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签到底是开了特病会诊,程父远程跟院长打过了招呼。
留在B市的老父母事情多,走不开,每天等着信。一听儿子去了一礼拜,才刚刚喝上第二副中药,还以为是医院方面不用心。
因为清楚自家儿子是个什么尿性,程母也懒得问他,天天跟孙特助通电话。一听内情,程母专门打来电话呲儿了他一顿。
“成天胡吃闷睡,都一身这毛病那毛病了你还不消停,治个病都有你的茬!平时撩猫逗狗的我也不稀得管你,去看个病还要撩逗人家小姑娘,你怎么那么事儿呢!”
劈头盖脸一顿呲儿,仿佛前两天垂泪涟涟说“签签不管你瘸不瘸都是妈妈乖宝儿”的人不是她。
程签懵了三秒钟,才反应过来说的是谁。
他极有耐心地哎哎应着,已经习惯亲妈这暴脾气了。
程家富贵的年代晚,是改革开放初期响应国家政策、靠着诚信经商,最先富起来的那一小撮。
程妈妈出身好,是四九城里地地道道的书香门第。
家里长辈不争气,祖产败干净了,骨子里的清高和矜持却都还在。当初她偏瞅准了进城念书的程父,一门心思要嫁穷小子,受了家里不少骂。
三十年顺顺当当过去了,昔日知书达礼的娇小姐愈发金贵了,对外集团夫人的架势端得大气,在家里照样是死作死作的老仙女。
她脾气没收没敛,待见程签的时候一口一个乖宝儿,不待见的时候大枪大炮地怼。如今反倒是当初从乡下进城的程父更像个腹有诗书的高知分子了。
程签听她念叨了十分钟,截断:“妈我要喝药了,我先挂了,您歇歇,改天再骂啊。”
程妈妈到底是心疼儿子的,收了脾气,又无缝切换成了知心妈妈模式:“好好治病,妈妈等你回来。”
程签挂断电话,瞟了孙桓一眼。
刚放下药碗的孙桓百口莫辩:“我什么都没说!夫人问我江老先生如何如何,我只说少爷没找江老先生看病,找的是那位小江大夫,小江大夫事忙,治疗就有点慢。”
啧,没说没说,什么都说了。
不然舍弃一个经验丰富的老大夫,去选人家年轻貌美的孙女,还能有什么理由。
程签端起碗把药一口闷了,瘫在沙发上,开着电视看养生讲座。
地方台常有的那种,一个套了各种华丽名头的专家教授,讲讲养生顺便卖卖药。程签挑中的这个栏目稍微高级一点,只讲养生不卖药,它卖书。
电视上的老专家看着六七十岁了,边说边两手比划。
“咱们常说老寒腿,老寒腿,以为是老人着了凉才会得的病,可其实呐,这是一个误区。冷天风一吹,哎呀两腿疼得不行,大家就觉得这是老寒腿了。其实不一定呐,很多病都会引起腿疼的,像什么脉管炎、静脉曲张、血栓、滑膜炎,再往上边点,要是这个腰椎出了问题,也会连着腿一起疼。”
“但是在中医里边呢,这个老寒腿的叫法也不为错。腿疼,主要围绕两个原因,第一,劳损,就是运动过量了,伤着骨头肌肉啦,有了炎症了,这是劳损;第二,就是一个更普遍的问题,叫血淤寒滞。血淤寒滞呢,在咱们中医里的意思是寒气入体,经脉收缩,血流变慢,就变成了淤血,它把这个血管给堵住了。再一受凉,一吹风,堵得更厉害,它肯定疼啊……”
话又啰嗦又空泛,也不知道里边有几句靠谱的。
程签听着听着走了神,电视屏幕上一脸老褶的养生专家,不知怎么的,慢慢变成了江知妍的脸。
在冲着他笑。
眉形美好,没有眼妆,唇色自然。这年头难得见到的一张极为素净的脸。
皮肤倒是好得出奇,大概是早睡早起天天养生的效果。
程签心情意外好了几分,电视上的养生专家啰嗦又空泛的台词也没那么累耳朵了。
他颇有闲情逸致地想:咱妈说得也对,他确实撩逗人家小江大夫了。
真爷儿们敢作敢当。
特病会诊很对得起它的价格,一整个下午,风湿科、周围血管科、血外、介入科等等各科专家主任来他病房里开了个小会。
用处却不大。最后讨论出的结果还是建议他试试中药调理。
一整层楼只有三个病房住了人,一位干休所的老军官,脑溢血,还在休养期。还有位是医院领导的女儿,似乎也是寒痹病。
高干病房都享有一些特殊待遇。傍晚时,老院长例行每周慰问,进程签病房时,身后还跟着位五十多岁的老教授。
老教授一进门,声音挺足:“小程,我来看看你。”
程签把会议视频关了。程父怕他病得太久,与公司事务脱了节,每回开会总要让秘书录下来发给他看。
看见来人,程签先惊后喜:“郑伯。”
来的老教授叫郑有望,是程父的老同学了,也是医院肿瘤科的老主任,这两年在学校代课。Y市一院是省医科大学的附属医院,郑有望趁着国庆休假回来看看。
寒暄了一会儿,郑教授又看了看程签的腿,他自己不通腿疾,也不胡乱指点,只说:“明天你抽个时间,让针推科的老傅过来给你按按,推拿能辅助治疗的。”
程签把裤腿放下去,“不用,我有主治大夫。”
郑主任愣了下:“谁啊?”
