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堡的高塔屹立雪白平原,从高处俯视,整座城堡以及围绕在它附近的庄园全部隐盖在灰白浓雾之中,马车顶上深蓝兰卡斯特家族徽章的旗帜变得湿漉,绞裹在铁架上。
这座北部庄园毗邻深海,站在更高的塔楼上能眺望到远方的灯塔。
深海咸腥潮湿的气息在浓稠的大雾中扑面而来,马车夫皮埃尔皱紧双眉,急促拉响马车前椽挂着铜制的重铃,清脆冷然的撞铃在死寂平原回荡,四周的田野边上摞堆着无数家畜的尸体,纵使冰雪覆盖,阴冷中恶腥的气味儿也在不断发酵。
阴冷的雾气飘上来,皮埃尔冻的满脸发红,鼻子到嘴的胡子都被冻上黏黄的冰渣,阴暗的目光来回扫视着眼前毫无声息的的平原,越是平静,越是能够引人坠向死亡。
他使劲用手肘击响身后的车厢,望着在浓雾中颓败毫无生息的庄园,声音诡异又急促“快醒醒!这里不太对劲!”
从进入这片阴森的大雾区开始,玛格丽特一直注视着窗外的变化,她感觉非常不适,那种感觉更趋于一种像是来到某种难以言喻的绝对危险生物的领域,一点点被蚕食和绞杀,肺叶像是都被浸泡在海水里,压抑的无法喘气。
风声里,玛格丽特听到马车夫沉重而又急促的喘息,在他没开口之前。
城堡在浓雾的深处,越往深处走,难以遏制的鱼腥味越重,光线愈发的暗淡。
“停车——”她拽响车厢内的铃,马车停下来,“把门打开。”推开车厢内的小暗窗,露出皮埃尔脆弱的后颈。
“璐比!该死的…”
玛格丽特在皮埃尔回过头看向车厢内的时候,侧了侧身子。
他透过小窗直接就瞧见璐比酒醉满脸发红,紧闭着眼,银质酒壶歪倒在侍女手边,而她软塌塌的靠在垫子上。
车厢门从外被拉开,阴冷的寒气灌进狭小的空间。玛格丽特裹紧外袍,正要下车,背后伸出一只手牢牢的抓住她的手肘。过于异常的冷气让女仆提前清醒,眼神虚浮着,但手上依然有劲儿把玛格丽特拉回座椅上。
“怎么了?”她下意识的盯着皮埃尔,但很快就听见璐比倒抽了一口气,被眼前诡异的大雾惊的往车厢里瑟缩。
雾气变得越来越浓稠,衔接着进入古堡庄园的甬道被彻底覆盖,死寂的荒原陷落在雾气里。
大雾逐渐弥漫在车厢里,像是有意识般,几缕轻薄的灰雾萦绕在玛格丽特受伤的脚踝附近,顺着伤口不断的往皮肉里渗去。
“要和我下去看看吗?”她朝璐比的方向侧着头询问,另一手反而把车厢门彻底推开。
璐比瞬间放开玛格丽特,打量着这位被公爵厌弃的女人,玛格丽特注视着自己的眼神,很平静,尽管她的额头上的伤口狰狞,璐比的双腿却止不住颤抖,不知道是因为这诡异的大雾,还是因为别的。
“你自己去吧…我不舒服…”
皮埃尔反倒是从膨胀的棉衣里掏出一把铜质锋利的短刀递给玛格丽特,“夫人,我也留在这里。”
他四处环望,很紧张,似乎极度怕着雾里面看不见的什么东西,甚至把匕首递出去的时候,手都在颤抖。
“雾里面有什么?”
