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 2 章

“你还记得你手上的这块疤吗?”沈蜜儿问道,视线看向少年的右手腕。

少年的手腕劲瘦白皙,隐藏着恰到好处的力量感,无疑是好看的,但手腕外侧却有一块疤痕,一直延伸到接近手肘处,并不狰狞,却因手腕生得太过漂亮,反而显得这块疤痕突兀起来。

见少年没有答话,沈蜜儿继续说道:“五岁那年,我非要去爬村口那棵柿子树,你在树下劝我小心些别掉下来,我也没理会。”

“等我爬到最高处,摘到了柿子,手却没抓稳,从树上栽了下来。”

“你在树下接住了我,我没伤着,却连累你一起摔到地上,你的手被地上的碎石扎了,血流得到处都是。”

沈蜜儿抿了抿唇,低下头,难得露出一丝不好意思的神情:“我当时还以为你要死了。”

最后是她的哭声招来了村中的大人们,叶澄被他家里人领回去包扎,她也被母亲领回去好一顿教训。

后来母亲去世,叶澄跟他家里人一起离开小溪村,她无忧无虑的童年生活也一起跟着戛然而止了。

“哦,是吗?”少年随着沈蜜儿的视线,也垂目看向自己腕上的伤疤,思绪也跟着一起回忆这块伤疤的来历,目光逐渐冷沉。

他并非沈蜜儿口中弃她而去十年之久的定婚对象叶澄,他是当朝太子谢忱。

腕上的这道伤疤,是他年方十四岁时前往沧州戍边时留下的,那时边境不稳,朝中局势动荡,他的母族非但不受父皇喜爱,还颇受忌惮,想要他死的人很多。

当时恰逢敌袭,混乱之中军阵中却有人放冷箭,他最信赖的部下替他挡了致命的那一箭,当场气绝,死在了他面前。

而这一次,他在回朝路途中遭遇埋伏,他带的随从数量不多,对方却是有备而来,甚至派出了训练有素的野狼。

谢忱的部下伤亡惨重,他亦受了重伤,一路被亲信掩护逃亡,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得力的下属接连倒在他身后。

谢忱咬牙一路逃窜,跌落山崖后绝处逢生,他在崖底的死人堆里寻了个和他身量面貌相似的男子,替换了衣衫,作出他已身亡的假象,来混淆追击之人的耳目。

为了不让野狼嗅出他的踪迹,谢忱顺着崖底的水流一路凫水,最终因为大量失血昏了过去,被水流冲上岸后,他凭借求生的本能翻进了村落里一处人家的后院。

谢忱本以为这次必死无疑,没想到却被小溪村的农家女沈蜜儿给救了,还将他认成了她的未婚夫,对他多有照料。

这一边,沈蜜儿仍用她软软的语调在他耳边继续说着从前的事,如他方才向她请求的那样,沈蜜儿是真心实意地想帮他能想起点什么。

谢忱垂目聆听,沈蜜儿对她有恩情,此恩他必报,而这次在幕后算计他的人……

谢忱思索着,修长指节无节奏地敲击着榻边,他的心中已经锁定了可能的人选。

十四岁那年在沧州袭击他的人,尸骨都已经凉了,这一次,也同样会是如此。

谢忱显然是个很好的倾听者,只要他愿意,与他交谈的人总会觉得如沐春风。

沈蜜儿被他引导着回忆从前的事情,话匣子也打开了,她问:“你对大柱哥还有印象不?”

“大柱哥从小就爱跟在我们后面玩,你要是现在见着他,肯定认不出他了,原本长得细细瘦瘦像根豆芽菜似的,现在却抽条成了健壮的大小伙子,在码头帮人卸货,一天能赚七十文呢!”

沈蜜儿平日里的话不多,也没什么倾诉对象,此刻面对叶澄,倒是忍不住说了挺多,一抬眼,看到叶澄仍是用那副温和专注的神情注视着她,仿佛对她谈论的内容很感兴趣的样子,只是,少年的唇色发白,暴露了他此刻的虚弱与疲惫。

叶澄累了,他在强撑着陪她闲话。

沈蜜儿为她观察得出的结论怔了一下,她抿了抿唇,伸手捋了下光洁额边的碎发。

他倒是狠得下心肠十年不曾与她见面,现在却又做出这幅温柔邻家哥哥的样子,这让她心中有些不痛快。

沈蜜儿心里隐约清楚,叶澄现下不过是因为有伤在身,再加上失去了从前的一些记忆,他是有求于她,所以做出这样温和讨好的姿态。

叶澄是在担心她会在他患难的时候撒手不管。

然而她沈蜜儿本不是见死不救的人,换成其他不相熟的人奄奄一息地倒在她面前,她也一样会施以援手。

沈蜜儿想,叶澄至少不应该这样看轻她。

她甚至想,待叶澄的伤养好了,记忆一恢复,他会不会就像十年前那样,甩甩袖子走人?

