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第一百零四章

杨妈捧着精挑细选的衣裳问颜芝仪:“姑娘今儿就穿这身?这还是过完年舅太太叫人送来的,您一直卧病在床,都没来得及穿呢。”

颜芝仪还沉浸在遭逢巨变的打击中,对于外界事物反应平平,杨妈也不是真想咨询她的意见,太太叫她来帮衬,就是怕姑娘和百叶两个小姑娘把握不好分寸,指着她给把把关,既然姑娘不反对,杨妈当即指挥百叶:“去把门窗都关上,别叫冷风吹进来,咱们快些给姑娘换上衣裳。”

颜芝仪依然反应平平,无心反抗也没有力气挣扎,像失去了灵魂的娃娃一般,任由杨妈和百叶在她的头上脸上涂涂抹抹,双眼无神的仰头看着床幔,满脑子只有她是谁,她在哪,她要去哪里?

男主为何那样啊!!

因为帮姑娘梳洗装扮要靠近,杨妈隐约能听见“为何”“这样”的呢喃,略一思索便明白了,他们都在为陆公子千里迢迢赶回来探望姑娘的心意而感动心喜,唯有善良的姑娘却还在担心陆公子会因此影响到科举考试。

唉,这样贤淑美好的姑娘怎么就病入膏肓了。

杨妈心头一片柔软,嘴上忙不迭安慰道:“姑娘只管放宽心,陆公子少年英才,十八岁的举人老爷别说咱们江州,放在整个江南也不多见,此番又是他第一次参加会试,若能一举登科,即便不是状元,那也很了不起,十九岁的进士老爷,这得是文曲星下凡才行!”

杨妈这番话真就是在安慰颜芝仪,她自己都不信,毕竟她又不知道剧本。

站在普通人的立场,陆时寒年纪轻轻再是文采斐然、天资卓绝,到底少了些经历底蕴,第一次参加会试名落孙山才是常态,朝堂的官老爷们谁没有过二战三战科举的经历?

陆时寒若能一举高中,甭管名次,已是祖上冒青烟的幸事了,谁也没指望他一个寒门少年上去就能力压群雄高中状元。

事实上,杨妈私心觉得陆公子这次别说状元,他有没有考中、甚至有没有好好参加会试都是未知数,因为江州城里并无听到任何科举的消息。

那么多白鹿书院的学子进京赶考,不可能一个都不中?可见是朝廷报信的差役未能到江州。

老百姓都知道,官差为朝廷办事向来是快马加鞭,走官道,日行上百里不在话下,到江州也就十来天时间,可是普通人哪有那样的骏马可骑?

就算有,只是文弱书生的陆公子也无法这般辛苦赶路的。他从京城回江州最快也要月余,若是等到会试结束甚至放榜后才启程,此时江州城里早就张灯结彩、为本届新鲜出炉的进士老爷们庆祝了。

陆公子能比报信的官差更早抵达江州只有一个可能,他比官差们早出发了至少十天半个月,许是在应考前不知从何处得知姑娘一病不起的消息,心情悲痛无心科考,遂连夜收拾行囊赶回家乡。

试问科举都没参加的人,又如何金榜提名?

外人见本该年少成名、前途无量的陆公子为了未过门的妻子错过这次会试,大概会遗憾失望,但作为看着姑娘长大的自家人,杨妈更多却是感念陆公子的情深义重。

她心里也有遗憾。若陆公子此番高中,进士老爷是立即就能入朝为官的,一旦外放任职,至少是知县老爷,姑娘就是知县夫人,身家地位水涨船不说,主家也能沾上乘龙快婿的光,至少寻常官差会给几分薄面,老爷不必年年向各路差爷送礼寻求庇护,这得省下多少银钱!

不过比起沾光,杨妈还是更在意陆公子对姑娘的心意,她知道主家也是这么想的,不然太太和老太爷不会那样欢喜地在堂屋招待陆公子。

可惜杨妈这番苦口婆心都做了无用功,颜芝仪听完非但没觉得安慰,心情更加悲伤了。

她觉得自己可能真的要凉,男主没当上状元,剧情出现重大纰漏,按时去世的她还能顺利穿回现代吗?

搞不好就撒手人寰一了百了了。

悲伤的时间总是过得飞快,杨妈和百叶的动作也没含糊,只消半刻钟便收拾妥当了,几乎是她们刚扶着穿戴整齐的姑娘在床头靠稳坐好,门外便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百叶忙去开门,看到一身风尘仆仆的未来姑爷站在跟前,正要福身行礼,便听见往日温雅端方的陆公子急切询问:“进屋可还方便?”