程签把江知妍的头衔背得全:“中医研究所痹病组的小江大夫。”
中医部没多少人,内外妇幼保健针推科全加一块,也不过五十多个医师。饶是如此,郑有望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是谁。
程签一顿尬吹帮助他回忆:“H大岐黄班毕业的,二十六岁,医术高明,医德高尚,还在做研究。爷爷是江清锋江院士。”
长辈头衔最管用,郑教授记起来了:“噢,江大夫家的姑娘。”
老院长对医院比他熟,对江知妍还挺有好感:“小姑娘学历挺高,去年毕业来的吧?我算算,博士两年,到明年这时候就能评副高了,真快。”
又给一头雾水的郑有望介绍:“咱院中医部那边有四个省级以上的课题,三个都在她手上。”
郑有望讶然:“嗬,科博?”
“嗯,学术型的,临床也强,但临床那边不差她一个人,就让人家安安静静待研究所做课题去了,人姑娘自己立了项,带着小邢和几个规培生自己搞。咱们医院的科研力量不行,中医部那边的副高年纪都大了,文章少,职称升不上去,给点建议还行,帮不上她什么忙。”
郑教授更惊讶了:“那院里怎么把人留住的?”
国内重视起中医的专业培养,也就是最近十来年的事。很多小城市的中医院里多的是没有学历的老中医,年轻时拜师学医,没有念过多少书,如今靠着医术过硬才能在医院里站住脚。
而比起临床中医,学术型的人才更是稀缺,站在塔尖的中医博士少之又少,毕业后往往直接进北上广的重点单位或者科研所了。在医学科研这个领域,大多数的创新都在三十岁到四十岁之间集中爆发,三十岁前没攒下点名头傍身的,以后的科研路就走不了多远了。
而像江知妍这样,学历高、自己能力强,几个省级课题傍身,还有厚实的家学背景的,放哪儿都是要争抢的人才。
偏她毕业后来了一个小城市的三甲医院做科研,算是某种意义上的自断前程。
程签也好奇医院怎么把她留住的。
老院长摇头失笑:“没专门留,人姑娘自己想留下的。这孩子还挺有脾气,去年她有个课题挺好的,刚立项,省医大那边看上了,想聘她回学校实验室。人姑娘拒绝了,不去,把立项资料给了学校的实验室,她只挂了个B组参与成员的名。”
郑有望恍然:“噢,这事我记得。”
当时还想着小孩能力强,应该是被更好的医院挖走了,所以才放着好课题不做,把自己已经做出雏形的东西拱手让给别人。
大医院间争抢人才的事情并不稀奇,那时他还感慨了下后生可畏。
原来这孩子还在医院里留着。
他和老院长原本是来探望程签的,这会儿自己聊起来了,程签被晾在一边,也不插话,听得专心致志,连连点头。仿佛夸的不是江知妍,而是他自己。
也不知道他跟小江大夫八竿子都打不着,与有荣焉个什么劲儿。
孙桓在旁边腹诽。
郑教授来了兴致,让旁边的小护士用内网查了查江知妍的值班表,看她现在下班了,又问:“有电话没有?喊上来我见见。”
“噢,教授等我查查号码。”
小护士还没查到联系方式,程签电话已经拨出去了。
“小江大夫,你有没有空呀?来我病房一趟……急诊?不,不是急诊,有点私事。”
具体什么事,他电话里也没说,听着声音倒是欢脱。
医工食堂里。
江知妍看了看面前刚打好的三菜一汤,拍拍贺淼淼的肩膀:“我去一趟住院部,不用等我了,你吃完回家吧。”
当医生的,胃多多少少有点毛病。狼吞虎咽,不如不吃。
黄昏时的住院楼美得很,金辉熠熠。这个时间也是病人家属送饭的点,来来往往穿梭在住院部,暖光映着,连人们脸上的愁都照没了。
江知妍进了电梯,看着右上角的数字一个一个跳上去,在九楼停下来。找到程签的病房号,她敲敲门,小护士开的。
“院长?”