那么她呢?她可不想再傻等他十年。

她在内心告诫自己,沈蜜儿,你可千万别被表象给迷惑了。

待叶澄的伤势一有好转的迹象,她就主动跟他提婚约作废的事,让他从哪儿来回哪去。

这一次,她才不要做被动选择的那个人。

沈蜜儿突然有些懊恼自己怎么一下子同叶澄说了这么多,她站起身,劈手将叶澄手中空了的药碗夺过来,闷闷地说:“你休息吧,我去做饭。”

快步走到厨房,沈蜜儿取出家中所剩不多的面粉,准备和面做烙饼吃。

她的视线瞥到被她随意放在水池边上,方才叶澄喝药用的那个粗陶碗。

她回忆起方才这豁了口的碗被叶澄拿在手中的样子,少年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这陶碗在他的手中看起来便是说不出的贵气,怎么一来到自己手边,它又重新变得平平无奇了。

沈蜜儿又低头看自己的手,少女的手同样白皙,只是因常年泡水做家务活,她的手在冬日里总是爬满冻疮,现下开了春才消退些,不过关节处还是略微有些发红肿胀,指腹上还有些磨出来的薄茧,一看就是经常干活的人的手。

沈蜜儿摇了摇头,这人跟人之间,还真是不公平。

不过她没有让自己在自怨自艾的情绪里沉浸太久,而是卷起了袖子,收起思绪,继续和面。

吃饱了,才有力气,她要想办法赚更多的钱,将母亲曾经的绸庄盘回来,让她跟阿弟过上更好的日子。

至于叶澄,沈蜜儿想到叶家在她娘刚去世时也照拂过她一阵子,那她就也先勉为其难地照顾他一阵儿,等他伤愈,便赶他走。

沈蜜儿很早就打消了再为自己寻一个依靠的打算,俗话说得好,靠山山会倒,靠人人会跑,还是得靠她自己。

哼,她才不会因为叶澄想东想西的。

沈蜜儿把锅中的油烧至五成热,将打好的蛋液搅散下锅,随着“哧啦”一声,蛋香味冒了出来。

味道太香,沈蜜儿不禁深吸了一口气,随后她将薄薄的面饼下锅,等蛋液收干,饼皮烤至金黄色,再将面饼翻面,依法炮制,摊了五个烙饼。

方才醒面的时候,沈蜜儿想起孙大夫说叶澄受伤身体有亏损,饮食方面需吃些有营养又清淡的食物,于是她心痛地把手伸向仅剩的最后一枚鸡蛋,打算给叶澄做个肉沫炖蛋吃。

此时炉子里蒸着的炖蛋也差不多该好了,不待沈蜜儿将蒸碗取出,家中老旧的木门忽然被敲响。

“蜜儿妹妹,是我!”

门外响起了方大柱的声音。

“大柱哥,你怎么来了?”沈蜜儿擦干净手,打开门问道。

方大柱见了沈蜜儿,笑得很憨厚:“娘让我给你送俩鸡蛋来。”

说着,大柱将手中的篮子提起,掀开盖在上面的布,露出十枚鸡蛋。

沈蜜儿的目光落在篮子中的鸡蛋上,顿了顿,转身回去拿出几个新鲜烙好的饼,拿纸包了放在大壮带来的篮筐里,含笑说道:“大柱哥,方婶的心意我领了,鸡蛋我拿两个就成,这几个烙饼你带回去给方婶尝尝合胃口不。”

见她推拒,方大柱面露难色,伸手将热乎乎的烙饼揣兜里,执意将鸡蛋篮子塞到沈蜜儿手中,“俺娘就念着蜜儿妹妹的烙饼呢,她说了,这几枚鸡蛋就当是存在你这,只要妹妹别心疼面粉钱。”

鸡蛋对他们这种人家来说是很珍贵的食物,沈蜜儿十天半个月才舍得吃上一次,更何况方大柱一下送来十枚。

但他的话说到这份上,沈蜜儿也不好再推拒,她母亲说过,做人要懂得领情,如果太生分却反倒见了外,是在打人家的脸。

“那大柱哥替我谢谢方婶儿,下回我多做些烙饼给你们送过去。”沈蜜儿爽利回道。

方大柱应了一声,他迅速瞧了一眼他跟前的少女,沈蜜儿乌黑亮丽的长发用素钗挽起,垂落的几缕碎发被她随意地挽至耳后,虽是荆钗布裙,却难掩秀美动人之貌。

方大柱眼神发飘,不敢再朝她看,背在身后的左手不安地动了动,像是还有话要说。

直到沈蜜儿看他的眼神逐渐转为疑惑,方大柱怕她不耐烦,连忙露出捏在手心的发簪,有些扭捏地说道:“其实我想给蜜儿妹妹的是这个。”

方大柱手心里静静躺着一根银簪,簪尾有几缕流苏垂落,形状虽然简单却很别致,足以见得挑选之人的用心。

方大柱收工后,在首饰摊子上一眼就相中了这根簪子,他脑海中立刻便浮现出沈蜜儿戴着这根簪子的样子,总之他觉得她戴着肯定好看!

“大柱哥,这簪子我不能收。”沈蜜儿坚定地将簪子推了回去,这礼物太贵重了。

沈蜜儿看出了方大柱的心意。她跟方大柱从小一块长大,也算得上青梅竹马,方大柱的为人她是很信得过,但她得给人留些余地,便也没有直接戳破,只道:“这么贵重的簪子,大柱哥还是留着送给未来媳妇儿吧。”

方大柱被沈蜜儿直截了当地拒绝,神情略微有些愕然,他的嘴唇动了动,却还是没有收回簪子的意思。

沈蜜儿见他如此,心中微叹,只好将叶澄搬出来,“大柱哥,你该听说了吧,前几日叶澄他回来了。你用过中饭没,要不咱仨一块吃?”

方大柱听沈蜜儿这样说,落寞地将簪子收了回去,眼神里的光黯了些。

他不再坚持,只是略带不甘地望向沈蜜儿身后那扇半掩的门扉,不知他突然想到了什么,神情忽然严肃起来。

方大柱压低了声线,神神秘秘地朝沈蜜儿道:“蜜儿妹妹,说到叶澄,你真能确定屋里的人就一定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