杨妈及时开口,“陆公子快快请进。”

话还没说完,陆时寒已经大刀阔斧往里迈,百叶起身回头只瞧见翻飞的衣摆。

一眨眼,人已至床榻前,杨妈眼疾手快递来一张绣墩,

陆时寒也顾不上平日那些礼数,一把撩起袍角落座,目光灼灼盯着眼前清丽依旧却清减大半、用了胭脂也掩饰不住脸上病态的小脸,千言万语化成一声叹息,“怎会病得如此严重?”

颜芝仪也深深望着他,张口便是关心:“寒哥,你考得如何了?”

陆时寒:……

他这一路夙兴夜寐、提心吊胆的赶路,做了最坏的打算,考虑过没见上最后一面他该如何,当然更多的是想若能见上面,要对她说什么,她又会对他说什么?

万万没想到,她最关心竟是他的科举成绩。

不知为何,陆时寒竟然有些哭笑不得,内心焦灼的情绪似乎也冲淡了许多,含笑看着她:“还能关心这些,看来身子骨没有大碍。”

好端端的干嘛咒她?

颜芝仪觉得有点委屈,但还是忍住了,只是轻蹙眉头一眨不眨的盯着他,“所以你的成绩?”

她很想直接问他究竟有没有考上状元,但那样就崩人设,只差临门一脚就有望穿回现代了,颜芝仪决定忍耐。

虽然她越来越觉得回去的希望渺茫,因为陆时寒突然回江州的行为就已经改变了剧情,不知道会不会引发其他蝴蝶效应,大男主亲自崩剧情,那肯定不是小打小闹啊,搞不好他今天当上状元她也穿不回去了。

但男主能不能当选本届状元依然很重要,否则颜芝仪心里始终惦记着这根胡萝卜,在这里等他三年又三年,万一他总是这样阴差阳错跟状元头衔擦肩而过,她穿回去的念头岂不是遥遥无期?

颜芝仪之前想过最坏的结果,就是她无论如何也穿不回现代,含泪留下来做贵夫人吧,男主未来好歹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跟着他起码吃香喝辣不愁了。

可要是男主在考状元这一步折戟沉沙,她不但穿不回去,连权相夫人也当不上,那就很离谱了。

事关下半辈子是WiFi空调还是养尊处优的生活,颜芝仪很难再维持人淡如菊的人设,用炽热又明亮的目光紧紧盯着他,手心都紧张到冒汗。

然而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陆时寒无从得知她的患得患失,只觉得她看自己闪闪发亮的眼眸和从前并无不同,看起来一点也不像久病之人。

私心想让保持这样的活力久一点,陆时寒便没立即回答她的问题,不想他千里迢迢从京城请来的荣太医在小厮的搀扶下慢悠悠踏过门槛,慈祥又随和的打趣道:“陆状元不愧是‘一日看尽长安花’的状元郎,脚程属实够快,老夫年纪大跟不上喽!”

“陆状元?!”颜芝仪就抓住这个重点了,苦等多年等到了想要的结果,这下她可以安心的含笑九泉了。

这般想着,身子仿佛也感受到了她的心情,毫不含糊的两眼一翻晕了过去,失去意识前颜芝仪还在期待,搏一搏,单车便摩托,这把她就穿回去了!

连颜老爷都在传得满城皆知的“知州夫人欲为陆状元保媒”事件中吸取了许多教训,决意在陆家长辈正式出面提亲前把保密工作进行到底,丧心病狂到连亲闺女都要瞒的地步,天资聪颖如男主自然也要总结经验。

不过由于侧重点不同,陆时寒比较在意结果,于是从中得出了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的道理,回家后积极游说父母上门提亲的同时,自己也早早开始张罗起下聘所需的礼物。

当然了,婚事自来都是由父母长辈全权操持,年轻男女很少能插手的,更别提寒窗苦读十数载、基本不通庶务的陆时寒了,他智商再高、悟性再强,也做不到无师自通。

陆时寒也险些被这个问题难倒。

不过聪明人最大的优点是脑子转得快,陆时寒发现自己无从下手,父母也尚且在犹豫中、一时没有长辈可以为他操持,他的第一反应不是放弃而是找懂行的人请教。

于是就不小心请到了官媒头上。

陆时寒这样风度翩翩、名满天下的状元郎,江州城里不知道多少适龄女孩恨不相逢未嫁时,尽管他已经定亲多年、相当于名草有主,依然是各大官媒暗中观察的重点人物。他花了点钱请人列出下聘所需的清单,官媒热情的写了满满几大张纸,堪称事无巨细。