江知妍怔住。
老院长处事通透,怕小姑娘紧张,先温声细语地把她夸了一通,这才提起正事。
“小江平时忙不忙啊?要是没什么事就多来这儿跑跑吧,你也算是咱们痹病组的专家,正好多他一个病例研究研究。”
程签坐得笔直,冒出那么一丝紧张:“没事没事,正常待遇就行。小江大夫很负责的。”
申请了特病,多多少少有那么点开后门的意思。他怕江知妍不高兴。
江知妍倒没多想。
她虽有主治医师的头衔,却是中医部里最清闲的人,和研究所里另外两个大夫都不排班,通常情况下只管闷头做课题,只有哪个科排班轮不转的时候,才会让他们过去代一下班。
内科外科、妇幼、保健、针推,哪里需要去哪里,也算是中医不分科的好处。
老院长话说得圆融:“你那课题也不差这一会儿。咱们先给小程把这个病看好,不然任星那边的程董牵挂着儿子,提心吊胆的,搞企业也专不了心。咱们治好小程一人,也算幸福千万家哈哈哈。”
江知妍点点头,应了声:“我尽力。”
程签偏头看了看她。
有点想笑。
她在领导面前,居然和对着他的时候是一个样子。
这么大的女孩子了,连句客套话都不会说,领导面前不会拍彩虹屁也就算了,简简单单表个决心都不会。
也不知道小妍妍怎么在医院这么复杂的人际关系中走到今天的,让他看着都操心。
程签自觉身上责任重大,更要给她说好话:“没事,小江大夫医术很高的,喝了她三副药,我腿都不怎么疼了。”
郑教授一直在听着几人说话,这会儿看江知妍说完了,招招手把她叫过去,坐到椅子上,让把课题名字和研究内容简单写写,等国庆过了,他拿回去跟学院申请扶持基金。
老人家惜才,问起她为什么不愿意去省医大研究室。
江知妍没抬头,只笑了笑:“爷爷年纪大了,舍不得走远。”
这一年多,总有人拿类似的问题问她。大三甲的医疗条件有多好,中医研究院的科研氛围有多好,总有人扫盲似的不知疲倦地给她科普。
其实,她读了这么多年的书,哪里不知道呢。
只是心里那个坎始终没过去。
郑教授叹了声,不再劝了。
江知妍三餐向来规律,值了一天班,脑子有点钝,慢腾腾地写着课题简介,分神听程签和老院长说话。
他们不再聊她了,老院长岔了个话题。
“听说,下个月医技研讨会又要开了?”
江知妍笔尖顿了顿。
B市的特色医技研讨会是国内医药行业里A+级的会议,一年四场,每个季度一个主题。各个领域的教授大拿、医药投资机构、国内知名药企都会参加,对超出现有临床水平的治疗方法总结,最新的医疗器械展览……
会议名气大,规模却不大,有相关主题的国家级在研课题的省三甲才能入场,Y市一院是够不到门槛的。
往年是卫健委主办,京津地区的老牌药企承办,而今年的脑卒中防治研讨会,恰恰是任星承办的。
程签打小人精,话一点就透,“您放心,我已经交待公司那边了,邀请函下周就给您送到。”
他往旁边伏案写字的江知妍身上飘去一眼,笑得像条大尾巴狼:“像江老先生、小江大夫这样德艺双馨的,我就以自己私人名义邀请了。”
老院长也笑:“哈哈哈,行,让小江给你好好治腿。”
纸上的字打了个拐。
江知妍收回神,把这一晚上前前后后的话琢磨了一遍,总感觉味儿怪,像自己被卖了似的……