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沈蜜儿露出惊愕神色,叶澄生怕她不信自己,突然福至心灵般想起了他与沈蜜儿的定亲信物——
那块因他手头紧,不得不转手卖与他人的莲纹玉佩。
“当初我们两家定亲时,你母亲还给我们二人打造了两块玉佩,只是不巧,我的那一块不幸被我遗失……”叶澄的眼眸黯了黯,随即殷切地描述道:“那玉佩成色极好,上面还有莲纹样的图案。”
沈蜜儿只觉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身上仿佛灌了铅,她伸手扶住了门框,才勉强站稳。
现下叶澄活生生地站在了她的面前,之前谢忱身上的那些不寻常之处,便全部都有了解释。
说是失忆,想来也只是欺骗她的托辞。
沈蜜儿张了张口,才发觉唇齿间满是涩意,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叶澄瞧着沈蜜儿自见到他之后脸色就不太好,先是惨白了如花似玉的面庞,听他说完玉佩的事情后,面上又覆了一层冷汗,瞧着可怜极了。
叶澄莫名有些心虚地摸了摸鼻子,讪讪地收回了想要替沈蜜儿拭去冷汗的手,他见沈蜜儿不知怎地几乎站立不稳,便自作主张将她扶到桌边坐下。
隔着衣料接触到沈蜜儿的肌肤,叶澄神色不自然地顿了片刻,面上飞起红晕,不由想入非非。
他与沈蜜儿十来年未见,他的未婚妻如今已经出落得这么清丽动人,叶澄只觉心中像被塞入了酸涩的棉花,他从此只想好好地呵护她、怜惜她。
沈蜜儿自然没有察觉到叶澄的神情,理所当然地,她被老旧木桌上突兀出现的钱袋攫取了视线。
打开钱袋,里面约莫是十两碎银,泛着银色的光泽,与屋里周围残旧的陈设堪称格格不入。
见沈蜜儿看到钱袋也是面露疑惑的神色,叶澄心下大定,神情也松快起来,“蜜儿,这钱…我一过来就瞧见这钱摆在桌上。”
叶澄顿了顿,瞧着沈蜜儿好似已经反应过来这钱的来处,他又状似不经意地问道:“蜜儿妹妹,这钱是谁给你的啊?”
短暂的惊讶过后,沈蜜儿心中已经有了猜测,她苦笑了一下,动作很快地抹了一下眼睛。
现下这些银钱都是沈安的救命钱。
对弟弟病情的担忧抵过了虚幻缥缈的自尊心,沈蜜儿心下一片木然,没有被激起半点被用钱打发羞辱的不忿,她连自嘲的心绪都来不及萌生,也顾不上身后叶澄的问询,抓起钱袋就往孙大夫的医馆走。
沈蜜儿将沈安这些天欠下的诊金与医药费一并结清,她与孙大夫商定,她和沈安就在这两天动身出发去长安,她又问明了孙大夫的师兄在长安的具体消息,请孙大夫拟了封信,到时一并带上。
沈蜜儿才出医馆,就见叶澄直愣愣地等在外头,她心下微讶,这才有闲心仔细瞧了几眼叶澄,眼前的叶澄生得唇红齿白,是她印象中那个笑起来总是温和灿烂的邻家哥哥没错了,叶澄的气质温文可亲,眉宇间也没有谢忱的那份凌厉,很容易就能让她回忆起童年时她与家人和叶澄一起度过的那段幸福平静的日子。
但她现下只要一见到叶澄,就不由自主地想起谢忱的事,心里就像被一块大石头压着。
面对叶澄,沈蜜儿勉强压下心中的烦躁,尽量柔和了语气,“叶澄…你找我有什么事啊?”
叶澄闻言一愣,他向医馆的帘子里望了一眼,面露担忧,问道:“蜜儿,出什么事了,里面的人是谁?”