若不是陆时寒担心节外生枝强烈婉拒对方的好意,官媒都要亲自陪着他一起去采购了。

他高中状元后再不是从前那个清贫书生了,虽不至于一夜暴富,但手头到底宽裕不少,因此拿着清单带着书童秦海上街一一采购,不过两三日,所需聘礼已经被他们两个年轻男子办得漂漂亮亮、有模有样,等陆秀才和秀才娘子反应过来时,家里都堆出了喜庆热闹的氛围,这时就有点骑虎难下了。

陆秀才发现长子如此言行一致,知晓他的决心,只得半推半就答应去颜家提亲。

他到底也是自小苦读圣贤书,知道做人要言而有信的道理,对于履行婚约这件事其实并无太多抵触,会犹豫这么多天主要是担心时间不够,若是为了成亲耽误长子回京入翰林院当值的大事,就得不偿失了。加上妻子也总是在耳边念叨,说颜家姑娘身子骨太差,恐怕不好生养,这点也让陆秀才有些后悔当年定亲太过草率。

但再多的犹豫,也坳不过孩子自己愿意。

陆秀才相信长子为人处事自有章法,他既然决意如此,想必是不会轻易后悔,作为父母也无需过多干涉,便随他们去了。

比起陆秀才的随遇而安,秀才娘子秦氏内心其实要不甘得多,因为自从陆时寒年纪轻轻成为举人,身边几乎所有人都打着为秦氏好的旗号,给她灌输娶妻娶贤,或是应该给长子换一门有所裨益的亲事,才不辜负她儿子那般才貌品学云云。

本身和颜家的亲事就不是秦氏定下的,她一个无甚主见的妇道人家被这样长期洗脑,渐渐也觉得,贵为状元的儿子即便拒绝了知州夫人娘家侄女那样的高官之女,随意找个六七品官员家的千金,也要比颜家这个病怏怏的商贾之女强百倍千倍。

自陆时寒毫无转圜拒绝了知州夫人好意那日,秦氏原本春风得意的心情便笼上了一层阴霾,她为这桩百害而无一利的婚事感到烦忧,便有善解人意的亲友瞧出她的烦闷,提议让他儿子纳颜家姑娘当妾,自家照样可以娶一位官家千金进门。

秦氏当真的心动了!她想着颜芝仪只当个妾侍的话,身体不好出身又差也不算大毛病,反正也不需要她生孩子、出门与别的官太太交际应酬,只要能哄儿子开心就成,多好的解决方式啊。

然而丈夫都点头答应要去提亲了,引以为豪的儿子更是自个儿把下聘的物什都通通备好了,平素端方持重、光风霁月的人竟然连这种琐碎小事都能操持,可见他有多重视这次下聘。

见此情形,秦氏好几次话到嘴边又默默咽了回去,自己生的儿子自己清楚,她知道这个档口把纳妾的话说出口,颜家未必不会愿意,但儿子当真会跟她翻脸的。

其实秦氏自己都知道这是很无理的要求,她说不出口,但又不甘心接受这样粗鄙没见识的长媳,便憋着口气打算当个甩手掌柜,谁同意的婚事谁去张罗,反正她不想管。

秦氏内心深处还抱着最后一丝期待,但凡颜家那边有点骨气,看到她明显瞧不上的态度,自觉的把婚事退了,岂不是皆大欢喜?

然而秦氏这番算盘也因官媒的不请自来而而落了空。

官媒多有眼色啊,见状元郎张罗这么些天,下聘的东西怕是都备齐了,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便整整衣襟主动上门毛遂自荐去了。

官媒娘子一脸热情又亲切的问陆状元可是要去下聘了,需不需要媒人从旁协助?她愿意无偿为状元郎走这一遭。

彼时陆时寒才收到父亲肯定的答复,母亲明面上也没反对,他就当他们达成共识了,踌躇满志之际又有官媒娘子主动相助,自是答应不提。

后面的事情大家都知道,状元母亲当甩手掌柜也丝毫不影响气氛,官媒娘子全部接手了她的戏份,穿红戴绿打扮得喜气洋洋不提,还叫来了敲锣打鼓的气氛组,又有十多人挑着状元郎亲自备下的聘礼,一路浩浩荡荡、风风光光的去颜家提亲了。

这支提亲队伍除了敲锣打鼓和抬聘礼的人,后面更是跟着成百上千条看热闹的小尾巴,而且跟在队伍后面的尾巴还有越来越多的趋势,毕竟是备受瞩目的状元郎去未婚妻家提亲这种大事,江州城的百姓简直是呼朋唤友跟过来瞧热闹。