玛格丽特把短刀别在自己的袖筒里,漫不经心问了一句,眼神略向大雾深处出现猩红的淡影。
皮埃尔和璐比都沉寂不语,这两个人因为恐惧神经紧绷的快要断掉。
一盏煤灯明晃晃的被玛格丽特提在手里,四周死寂,但她的双耳中充斥鼓噪声,若有若无的声音在大脑里穿梭。
“等等——”
“夫人,别往大雾里走了——”皮埃尔欲言又止,双手紧握垂落在身侧,眼神有些迷茫,像是在靠着趋利避害的本能拦住玛格丽特。
“皮埃尔!!!”璐比捶打着他宽厚的肩,试图让他清醒。
玛格丽特曾经在帝国的神学院阅览过一本书,希伯来语的死灵之书,上面有一小段提到过,恶灵于大雾中诞生,能把人类推入深渊,在死亡和痛苦之中永远的凝视着它们。
大雾里有东西,她的侍女璐比和皮埃尔应该知道大雾的内情,但依然没有阻拦甚至表现出希望她走进去。
璐比尖锐的声音让皮埃尔获得片刻的清醒,使他不再受到内心谴责和良知的蒙蔽。
透过迷离的大雾,玛格丽特眺望着远处猩红摇曳的淡影,拎着煤油灯,渐渐融进浓雾。
呼吸中带着空气中浮动的腐臭味,累赘的裙摆垂扫在地面上,略过已经被肢解的动物尸体,泥土很湿,踩踏的下陷感,更像是行走在庞然大物的动物躯体上,而不是泥地。
皮埃尔高站在马车的脚蹬上看向玛格丽特夫人消失在大雾中的方向,脸色发白,唐突又有些惊恐嗫嚅,“应该把她拉回来的,她会死在哪里,死在这种见鬼的大雾里…”
“上马石的荣誉是什么?”璐比把手搭在黑马头颅鬃毛处,紧紧贴着马鬃下方热的烫手的马皮取暖,她感觉到冷,大雾比海啸更甚刮来诡异的寒冷。
她也看向大雾深处,眼神中透出贪婪的好奇心,“这是我们的荣誉,皮埃尔。”
人体上马石,为主人跪在马旁,他们会撑在地上,扮作一个人体上马石,主人的双脚会从马车,马镫过度到上马石的脊背上,这是上马石们的荣誉。
“是啊…公爵大人的意思,已经那么明显了…”
皮埃尔转身从车顶上前沿卸下一盏煤灯,从脚蹬上缓慢的爬下来,他年纪已经很大了,动作迟缓,脑子也开始糊涂,就像此刻,浑黄的眼珠看了璐比一眼,就朝大雾里走去。
他脑子糊涂,连主人是谁都搞不清楚。
“皮埃尔!!!”璐比错愕的冲上前想要拦住这个发疯的马车夫,手还没碰到他的衣角,就被蔓延过来的浓雾烫了一下。
她惊呼一声,还没意识到急剧的变化,随即汹涌而来的雾气像是深海里的巨大的软触铺天盖地席卷将至。
等玛格丽特听到一阵嘘声和若影若现的大笑的时候,已经距离猩红的影子越来越近了,准确的说,远处向天空还燃烧着黑烟,那里正在烧着什么。
再靠近一些,能看清火光从高大堆积的柴堆上燃烧,一根木柱插在柴堆里,上面绑了个人。
是个男人,个子很高,瘦弱,脏污的发辫零散遮住脸,穿着一条形状奇怪的白袍,麻绳从腰间穿过,他紧闭着双眼沉寂不语,被绑在柱子上,而他脚下燃烧着刺目猩红的柴堆。
在潮湿大雾的火光中,他的样子竟然有几分圣洁,像极了威斯敏斯特宫殿穹顶壁画上正在受难却又能抓住独角兽角的处女。
注意到这幅壁画的时候,玛格丽特正坐在威斯敏斯特宫晚宴的角落,晚宴的桌子很长,大约有二十个侍者并排站开的长度。
最角落的阴影处还有个立式银水盆,上面还雕刻着玫瑰图样,这是专门给贵族们洗手用的,里面的水波倒映出宫殿穹顶的壁画,玛格丽扭着脖子不露声色的看了这幅壁画好久,久到她名义上的丈夫兰卡斯特公爵阴晴不定的笑着甩了她一脸水才回过神。
其实那个时候她是在想为什么上一秒还在实验室和那只诡异的软体动物眼对眼,而下一秒她的意识挣脱片刻黑暗后,就来到了这幅身体里,一摸一样的长相,连名字都一样。
而这里发生的事实比她设想的更糟。
从任何意义上。
玛格丽特把自己影藏在巨大的谷草后,从她的角度向火刑架看去,五六个干枯漆黑一团,像极了“行尸”的人高举着火把,零星包绕在火刑架四周,全黑的身体上唯一的颜色就是他们脖子上套着兰卡斯特家族下人特有的蓝领巾,他们把火葬柴堆的更高了,动作迟缓,却近乎整齐划一,脸上没有表情。
这不是家族内公开处刑,而是一场在这座庄园里被“肮脏”下仆们策划好的私刑。
救人不是玛格丽特本能的反应,不仅不会帮助她在这个陌生的时代存活下去,反而会给自己带来麻烦,尤其是现在。
男人们在木头上浇水,燃烧变得十分缓慢,黑烟欢快的盘旋,最大程度包围着男人,让他痛苦不堪。
以至于浓烟扩散的太快,熏的玛格丽特用繁复的花领捂住口鼻,实在忍不住才捂着嘴轻咳。
压低的声音小到可以忽略不计,玛格丽特浑身都绷紧,直到她看见慢慢的所有人都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头颅像上了发条,齐刷刷的朝她藏身的草堆方向看去。
如果玛格丽特这时不急于躲避这些“活尸”,抬头看一眼被绑在绞刑架上的男人,她应该不难发现,此时的狼狈不堪的男人在殷红的火光中睁开眼,深色齐眉的杂乱的额辫下双眼侵蚀上病态的潮红,痴痴的望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