村子周围的人见沈蜜儿身边多了个面生的男子,纷纷向他们投来好奇的眼光。
沈蜜儿见叶澄要往医馆进,下意识地拦住了他,低声道:“那是我弟弟,沈安,大夫说他有喘症与心疾。”
她拉着叶澄往外走了几步,躲开了村里人的视线,“村里的大夫治不了安儿的病,再过几日,我会带沈安去长安求医。”
沈蜜儿抿了抿唇,道:“叶澄,你要没什么事就回去吧。
他怎么会没事?他当然有事!
见沈蜜儿丝毫没有提起他们婚约的意思,叶澄张了张嘴,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重新起了个话头:
“那兴许是误诊呢?”
叶澄这句话仿佛给沈蜜儿点燃了希望似的,他见沈蜜儿昂起如玉的面庞看向他,喉结滚了滚,接着道:“说不准,镇上的大夫医术高明些,能替安儿治了呢?”
“蜜儿,就算要带沈安去长安,也得再多看几个大夫再下定论为好啊,长安与此地相去甚远,这一路舟车劳顿的,万一路上颠簸反倒对安儿的病情不利呢?”
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太多,都容不过沈蜜儿反应,她本就神思不属,听完叶澄说的话,觉得好像也有几分道理。
叶澄见状,出主意道:“沈安病着,不方便挪地方,那就先去镇上的医馆将安儿的症候与大夫说了,说不定能有诊治之法呢?”
沈蜜儿点了点头,她声音恍惚又轻飘,“那我去一趟镇上。”
走了几步,沈蜜儿发觉叶澄仍跟在她身后,她拧了拧秀眉,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瞧向了他,有些不悦道:“你跟着我作什么呀?”
叶澄见沈蜜儿讲话都中气不足了,她的言语刚说出口就像要飘散在风中一样,他实在担心沈蜜儿人也要像纸片一样被风吹跑。
他于心不忍道:“我担心你!与你一同去。”
沈蜜儿不想跟叶澄有多牵扯,无奈她赶了几次,叶澄都跟只小狗一样巴巴地跟在她身后,她实在拗不过他,两人一前一后来到医馆前,沈蜜儿将叶澄甩在身后,先掀开帘子走了进去。
叶澄本也想跟进去,突然后背伸出一只手,搭住了他的肩膀,将他整个人拖进了街角的暗巷。
叶澄一惊,看清了来人,瞳孔圆睁了一瞬,很快自认倒霉。
他也实在是没想到,他人都躲到小溪村了,居然还能被催债的给找着,一来还来俩。
他们叶家在容城做生意,不成想遇上了货船沉江,流年不利,不仅一路赔本,还添了不少债主,这些年他的父母一直在试图扭转局面,但最终还是不尽人意,叶澄的父亲自缢,母亲受不了打击,重病之后也去世了。
小少爷叶澄为了填家里的窟窿,无奈只能去赌庄碰碰运气,他自认赌运颇佳,刚开始在赌庄赢了不少的钱,家里欠下的窟窿也填上了大半,但凡是赌局,总有输的时候,叶澄输的次数渐渐多过了赢的次数,欠下的银子也像是滚雪球一般越滚滚多。
“兄弟,你欠咱们赌庄的钱都拖了多久了,”赌庄催债的男子身材魁梧,他抢在另外一个催债人之前,抵着叶澄的脖子,将他按到潮湿的墙壁上,凶神恶煞地问道:“到底能不能还上?”
见叶澄支支吾吾的,那人不耐烦地用冰凉的刀刃拍了拍叶澄的俊脸,“给个准话。”
“能还上,能还上。”
眼见刀都架到脖子上来了,叶澄哆哆嗦嗦,从衣兜里掏出绸庄的地契,恭恭敬敬地递到了赌庄催债男子手里。
那男子见了地契,眼睛一亮,往手上吐了口唾沫,将地契展开一看,露出惊讶的神色:“行啊,你小子发达了。”
他也没管这地契是叶澄从哪弄来的,他大力拍了拍叶澄的肩膀,把地契往自己兜里一塞,厉声道:“这次先饶过你,余下欠的钱,你自己掂量着办。”
叶澄送走了赌庄催债的,自家生意讨债的债主还在呢,眼瞧着他们有三个人,人多势众的,还是在巷子里,叶澄料想这次就算逃也逃不掉了,只得将碎银子塞到为首的那小个子络腮胡男人的手里,“这位大哥再通融通融,容我几天周转,小弟一定能凑到钱的。”
那络腮胡男人见叶澄将地契交给了别人,早就见叶澄不爽了,他将那把碎银砸到叶澄脸上,骂道:“你爹欠了我家主人那老多钱,谁瞧得上这点银子?”
