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董鄂妃在结束了与佟文瑾这一段突如其来而又短暂的交谈之后,便微微颔首示意着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了她身后的那位带着佟文瑾来承乾宫的管事姑姑将佟文瑾再原封不动地送出去。
待那管事姑姑领命告退后,董鄂妃便自顾自地转身半躺在了梨树下那架华丽的贵妃榻上,随意拿起了一本倒盖在贵妃榻旁小几上的诗册继续读起。
红木影壁前,眼看着就要走进去,佟文瑾忍不住停下脚步又往回望了一眼。
清风,梨树,美人。
漂亮的好似一副画卷。
似乎是心有所感般,垂着眼睑细细品读着手中诗册的董鄂妃突然抬起双眸,对上佟文瑾留恋的目光,露出了一抹温柔的笑意。
“就要劳烦姑姑费心了,只是不知宁楚格要如何称呼姑姑是好?”出了承乾宫在门前站定,佟文瑾眨了眨眼睛,看了一眼身前的管事姑姑,笑问道。
谁知她只是摇了摇头并不作答,只是伸出手往右指了指东六宫的主干道方向:“佟格格请自便吧,奴才便不送远了。”
“欸?”佟文瑾有些傻眼:这么不客气的吗?
原来董鄂妃吩咐你“送佟格格出去”,你就真的只是送到承乾宫门口啊?
不过倒是也是送出承乾宫去了。
“……”
大概是佟文瑾一张脸上十分纠结又槽多无口的复杂情绪实在太过外露,这位管事姑姑也知道佟文瑾大概是误会了自己的意思,只能开口解释道:“那边应该是有景仁宫中的人在等着佟格格,佟格格请放心,奴才会在这儿看着您的。”
望了望空无一人的宫道转角,又看了看承乾宫管事姑姑一脸笃定的神情,佟文瑾也只得点点头,向管事姑姑微微示意以做告别,便转身独自往那边走去。
等转过承乾宫前的甬道进入这条贯穿了东六宫的宫道,真看见了独自一人默默等候在红墙根儿下的阴凉处的依勒佳时,佟文瑾微一挑眉,只觉得自己的姑爸爸佟妃与董鄂妃之间,居然有一种微妙的默契。
佟妃的身边有花色和依勒佳两位大宫女,不同于一手包揽景仁宫上下内外外大小事务的花色,佟文瑾与依勒佳少有交际。并且因她本身沉默内敛的性格,佟文瑾也多是只看着她时常安安静静地站立在佟妃的身边,甚至都难得能听到一次她开口说话的声音。
但佟文瑾却知道佟妃也是如看重花色一般也十分看重她的。
花色在景仁宫中扮演着的是大管家的角色,总能看见她忙里忙外难得片刻的宁静,所以时常跟在佟妃身边贴身伺候的人多是依勒佳。
并且,就佟文瑾所知道的,景仁宫中自来都是由依勒佳负责处理与北五所的玄烨处的一些相关事宜。
“奴才见过格格,格格吉祥!”而此刻的依勒佳依旧是一副沉稳模样,见佟文瑾行到了自己身前,立马屏气敛息,端端正正地行了一礼,而后又道,“主子吩咐奴才来这里接格格回去!”
佟文瑾见状,连忙伸手扶起她来:“多谢依勒佳姐姐了,姐姐不必如此多礼。”
进了景仁宫正殿,佟文瑾无比熟练地右拐一转弯儿就进了东暖阁,她本还暗自忖度了一路,若是佟妃问及今日之事,自己该不该说,若是说的话又该说什么、说多少。
可坐在软榻左侧的佟妃却并未在意她这些百转千回的小心思,只是两眼将她浑身上下打量了一番确认无误之后便微颔首示意她来榻上坐下。
佟妃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打了佟文瑾一个措手不及,不知怎的,明明刚刚都还在心中想着怎样糊弄佟妃,可佟妃真一句话不提她又总觉得有点莫名的心虚。
慢悠悠地蹭上软榻做好,佟文瑾伸长脖子期期艾艾地往佟妃那边瞧去:“姑爸爸在干什么呢?”
“前些日子才打了一大堆的络子给玄烨送去,玄烨说叫我不必再做了,就送去的那些都够他用不知多久了!”佟妃口中答道顺口,却一点没停下手里的动作,眼也不抬地认真倒腾地起劲,“我寻思着反正闲来无事,便又叫花色为我多寻来了着丝织编些发带为玄烨备着。”
“姑爸爸对表哥真是上心!”她嘻嘻一笑,又打趣到,“若不是捻针绣花儿都是些精细活,我都要怀疑是不是等编完这些发带,姑爸爸又要开始给表哥绣荷包了!”