光看这满城热议的喜庆程度,知道的是陆状元上门提亲,不知道还以为状元郎今天就要娶媳妇过门了。

别个迎亲队伍满大街的散喜糖,都吸引不来这么多的围观群众。

因此陆时寒的母亲秦氏是不是真心实意期待着这门亲事,根本无人得知,人们看到眼前这一幕只觉得陆家为了这场婚事是下了血本的,陆时寒做的那些准备,也统统都归功到了陆秀才和秀才娘子头上了。

听着周围七嘴八舌讨论着状元郎家是有多看重这个未来儿媳妇,陆状元和他自小定亲的未婚妻又是如何青梅竹马、郎才女貌,几乎是被官媒和吃瓜群众裹挟着前进的秦氏此时的心情可想而知,嘴角礼节性的笑容都快要挂不下去了。

在秦氏越来越僵硬的表情中,这支堪称壮观的提亲队伍终于不紧不慢、声势浩大的来到了目的地——颜家大门前,陆时寒拒绝了官媒娘子的好意,亲自上前敲响了大门。

仿佛约好了一般,三下之后大门应声而开,除颜芝仪以外的颜家人都整整齐齐的站在门后。

是的,颜芝仪这次依然被开除现场吃瓜的资格,而且这次更过分,两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学鸡弟弟都能跟着他们去门口出口,勉强算是今天女主角的她竟然不可以,因为她娘说大户人家的姑娘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这会儿外头怕是有成千上万只眼睛盯着她,绝对不能行差踏错半步,最保险的做法就是让她不要在人前抛头露面,先安心在房间里当个花瓶。

毕竟不做事就永远都不会犯错嘛

等婚事谈妥、尘埃落定,她再出来走个过场,这场全城皆知的下聘仪式就可以完美结束了。

颜芝仪想说他们家也就一道门,这种事情讲究了也没啥用,毕竟都是街坊邻居,当谁不知道谁呢?

可惜那时已经紧张到额头冒汗的颜老爷颜太太根本听不进她更加科学合理的建议,就这么冷酷无情把她关回房间里了。

所以颜芝仪大概是全书唯一能理解陆母秦氏那憋屈到说不出话心情的人。

但她理解了,又没有完全理解,憋屈了也就不到半个时辰,颜太太亲自来屋里喊她去堂屋,“仪儿,随我去前面见个礼,你陆伯父陆伯母现在就想见见你呢。”

她娘这次竟然没有忽悠她,颜芝仪简直喜出望外,前一刻的憋屈郁闷瞬间烟消云散,欢天喜地去挽她娘的手:“真的吗?那我们快去吧,别让陆伯伯他们久等了。”

经过这几次颜老爷和颜太太的骚操作,颜芝仪也彻底治好了“挑食”的毛病,不管是不是新鲜第一手瓜,只要她能吃得上的都是好瓜!

但颜芝仪话刚落音,脚步还没迈出去,手背已经被颜太太不轻不重拍了一下,明明她自己脸上都快笑出了一朵花,还要故作严肃的告诫颜芝仪,“姑娘家家就该稳重矜持点,哪有人见婆家会笑得把牙花子都露出来的?”

颜芝仪心想她是去见公婆吗?她这是要赶去吃自己的瓜啊!

不过她娘说得也没错,男主今天把阵仗搞这么大,几乎惊动了大半个江州城,输人不输阵,哪怕她目前还没有感受到任何即将嫁人的真实感,演也要演出待字闺中的娇羞。

好在她还是有点演技在身上的,站在原地稍微酝酿下情绪,把挽着颜太太的手改为扶着她,轻声细语道:“娘,我们过去吧?”

看到闺女立刻回到了他们最熟悉的样子,颜太太自然不会觉得她刚才是不小心暴露了本性,只当她跟他们一样有点惊喜过头失了分寸,在自己的提点下又恢复正常了,这让颜太太觉得还算满意,“这才像话嘛。”

母女俩就这样端着慢条斯理、从容不迫的姿态去了堂屋。

这会儿堂屋早已没有先前的喧哗嘈杂,颜太太去喊颜芝仪时,家里已经清场过了,门户紧闭,除了即将结成两姓之好的颜陆二家再无闲杂人等。

当然官媒还在的,她本来就是婚礼见证人,今天因为状元母亲秦氏过于矜持端庄,她更是扮演者不可或缺的角色,颜芝仪还在走廊上便听见媒人舌灿莲花、滔滔不绝的声音,把现场气氛说得其乐融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