“你方才给地契给得那般痛快,怎么,到小爷这儿就是通融通融,柿子挑软的捏是吧?”
“通融通融…”络腮胡冷笑一声,“想得倒是挺美,我通融你,收不上帐,主家怪罪下来,倒霉的就是小爷我!”
他上下打量了几眼叶澄,这细胳膊细腿的,怕是卖去当徭役干苦力也赚不了多少钱。
很快,络腮胡眼珠子一转,舔了舔嘴角,道:“你要说通融,那也有通融的办法。”
“您给指条明路。”叶澄见事情还有回旋的余地,面露喜色。
络腮胡男人阴森森地问道:“方才同你走在一起的那小娘子是你什么人?”
见叶澄面露茫然之色,他附到叶澄耳边说了几句。
从叶澄出现时他就注意到了,叶澄身边的那小娘子长得实在是漂亮,干他们这行的这么多年,他早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他瞧着那小娘子年岁不大,再放个几年那定然堪称绝色,这样的美人,在叶澄身边也实在太便宜他了。
这样的绝色小美人儿,再养个几年,若是教养得当卖进高门大户当小老婆,他们定能赚个盆满钵满。再不济,卖去窑子里,那也是能被争相抢破头的。
只见叶澄听了摇首变色道:“不成!”
“她是我的未婚妻!”
“未婚妻啊,”络腮胡男人听了,笑得不怀好意,“那更好办了。”
沈蜜儿从医馆大夫那儿听了和孙大夫差不多的说辞,她虽没有抱太大的期望,还是禁不住觉得前路一片晦暗。
谁知她刚踏出医馆,就觉胳膊一痛,被人强行拖拽着要往道路一旁的阴暗巷子里去,沈蜜儿下意识地使劲挣扎起来,眼角瞥到叶澄站在帮着一起绑她的人一旁,眼眶红红的捏着拳头,足下生了根似的什么也不做,她心下一沉,明白过来。
怒气、恐惧与求生的欲望充斥着沈蜜儿的心头,她发着抖,眼看自己就要被人腾空抱起来拖进巷子旁的马车,她张嘴狠狠咬了一口钳制着她的人的手腕,瞅着那人吃痛松手的间隙,撒丫子就往道上跑。
小镇道路的不远处,马蹄声由远及近,枣红骏马上的青年男子衣着华贵,就连束发带子上都镶了珠玉,但他沉稳的气质却将这通身的锦绣压下,丝毫不显轻浮之色。
是世代簪缨之家才能养出的稳重与尊贵。
那青年男子见竟有人不要命地往马上撞,当即果断勒紧了缰绳,一声马嘶过后,男子看清了撞上来的人——
沈向黎一眼便瞧见了沈蜜儿那双清亮的眼睛,即便神色惊慌无措,眼底也仍有倔强压不弯的火苗跃动。
源自近亲血缘之间的感应令沈向黎心神一动,他三两步下了马,将狼狈奔逃的沈蜜儿揽到身后,修长五指搭上腰间佩剑,抵出锋利剑身。
为首的那络腮胡男子被宝剑杀气腾腾的寒光一照,怵于来人气势,竟不敢上前。
沈向黎的部曲随从随之赶到,其后还跟着一架低调却华贵的马车。
十几名部曲很快将纠缠沈蜜儿的那三人团团围住,沈向黎回头看了一眼沈蜜儿,见她仍微微发着抖,他将随从递上的薄氅罩在沈蜜儿身上,疼惜地握了下她单薄的肩头,迎着沈蜜儿回神却不解的视线,他叹息般轻道:
“妹妹。”
作者有话要说:第二更晚些奉上ov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