“那可也说不准儿!”佟妃微微一笑也并不反驳,只是缓缓说道,“从前玄烨不能养在我身边,除了每月他来景仁宫中请安的时候我能好好地见他一次,再多的事儿我是半点不敢多求。”
“虽说如今他还是在北五所那儿住着,可一想着我能为他多做些这样力所能及的小事儿,心中便慰贴极了。”
说此话时,佟妃的双眼明亮的出奇,整张脸上都泛滥着一种名为“母爱”的光辉。
佟文瑾双手支在坐榻的案台之上撑着自己的小脸望着佟妃,脑海中不期然的闪过今日与董鄂妃交谈时的几句话。
帝王的宠爱、显赫的家世、过人的才貌,都不过是过眼云烟……
唯有子嗣……
佟文瑾眼睛一眨也不眨的盯着佟妃,来回扒拉着脑海里自入宫以来所闻所见的种种疑惑与惊异。
完美契合了顺治对妃嫔的审美喜好却几乎为零的稀薄恩宠,在慈宁宫拿回舒舒格格贴身衣物时探囊取物般地轻巧手段,还有对蒙古草原上科尔沁部落中堪称绝密的预言了如指掌的消息渠道。
……
还有今日在承乾宫之时,虽然董鄂妃早已明言因为自己初进宫那日的偶遇才开始关注自己,可离开承乾宫被依勒佳接回景仁宫时,佟妃与董鄂妃之间那股若有若无的默契却叫佟文瑾明白,董鄂妃最初对自己的关注,绝不是像她所说的那般因为自己的特别而已。
略微思忖片刻,佟文瑾直接张口向佟妃道:“姑爸爸,今日我去承乾宫时……”
“虽说如今紫禁城满蒙泾渭分明,后妃各安天命,表面上看起来一片宁静祥和的样子,可你大概不知道,顺治十三年皇贵妃刚入宫的时候,那叫一阵腥风血雨。”佟妃终于停下了编发带的动作,抬起头看向了佟文瑾,温柔的出声打断了她想说的话,“由于种种原因,如今的承乾宫就像是独立于紫禁城中的一座孤岛,其他的人既靠近不了也不愿靠近。”
“今日你去过承乾宫之事,只有丹珠与依勒佳知晓,我已经吩咐她们不要将此事再告诉别人,你以后也不要再提起。”
“我知道,只要是见过了她的人,没有哪一个可以不对她产生好奇心。”轻叹一声,佟妃的视线微微向左上角飘忽了一瞬,似乎是陷入了什么回忆。
“但是……宁楚格,靠近她对你是没有什么好处的。”佟妃凝视着佟文瑾的双目继续柔声叮嘱道,“不管她究竟是想做什么,今天以后,她大概也不会再这么莽撞的靠近你。”
大概是早知道佟文瑾将来要嫁入皇家,每当宫中发生了大大小小的琐事,等到有空的时候,佟妃总是不吝于一点点抽丝剥茧地仔细分析给佟文瑾听。
而这,却是佟妃第一次因为某个人或某件事而语焉不详,佟文瑾微微一叹,决定不再探究。
只是,她最后还是忍不住低声问了一句:“姑爸爸,你觉得皇贵妃是个怎样的人呢?”
“……”
佟妃沉默了半响,就在佟文瑾都以为她不会再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她突然开口,“她是个既聪明,又愚蠢的女人。”
佟文瑾望向佟妃的脸庞,她此时正冷着一张脸面无表情,可佟文瑾却敏锐地察觉到佟妃周身正不断翻涌着一股股晦暗的情绪。
……
自那日之后,好像一切的事情又回到了原轨。
景仁宫中依旧岁月静好,佟文瑾一边陪在佟妃身边承欢膝下,一边和每日雷打不动到承乾宫中慢慢培养着感情。
似乎那日梨花香气弥漫中与董鄂妃的相见,就像是一场梦,而春梦了无痕。
除了——
“……”
佟文瑾一言不发地扯出丹珠手中捏得死死的信封,无视了她满脸欲言又止的纠结神色。
“格格……”等佟文瑾如愿地从她手里抽去那信件,丹珠终于做出了一副下定决心、英勇就义地模样看向佟文瑾,一开口却是小心翼翼的劝说,“格格,要不我们还是把这件事儿告诉花色姐姐吧!你看这事儿闹得,唉,早知道第一次发现这信封儿放在奴才枕头下的时候,奴才就该直接去找花色姐姐不交给您的!”
“呵~”佟文瑾轻笑了一声,“怎么,一开始不是还在我面前信誓旦旦地发誓说要揪出那偷溜进你屋里的小贼吗?这就放弃了?”
“格格!您既然看了信儿就肯定知道这信封是从哪里来的,您就告诉奴才吧!”丹珠殷勤地在佟文瑾身前来回伺候着献宝,等瞥见佟文瑾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的时候,这才期期艾艾地嘟囔道,“再说了!这小贼一看就是其他人往我们景仁宫中安插进来的探子!奴才这不也是为了我们景仁宫的安危着想嘛!”
“哦?”佟文瑾半趴在炕桌上伸出一根手指一下下敲点着自己的额角,“让我来算算看,离这儿第一封信儿被偷偷送进来已经快三个多月了吧?若是等你捉住了这小贼再……”
“咚——”
“咚——”
“咚——”
“……”
一阵连续不断的、厚重而悠长的钟声自窗外穿来,霎时间,一股莫名的阴影笼罩在了紫禁城的上空。
“格、格格……”丹珠一张脸煞白一片,满眼惶恐地望向佟文瑾,嘴唇都止不住微微颤抖。
佟文瑾紧皱双眉,透过西梢间前屋的窗户,看见景仁宫前院种往来的太监宫女们此刻都放下了手中的活计,默默低头跪成一片。
“今天是什么日子?”佟文瑾回头看向丹珠。
“回、回格格的话,今日是八月十九……”
“咚——”
随着丹珠话毕,震荡整个紫禁城的钟声也随之停下。
【清世祖孝献皇后董鄂氏,薨逝于顺治十七年八月十九,追封为皇后。】
佟文瑾抬头望向紫禁城上空阴沉的天空,看着那副风雨欲来的模样,低声喃喃道:“起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