在迷蒙之间无数次看过这行黥纹,无数次抓破他这行黥纹上的皮肤,在她神魂颠倒时,在她不能自持时,在她眼尾泛红时……

劲风扫过,几个起落之间,数十个黑衣人便都被一剑封喉。

血腥味随着夜风飘散。

霍暮吟被重新放回到地面上。

修长的手指犹如竹节,探手去解腰扣上缠绕的金流苏,未想解开了缠绕的部分,那金流苏仍是取不下来,竟然是严丝合缝地卡在他腰扣的缝隙里。这腰扣也是玄铁制成,制作精良,金流苏取不出来,腰扣也解不开了。

霍暮吟犹自惊疑,目光钉在那行黥纹上,久久不能移开视线。

十七眯眸,“好看吗?”

霍慕吟抬眼,目光描摹他脸上的轮廓,试图从他脸上找出他不是薄宣的证据,找来找去,最后停留在他耳垂的月牙黥纹上。

霍誉从暗处一路小跑过来,也扯了扯,仍是束手无策。他直起身,默默竖起了大拇指,看向薄宣的眸光都充满敬佩:“从来没人能让我阿姐低头,阁下你是第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